暗色天空下,狂风卷着枯枝树叶和小石子形成浑浊的漩涡,雷电骤然劈下。
两人面对面,沉默片刻,气氛浓稠到近乎僵硬。
随之游握着剑,许久,决定故作深沉地说些名台词。
她酝酿了下,才冷着脸,话音沉沉,“看来,你已经做出来你自己的选择了。”
鹿淞景眸中似有片刻动摇,但没多久,他便抿了下薄唇。
他拔除三柄剑中的其中一柄,低声道:“我绝不会让你踏进鸿蒙派。”
鹿淞景说完后,又补充道:“我知道师傅比我强无数倍,但如今转世回来,比修为却未必能胜我。更何况,我只需要拖住你就好了,只要掌门飞升了,师傅你也动不了手。”
什么样的傻子,能面对敌人时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随之游要被气笑了。
她又说:“这三柄剑确实跟错人了。”
鹿淞景并不回话,握着剑竖向面前,淡淡的青色光芒从剑身上跃动起来。数十道剑影陡然从剑身中飞出,如最坚硬的护卫将他围了起来。
风吹起他额前的发,露出那双如小鹿般澄澈的眼眸,如今眼眸里满是坚定。
何等清澈的愚蠢。
随之游这时才有些不带任何轻蔑和嫉妒的羡慕之情生出,但这羡慕很快就变成了看好戏一般的戏谑来。因为她清楚地感受到,这等滑稽的场面竟有几分像她当年,但他或许顺风顺水太久,居然至今还未意识到。
她又问:“鸿蒙对你更好,还是我对你更好?”
鹿淞景回答道:“鸿蒙派长老们庇护诸位弟子,师兄姐们照拂新人,师傅也曾点化教我过修行之道,与我而言,并不能比较。”
随之游叹了口气,“可是我也只是利用你赌钱,至于点化,不过随口一说的事,你拜入我门下我也未曾教导过你,最多便是宗门大比上指点过你一次。这些怎么比得上鸿蒙派诸位将你抚养长大的恩泽?怎么比得上你师兄师姐们照料你的恩情?”
鹿淞景沉默了下,才又说:“可是师傅是师傅。”
“你错了。”随之游声音冷淡,“若换做其他人当你师傅,你也会如此的,你在意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师傅的身份。你自认为的道便是所谓师门亲和,师徒和睦,兄友弟恭,差不多就这些东西。你以君子要求自己,苛求的不过一起都按那些古板圣贤定下的秩序运行,所以你才犹犹豫豫势要两全。”
鹿淞景张嘴便想要反驳,可好一会儿,他却也只能说:“若我非要强求,又如何?”
随之游这下终于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便不再废话,脚尖踮起,身形一动,疾步冲过去。
鹿淞景后退半步,剑影纷飞,他挥剑过去。
“当啷——”
随之游一剑格挡,刀剑相向击打出火花,他被巨大的后坐力逼得身形晃动了下,两手也被剑鸣激得微微颤抖。
他看过去,随之游却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抬腿便踢过来。
鹿淞景握着剑,横身在空中躲过,手下挥剑刺去,随之游身子后倾轻盈绕过,她手中的剑寒光一闪,反手扎中他的肩膀。
血液骤然喷薄而出。
鹿淞景吃痛手抖了下,强忍痛意,几道法光从剑身而出冲向随之游。
随之游如闲庭漫步,挥剑砍散法术,手中一道法术击中他的胸口。
“当啷——”
鹿淞景背后两把剑陡然出鞘,呈交叉状护在面前,将法术挡住。他手中剑尖劈向两剑交叉点,身子借力飞起再次冲向随之游,两柄剑也紧接着跟随着他,化作剑影保护他。
随之游站在原地,看着他冲下来,竟感觉自己才像个等待二阶段狂暴的boss,她有点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巨大的法术光团从天降落,几道剑影围绕着光团直冲她下。
天边阴云愈发浓厚,雷声轰鸣,电光闪烁中树林被刮得哗啦作响。
霎时间,青色剑影划破长空,朝着随之游攻击过来。
随之游抬手握着剑,眼眸平静,挥剑砍过去。
青色剑影陡然破碎,法光余晖炸开,周围大片树都几乎炸成灰烬。鹿淞景被反噬得吐出一口血,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却仍然再次坚定地冲过去砍向随之游。
但顷刻间,她的身形已消失在原地。
寒意陡然袭来,如风雪骤然降临,鹿淞景挥剑看向那寒意而来的方向,却只先听刀剑相撞的当啷声,虎口被震得发麻。
强大的法术和剑意仿佛透过相交的剑直直顺着冲向他,迫使他后退几步,肺腑被搅得血腥作用。
“咳咳咳——”
鹿淞景两手持剑堪堪挡住随之游的剑,他咳嗽几声,血液从口鼻间溢出。
他抬头,看见随之游站在身前,单手持剑,神情淡漠。
鹿淞景咬牙,努力输送灵力,握剑对抗。
但下一刻,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轰隆——”
连天雷都仿佛在凑热闹一般,轰然照亮天空,如蛛网脉络一般在紫红色的天空中盛放,诡谲的光芒映照着持剑的两人。
“轰隆——!”
