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看出来了?”叶环面色一红, 可余光瞥见陆知杭的神情,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你们那般大张旗鼓,我又不是个傻的。”陆知杭轻笑一声。
打从一开始他就有所怀疑, 从张氏叫他带着叶环到张家村闲逛这个可疑举动后, 心中的想法就落定了。
毕竟, 若不是张楚裳重生,按照原本的轨迹, 他该是和对方成亲的, 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泡汤了, 陆家最近又有了起色,张氏筹措起陆知杭的婚事不足为奇。
“公子坦言与我提起这事……是何意?”叶环对陆知杭心中所有其实已经有所答案,但仍旧不死心。
“我如今一门心思只想读书,科举在即,不想分心在儿女情长上, 劳烦姑娘与连姨说清,是你看不上我。”陆知杭转过身, 朝着叶环正色道。
“……我,可以等的。”叶环脸色一变, 埋首喃喃道。
她不是突发的想与陆知杭成亲, 而是自长淮县上的惊鸿一瞥后,就心悦于他了, 不然以他们叶家的家世, 爹娘娇宠着她, 又如何可能亲自上门与陆家说亲呢?
自在那濛濛细雨中,在楼阁上瞥见那少年, 叶环就茶饭不思, 辗转反侧起来。
叶环的想法陆知杭当然不知, 他甚至无法理解今天不过第一日见面,这小姑娘缘何就对他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早点说开,免得耽误人家不好吗?
陆知杭沉思了起来,琢磨起要如何才能让叶环死了这条心。
诚然对方可以等,但他不想犯罪啊……
这姑娘无论怎么看,横竖不超过十六岁,而他这具身体下,隐藏着的却是一道二十六岁的灵魂,叫他如何下得去手。
正当陆知杭两难时,耳边骤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稚嫩男声。
“公子!公子!”陆昭火急火燎地从陆家院子跑来。
俯视着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年,陆知杭突然灵光一闪,拎着一脸懵逼的陆昭,戳着他的脸,严肃道:“其实我早已与我家书童暗通款曲,叶小姐,你懂吧?”
“???”陆昭。
公子这话是啥意思啊?
叶环忽然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惊呼着捂住了小嘴,不可置信的盯着陆昭,她就输给了这么个玩意?毛都没长齐呢!
“罢了,你也不用为了拒绝如此搪塞我。”叶环叹了口气,无奈道。
“公子,暗通款曲是啥意思啊?”陆昭适时的问道,他爹没教过他这个词啊。
“……”陆知杭只恨自己没把这小子的嘴捂紧。
叶环双眸定定地盯着陆知杭脸上的为难,心不由抽痛了起来,她嗫了嗫唇瓣,忍着哭腔,笑道:“公子,能与你相谈甚欢已无憾,你与我想象中的一般无二,是个君子。”
“谬赞了。”陆知杭作了一揖,对拒绝表白这事实在不擅长。
“就此别过了……”
闻言,陆知杭怔了半响,没想到对方突然松口。
叶环终究没再死缠烂打,那样面子上就不好看,她不希望在陆知杭的心中,自己的形象是不堪的。
“公子,原来你知道啦?亏我跑那么快,来跟你报信。”陆昭挠了挠后脑勺,纳闷道。
他方才正巧端茶给夫人,就听到张氏与那客人在谈论婚事,暗道不好,端完茶撒腿就跑,好在两人走得不远,他才能这么快赶过来。
三人同行回了陆家,叶环凑近妇人的耳畔说了几句,那妇人眉头微蹙,随后就尴尬的婉拒了张氏的挽留,说是家中有急事,赶着回去。
待几人乘马车离去,张氏还云里雾里,疑惑道:“连夫人适才还对你颇为满意,难不成是这小娘子没看上?没道理啊,我儿人中龙凤,性子也好。”
“娘,没看上就算了。”陆知杭温声道,浑然不在意。
“也是,反正愿意和咱们陆家结亲的也不止这家,就是可惜了这叶家家境不错……”张氏嘀咕着。
“不止这家……”陆知杭喝茶的动作一顿。
“明日也有媒婆上门,你到时候好生瞧着。”张氏乐呵道。
一听这话,陆知杭坐不住了,为了防止往后的日子都被张氏安排着与不同的女子见面,他忙谢绝道:“娘,我如今正是科举的重要关头,怎能因婚事耽搁?”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乡试后年才开科,咱们这个月把婚事定下来就好了,你都十六了,是时候该成亲了。”张氏虽觉得自家儿子说得不无道理,但抽个时间定亲也不是不行。
“两年时间转瞬即逝,其他学子都醉心学术,我却还有空闲儿女情长,岂不是落了他们一步?”陆知杭摆手拒绝,尝试用科举说服他娘。
张氏闻言踌躇了会,可她又实在想为儿子解决人生大事,于是迟疑道:“那你每日抽出一刻钟见上一面,觉得不错就定下来,如何?”
这让陆知杭如何说,他娘连时间都规划好了,但他万不可能接受,于是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怎可见上一面就定下。”
“知杭说得也在理。”张氏点了点头。
陆知杭见状松了口气,他娘总算不惦记着给他包办婚姻了。
可惜,他还没心宽片刻,张氏话锋一转,又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多见见几个姑娘,有合心意的,咱先处着,乡试后再成亲。”
此时此刻,陆知杭突然有些佩服张氏的毅力,为了他能够早点解决人生大事,真是绞尽脑汁,把她平日里快生锈的脑子都想出花来了。
陆知杭想明白了,不以利益来分析,张氏绝不可能就此放弃,于是只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娘,我若是今年成亲,最好能娶到哪家的姑娘?”