又是一声。
鹿淞景看见青色的剑上浮现了一道细长的黑线,这黑色线条不断蔓延触角,最后遍布剑身。
“咔嚓——”
他手中的剑骤然破碎,仿佛化作青色的萤火虫般,消散在空中。
鹿淞景喉间溢出的鲜血愈发连绵不绝,脑中昏沉越发重,五脏六腑挤压般的痛让他的嘴角都有些想抽搐,身形摇摇欲坠。
随之游收起了剑,“倒是比之前有些进步。”
鹿淞景看着她,半跪在地上,眼前愈发模糊。
她抬脚,轻轻朝着他的胸口踢了下。
“咚——”
他倒下了,眼泪从眼角滑落,汗水仿佛也滑落进了眼睛内,刺得他更加难以看清面前的景象。
鹿淞景攥着拳头,努力想要起身,牙齿已血液染红。
他竭力呼吸,道:“我还有剑,我还可以拦住你。”
随之游“哦”了声,她又说:“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真的最后一个了。”
她半蹲着身子,认真地看着他,“不要回鸿蒙派,不要把我再当你师傅了。”
鹿淞景神情仍有恍惚,意识仿佛已不清了。
随之游啧了声,抽出剑捅了他肩膀一件,逼得他身子一颤清醒了片刻。她又重复一遍,“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出鸿蒙派。”
他静静地看着她,问道:“师傅,我做到了。”
他笑了下。
随之游怔愣一下,这才发觉,方才便震耳欲聋的天雷在此刻已经安静了些许。
这说明,掌门雷劫已过了?!
草啊,怎么这人雷劫这么快?
随之游心里立刻刺挠着急起来,又看了眼好像伸手扯她裙角的鹿淞景,更烦了。
拓麻的这人跟木头一样,听不懂人话是吧?!她直接踹了他两脚,把他从山腰上踹了下去,兀自飞向山头。
第九道天雷落在掌门身上时,另一侧山头的长老与弟子们齐齐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盯着主峰的掌门。
雷光骤然消逝后,掌门身上溢出点点金光。
“叮铃——”
银铃声悠然响起,紧接着,便是梵音唱奏,如经文唱诵,又如法乐齐鸣。
天光隐从云中缝隙刺破,乌云骤然消散而去,淡淡光芒从天边洒落。
一道如由光汇聚而成的天梯缓缓降落,白鹤报喜一般,慢悠悠于天边飞过,七色云彩洋溢着喜气。
掌门,这是成了!
这便是飞升!
这便是所有求道之人所向往之处!
天边的奏鸣之声愈发隆重欢快,仿佛还有密集的鼓点声如豆子洒落,或是唢呐吹响着高亢的乐曲。
侧峰的弟子们与长老们齐齐爆发出喝彩般的声音,几乎要震响整个西华壁山,连天边都要震破一般。
纳神殿里,不少神仙观看着云镜中的热闹场面,众仙互相准备迎神。
几个小仙说起话来。
“好些年没有过新神了。”
“这便又是鸿蒙派的?谛垣神君的师门?”
“是啊,可惜今日谛垣神君居然并未前来,真是可惜。”
几个小仙正说着,却陡然听见纳神殿中一名神喊道:“等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便齐齐看向云镜中。
掌门将将踏上天阶,却陡然感觉地动山摇,几片比天光还要刺眼的发光骤然间从山门出炸裂出来。
“咔嚓——!”
“哐当当——!”
巨石狂风破碎,护山大阵被生生砍断破碎,无数乱光如碎裂的镜子一般炸得漫天散落。
侧峰弟子们齐齐再次发出惊乱之声,几个长老却已经迅速两手结印努力再次开出法阵,将所有弟子们尽数庇护起来。
但山体仍在持续摇晃,偏偏天界迎神的奏鸣声仍在激昂奏响,紧凑急促的鼓点声震耳欲聋。
西华壁山一侧山峰轰然倒坍,尘土飞扬,风声狂乱。
灰尘雾中,一道身影陡然浮现,手持长剑如刺破这尘土这苍山一般直直冲入主峰中。
伴随而来的,还有她凌厉的大喝声:“鸿蒙派掌门元阵子,这个人我先收下了,你们天界另找他人当这狗屁神仙罢!”
掌门元阵子心中闪过几分骇然,但如今他已然登神,怎会害怕这一已转世归来的小小弟子。他手拿拂尘,声音自丹田而出,“孽徒!我尚且饶你害了十数名同门之事,你竟还要再造杀孽!休怪我从此无情!”
拂尘中一道金光直冲随之游而去!
随之游从雾中现身,两手持剑横挡,可惜那金光来势汹汹骤然将她击飞两米远。她喉间溢出两口血,眼神中却终于浮现出几分兴奋,脚尖点地再次飞过去。
她手中七寸长剑黯淡无光,造型普通至极,然而在她手中却仿佛人间尚方宝剑一样显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意味。
随之游脚踩自处光芒暗自浮现,一柄又一柄的剑如同春笋一般从山中冒出头来,又扎根于地。
侧峰一张老仔细看过去,心中生出几分骇然,她何德何能竟能唤醒此山大阵!
这主峰山下埋着的便是数千年前修仙界大战的剑修们的剑,当年剑修们以埋剑留根之法生生造出了这座灵气浓郁的西华壁山!而西华壁山后来被壮大的鸿蒙派所占据成为山头,这主峰便也是剑修们历来练剑之地,为的便是借诸位立阵的剑修们的庇护!
这随之游分明是要毁了这埋剑留根之法!
掌门自然也知晓其中利害,心中立刻气愤起来,身后浮现几道法印。
他嘴巴微张,“念——”
随之游踩着拔地而起的剑,将剑往空中一抛,飞起抬脚踢向剑柄。那柄铁剑便攸然划破空气,发出细小的啸叫声,回响飞去的剑“咔嚓”一声击向掌门身后。
“轰隆——”
掌门身后法印竟被这一柄铁剑骤然击碎,法印原地炸开,大片山石破碎。
粉尘再次飞扬起来,几道金光兀自落在掌门身上,催促他赶紧登上这天阶,然而金光落下之处,那无数闪烁着银芒的剑影便立刻如根根银针刺下,逼得掌门使出几道章法攻击着雾中的影子,一面用着步法踏空飞起躲闪。
乱石飞舞,风声鹤唳,弟子叫吼声不绝,天界的鼓点声唢呐声缠绵间为这一切点缀上更加纷乱的热闹!
掌门元阵子踩中一刻飞来的石子,灰尘雾中,那道持剑人影再次浮现。
他立刻两手再次结印,额心神印陡现,十道神光打着旋儿如同天上月盘。他挥手,广袖落下,月盘带着尾巴迅速飞去。
人影晃动片刻。
这次,你绝对躲闪不及!
掌门如此想着,一边从空中落下,预备再次施法。
却陡然听见千万道叮铃声,再细听,竟然是什么铁器颤动的声音。
掌门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西华壁山主峰下,万剑拔地而起飞至空中,颤动着,如渴望饮血一般直直对着他。
十道月盘被那道身影尽数躲开,打着旋儿一般乱撞嘶吼着。
侧峰的弟子们也有所感一般,山峰摇摇晃晃。
几个长老再也顾不得弟子们,身形化作光芒便直冲随之游而去,但偏偏为时已晚!
随之游身形出现的刹那间,万剑仿佛齐齐竖直身子,之后便立刻争先恐后直直朝着元阵子而去。
元阵子想躲闪,无数法阵从手中施展而出,却皆向纸糊似的片刻也挡不住。
几个长老还未落在主峰,便已开始施法,随之游持剑躲过一道法术,唤出飞剑一侧身勾住剑倒挂劈下几道法术。
主峰摇摇晃晃,掌门被接连刺中,血液沾染满身,白发胡子也被血液沾染得黏腻打结。这一刻,他看向仍在空中悬浮的天阶,自知这个距离他是万万飞不过去的,便大喊道:“你如今千万之恨,万万抵不得当年没有魔尊之时,人间之怨恨。”
随之游躲着法术,喊道:“那已死的苍生中,难道就没有你们这些人助力么?”
“何等糊涂!这五界从来如此!总有人注定要为后来者牺牲!”掌门大喝,苍老浑浊的眼珠中在此刻也浮现出来了坚定,“修仙之人便注定要割舍多余的怜悯!我们既然有庇护凡间的道义责任,自然也必须要做出对人间最合适的选择!”
“牺牲一批人,换取后世的和平与宁静,而你却为自以为是的正义杀了当年即降的魔尊,你可知造成了什么后果?!还有,你因一己之私杀了江危楼,让这众生被战乱□□多少年!如此天资,竟愚钝至此!”
掌门那慈善的白眉白胡子如今拧做一团,话音中满是愤恨与悲悯,血液浸染着他浑浊的眼眸。
几个长老一眼不发,仍在施法对抗随之游,一道法术击中她的肩膀,骤然将她击飞至山壁,血液从她额头缓缓流下。
随之游反手将剑插在山壁之上,看向掌门,又看向几个仍然施法的长老,他们面上汗水直流,眼中满是戒备和狠厉。
她又看见侧峰上,无数白衣弟子站着看她,看不清面容和表情,但他们似乎也从对话中猜测出发生过什么,喊声连绵不绝!
“何等妖孽!犯我鸿蒙派!”
“赶紧束手就擒!”
“滚出鸿蒙派!何苦为鸿蒙派蒙羞!”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改悔不好吗?何必来这里作乱啊,不要再打了啊!”
掌门喝道:“为何还不醒悟!你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
在很早以前,一切都不曾是这样的。
那时她天资太高,为人虽然喜欢惹事,但宗门长老掌门却极少发火。
他们如所有话本子里热衷塑造的世外高人一般,鹤发童颜,一团和气却又不失严厉,然而教导却也从不藏私。
那时倒也真算是,师门亲爱,师徒和睦。
随之游曾受盛宠至能偷掌门的法器当钱,却依然没有收到责骂,反而被笑剑修给多少钱都能造得和穷鬼一样寒酸。
一切都从妖塔那声“为何还不顺道”为始而改变。
是否世间总是如此可怖,一旦不遵循某种秩序,于是所有熟知的一切都会崩然倒塌。但这种秩序到底是什么,这种隐藏其中的规则又是如何运行的呢?人人都在默许和追求的道到底从何时开始诞生的呢?
无数法术朝着她冲来,她蹬着山,抽出剑砍过去,汗水混合着血液将她全身都浸湿。
剑光闪过,法术尽数失去光芒,飘然落下。
原本沉寂的万剑再次锋芒毕露,如百鬼夜行,诡谲穿行在空中,犹如流星陨落。
“若所谓的为后来人便要牺牲当下人,若非要我目睹苍生涂炭,若逼我顺从天道之意,将众生如棋局摆布,所师门恩情皆以驯服为筹码,则我绝不屈从。”
随之游握着剑,缓步走出,眼睛微微发红,声音亦然坚定,“所以我敢斩未来的魔尊,敢从被你们视为异类,敢违逆天道。既然谁都能是天道的弃子,既然谁都说这五界乱不得,那我便非要捣个天翻地覆!若非要魔尊,我堕为魔尊有何不可?这秩序,到底谁定的?无论谁定的,这天地间本就不该有理应的牺牲!”
几道低嚎声响起。几个长老齐齐喷出几口血,身形缓缓滑落。
“嚓啦——”
掌门胸口闪烁过一道光芒,血液骤然喷射而出。
“咔啦——”
悬挂在天空中的天阶因为陡然失去的主人而迷离着破碎。
密集的鼓点声停下,仍意犹未尽的仙乐也失去了声音。
所有长老连同群情激奋的弟子都当然震慑在原地,面上浮现出惊愕震撼来——
她居然生生弑神了……!?
仅仅以元婴修为,居然可以杀掉已经将将登神之人……!?到底……到底是何等的心境和剑意能让她如此肆意!?
掌门元阵子轰然倒下,整座山山峰摇摇欲坠起来,全场寂静无声中,唯有随之游的声音回响。
她顶着残破流血的身躯,用剑支撑着身子,宛若宣告一般大喊道:“鸿蒙派掌门元阵子,当年为魔尊降世开路,牺牲十数名弟子,近百名百姓!如此惺惺作态,不配为掌门!而我作为一个纯路人,实在看不惯这种人登神!”
随之游正气凛然地宣告着判词,脑子里转得飞快,却是一团浆糊。
好久没当过腥风血雨女流量了,这出道赛舞台宣言她还没想好。
随之游清了清嗓子,身上的伤却反倒是让她先吐出一口血。她舔了舔唇上的血腥,又说:“我观修仙界之门派怪诞乱象已久,今天第一次做这种事我也很忐忑,但是为了肃清各门派不正之风,我毅然决然挺身而出!就以鸿蒙派掌门为始,如有门派长老再徇私逆道,我必然挺身而出!听到没有!”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加正义凛然,随之游又顿了下,擦了擦眼泪几度哽咽,“能站在这个舞台,我真的……非常感谢……嗯,没错,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废物长老不干正事,我才能拥有这个舞台!没有你们,我走不到现在!为了不愧对你们,我以后一定继续发光发亮,记住了,我就是正义的化身,实名监察你们一举一动!至于我是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们记住了,就是——”
随之游提了提裙摆,握着剑猖狂笑起来,“修仙界指定纪委,随书记。”
这一番颁奖发言几乎耗尽她最后一分气力,但她仍兴奋至极,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体内灵气逐渐活络起来,只可以如今身体耗损太久竟无法疗伤调动。
这说明,她这段时间的努力没白费,钻研出来的bug,哦不是,钻研出来的新的证道方法是对的——也就是肃清修仙界门派之风。
随之游心中满是狂喜,准备御剑跑路疗伤,为日后荡平修仙界门派那些废物贪腐长老做长远打算。
偏偏这时,一道低吼声传过来。
她看过去。
鹿淞景捂着满身的伤口,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鸿蒙派的山门前,看着一片纷乱时,心中只觉得好笑。
师傅无论去哪里,好像总是要闹出这样大的狼狈景象来。
南阳派也是,鸿蒙派也是。
但是还好,她没有机会了,便让她——
鹿淞景这样想着的时候,便陡然看见乱石纷飞中,慈爱的掌门被万剑击穿的场景,血液飞溅如漫天雨水落下一般。
主峰破碎不堪,山体仿佛都要被削去一大半一样,几个长老倒在地上,血液从他们喉间溢出,伤痕累累。
随之游身姿狼狈,胸口溢出大片血,额头的血几乎浸湿了整张脸,而肩膀早已血肉模糊。
如今她颤颤微微又吐出几口血,染血的眼直直盯着他。
而侧峰那边,弟子们群情激愤地吼叫着,长老们施下的结界几乎要被他们击破。
遍地的血红得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景色。
鹿淞景的脑子几乎要炸开一般,大片大片空白让他无法言喻,心脏跳得愈发凶猛,呼吸中仿佛感觉到太阳穴的颤动也在喉咙中一般。
他的心中陡然被剜出来一般,痛得几乎眼睛发疼,喉间溢出低吼声。
鹿淞景走动几步,却只感觉到天旋地转,腥甜再次涌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在同一时间纷纷在眼前浮现,耳边尽是无数纷杂的声音。
“淞景徒儿看来剑术又进步了不少,也不知道你师傅什么时候能回来教你。”
“她说是去历险,谁知道是去做什么?”
“淞景,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学剑呢,你要当丹修在我门下多好?”
“不然你看看,你有没有资格成为我路上的阻碍?”
长老们的话,掌门的话,甚至还有她的话。
这些声音混杂在他耳边,纠缠出来的声音几乎让他耳聋,他眼中泣血,全然无法理解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已经努力阻止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师傅也是鸿蒙派的弟子?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可以不用这般互相残杀的?
为什么会这样?
他害了掌门,也害了师傅。
如果他当时再多拖一刻钟,掌门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当时再早些让掌门注意些,如果早些了解这些事情,如果能开解师傅的心结……
为什么会如此?
鹿淞景无力跪下,喉间低吼一声喊出,眼睛的血不断泣下。
似乎也因为这道吼声,所有目光尽数朝着他看过来。
他看见长老们眼睛发亮,他看见师傅表情烦躁,他还感觉到弟子们的声音嘈杂混乱。
长老们似乎在喊:“杀了她!她现在元气大伤!杀了她!”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为掌门报仇?”
“何故如此作态,速速缉拿她!”
几道声音急躁且严厉。
他握着手中剑,看向随之游。
她伤身累累,眼神却十分坚定。
即便这一刻,鹿淞景仍在迟疑,无法理解如今的状况。他嗓音沙哑,神情悲恸,“师傅……”
然而,她并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说,“你要杀我,就来。这掌门就是我杀的,数百年前妖塔之事我想你也知道,我绝不愿背叛那些牺牲的弟子!”
“牺牲的弟子?”鹿淞景抬眼看着她,握着剑,“什么意思?”
长老吼道:“不要听她胡言乱语!淞景!”
随之游拖着剑,身子摇摇晃晃,指尖一道光芒打入他眉心。
骤然间,星星点点记忆在他脑中炸开,仿佛他便是亲历者一般亲眼看着曾经熟悉的师兄师姐们在面前求死。
一幕幕场景在眼前划过,却也不过转瞬间。
那些她仿佛经历过的事,那时他听闻故事后揣测过的她的情绪,在迟到了几百年在他身上所感知到。
心口一阵抽痛,他脑子混乱至极。
失去掌门痛,看着师傅屠戮的痛,亲手杀掉成魔的师兄姐的痛……
无数种感情在骤然间交织混杂于他的心中,让他本就因此变故而痛苦的他几乎要抽搐起来。
他捂着头,手握着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几个长老互相搀扶咒骂他的不中用,一两个恢复得好些的长老也准备重新结印施法。
随之游抬起剑,看着抱头的他。她摇头,心中轻叹一口气。
她并不想给他看的,但是受不了再被追问缠下去了,于是又说:“看完了吗?看完了过来跟我决一死战了,喂。”
几个长老的法术袭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闪身而过,正准备伺机逃跑,却见弯腰抱头的鹿淞景陡然起身,回头怒吼长老们,吼道:“你们骗我!”
“骗不骗重要吗?我们只是隐藏了一部分事实,而且难道仅仅因她的记忆你就动摇了吗?难道你要偏向你的师傅,罔顾掌门被她残杀的事吗?”
一个原地打坐疗伤的长老声音愤怒地怒斥道。
鹿淞景后退半步,“不,我绝不会偏袒,亦不会视掌门之——”
“所以你要杀了我,可以啊。”不远处的随之游打断了他,他看过去,她面上甚至带着点笑继续说:“是啊,他们骗了你。可他们对你很好吧,所以你才这样要阻止我。但是怎么办,他们骗了你还是你的长老,还是你的长辈,你要不要替他们杀了我?掌门对你也很好吧?你这水平也让你当剑尊,你要怎么办?”
鹿淞景道:“但是你既然是——”
“不要再废话了!如果你不杀了她,意思就是你要站在她这边,那掌门白死了,这些长老受的伤,鸿蒙派的山门又该怎么办?你为何如此犹豫不绝?!”
那长老再次打断他,继续吼道:“妖塔的事情你并不知道全貌,你可想过,若不牺牲那些人,后世的百姓该如何是好?你师傅选择杀了魔尊,导致后面死伤无数啊!修仙人本生便要学会取舍。”
他脑中无数的信息量涌来,脑子几乎无法运转,偏偏随之游的声音却也没停,继续问道:“是啊,要学会取舍,你要怎么取舍呢?你如此犹豫之人,向往纯善之人,让你亲自杀掉无辜的人换另一批无辜的人活下来,你该怎么办呢?现在也是,你要站在哪一边呢?在这修仙界,从来便没有折中,亦然无真正的道,真正的邪恶与正义。”
鹿淞景脑中被所有声音拥挤着,喉间再次发出低嚎声,陡然间,他指尖法术陡然亮起,直直冲向自己的双眼。
这竟是自毁双眼。
“轰隆——”
天边一声惊雷响起。
鹿淞景双眼鲜血直流,他身后两柄剑颤动几分,被他尽数拔出摧毁。
长老与随之游都被面前唐突的场景所震撼,停下了各自的嘴炮之战,纷纷看着他。
鹿淞景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静,但是胸口的火焰却愈发旺盛,无可厌恶的愤怒和愤怒不知从何而去的茫然将他撕扯成两半。
这一刻,那些积攒着的所有负面情绪喷薄而出,不再被他一日又一日的自省所过滤去,硬生生将他的嘴巴打开说着话。
“我从未自诩定是正义之人,但唯愿问心无愧,可如今我该如何无愧?如今师傅杀了掌门,长老让我杀了师傅,师门有苦衷,师傅有苦衷,你们让我选择,让我站队,可偏偏我却站不得,分不清,做不到!”鹿淞景说着,显出几分癫狂却又无奈的痛苦来,眼睛的血仍流个不停,“人人都有所坚定的道,为何偏偏视如今景象?我要做什么!我要如何做才能不愧宗门,不愧师门,不愧于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荒谬,如此荒谬!”他陡然间狂笑起来,两眼尽数已失去光泽,唯有血液淙淙不断,浸染着他俊朗的面容,“既然修道如此,便不如再无此道,我至此自废灵根,从此不入仙途。”
他绷紧许久的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裂,身上灵力肆意溅射,人却不愿在此停留一般,身影踉踉跄跄地离开。
随之游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唯一的徒弟的陨落而产生点什么情绪,远处的那群弟子早已突破了结界,尽数飞跃出来朝着她奔过来要诛灭她。
几个长老也要疗伤完毕似的,几道不痛不痒的法术已打了过来。
随之游堪堪躲避过,一刻都不敢停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御剑飞起。
风啸叫而吹,天空下随之游身影匆忙,身后无数弟子追逐而来。
山峰越来越小,她将将飞出鸿蒙派的山头,还没来得及兴奋便发觉身后的白衣弟子们仍然紧追不放。
偏偏这时,谢疾的护法时限竟然已经快到了,她看着身后的弟子们,一咬牙决定掏空灵田内最后的灵气注入剑中,拼死一搏。
然而还未等她注入灵气,身后几个弟子的术法便已直直冲过来了。
随之游一躲闪,彻底失去了气力,连带着剑直直坠落。
“哗啦——”
她连人带剑落入水中。
水花溅落,却又在瞬间将她包裹起来。
随之游心想,坏了,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眼看着紧追的人陡然落入水中,无数弟子陡然间兴奋起来,御剑便直直冲着水中而去,却见那平静的河水在此刻翻出滔天巨浪,几条水柱腾空而起,嘶吼声不绝,便与他们缠斗起来。
水中,随之游的身体缓缓缓缓沉落,眼睫安静地垂落。
突然,一道细小的水波将她的身子满满包裹住,荧荧的光芒亮起。
八海宫内,昏暗却又奢靡的房间内,一双黢黑的眼眸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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