“自然是长淮县地主豪绅家的千金。”张氏想也不想道,叶环不正是长淮县有名的富商家独女吗?
待张氏话音落下,陆知杭又循序渐进道:“若我乡试过后,得中举人,又可娶谁家的姑娘呢?”
“知杭这般年轻,样貌出众,便是娶上个官家小姐也可。”张氏想了想,欣慰道。
“既是如此,我又为何弃了官家小姐不要,去娶那地主家的千金?”陆知杭莞尔笑道。
为了不让张氏逼他娶亲,迫于无奈,他也只能说这些违心之言了。
“知杭所言,不无道理,可要是没中举怎么办?”张氏蹙着眉头。
“届时不中,我听候您吩咐。”陆知杭自信道。
闻筝既然敢给他承诺,他就不信自己能不中举,便是没有那个诺言,陆知杭对自己的本事也有信心,万一真出了意外,他到时不过就是再找借口推脱成亲的事宜。
与张氏说定了,往后几日果然没有媒人上门,又找了时机告诉张氏马匹丢失的事,直接气得她晚饭都没吃下,赔了马夫一大笔钱,回长淮县的路上都没舍得坐马车,而是雇了张老二那头腿脚不便的驴,颠簸着回家。
始作俑者的陆知杭只能心虚的埋头干饭,装作不知,与张氏一起唾骂一番,痛快出气。
再次回到长淮县,已是距中秋半月之后。
陆家的豆腐铺少了张氏和陆昭两个好手,哪怕雇佣的几个人手也算手脚麻利。
但毕竟涉及到豆腐做法的核心,张氏不想让外人知晓,就只能全有张铁树代劳,产量因此大大减少,但客人仍旧络绎不绝,与对门清冷的李氏豆腐铺产生鲜明对比。
不过,近来长淮县乃至邻县都陆续出现了豆腐坊,陆知杭并不慌忙。
豆腐和豆浆等物,在晏国的普及本就是他家有了些许积蓄后,陆知杭乐意看到的场面。
只要招牌打出去了,少了老百姓的光顾,地主乡绅的第一选择永远是陆家,除了味道较之别家鲜美,更重要的是名头。
而且,豆腐的名声传出去了,只会增加潜在的客户,何尝不算是为陆家打广告呢。
“娘,过几日我就要去县学了,陆昭我会带上,我担心到时人手不够,你再买一个手巧的奴仆吧。”陆知杭吃过小食后,找了张氏商议道。
之所以是买,而不是雇一个,就是为了帮张氏一块点豆腐。
虽然仍旧有泄密的可能,但手里揣着卖身契,好歹安心些。
不过陆知杭其实也不甚在意豆腐泄不泄密的事,大不了换一样东西卖,钱够用就行,但被人背地里摆一道就不好受了,一开始肯定还是张氏来做的。
“我倒是忘了……明日我就去牙行买一个,你在县学里要是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张氏听闻陆知杭要离家,惆怅道。
“我近日想买些医书来瞧瞧。”陆知杭顿了顿,说道。
如此的话,以后家中有人生病,他就不用遮遮掩掩,大可自己看诊,既省钱又安心。
除此之外,陆知杭也需要通过了解晏国的医书,从而判断此时的医学发展程度如何。
以往的陆止从未表现过对医术的兴趣,乍一听儿子提起,张氏诧异道:“怎么想着看些医书呢?你现在要参加科举,可不能因为这些耽搁了。”
“娘,我就闲暇之余看看。”陆知杭安抚道:“那日您病倒,儿子却无能为力,心中惶恐,学些皮毛,日后也好侍奉您左右。”
“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怎可说这些话?我叫陆昭买些回来便是,但你可别本末倒置了。”张氏感动于陆知杭的孝心,又怕误事,赶忙叮嘱道。
“放心,我有分寸。”陆知杭轻声道。
二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再过不久就是县学开学的日子,届时陆知杭需要到那报道。
由于长淮县的县学离陆家距离不近他还需要收拾自己的包袱到里面去住。
从小未曾离家的陆知杭云淡风轻,倒是张氏哀戚着为他收拾行囊,嘱咐陆昭好生照顾他儿子。
几天的时间转瞬即逝,陆昭是头次去县学,听说公子要把他带在身边时着实兴奋了许久。
出发时,两人是坐的马车,不过这长淮县学建在山中,马车行至山脚下就不能再上了,主仆二人只能下车,徒步往山上去。
途中倒见到了不少同窗,甚至还有认识的,比如那当众被学政大人驱逐的唐永贞。
陆知杭瞥见他的时候,目不斜视的越了过去,倒是唐永贞面色难看,暗骂了声晦气,故意绕道离对方远一些。
长淮县的县学地处偏僻,但规模却不小,官府每年为了培育贤才,从府库中投入不少的钱财,而主管一城教育的正是闻筝,此处不过是他辖区的小小一处。
之所以把县学建设在这荒无人烟的偏僻处,就是为了让学子们能静下心来读书,不为世俗所牵绊,一心向学。
好在,县学还没严苛到书童也不能带的地步,就是可惜陆昭不能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好不容易赶在申时之前到县学,两人吃过小食,就匆匆赶往分配好的住处,陆知杭是头次住古代的宿舍,心中也没期盼住宿环境有多好,只要不是一群人睡一个通铺就成。
确定了木牌上写着的是丁字号二十三房,陆知杭伸手敲了敲门,随后推门而入,毕竟住惯了大学宿舍的人,对几人的公共居所并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一入眼就见到了正在收拾包袱的同窗,几人面面相觑。
正铺着床褥的青年放下手中的被子,愣愣地盯着陆知杭瞧,打趣道:“你年岁看着倒挺小的,怪俊俏。”
他们屋内几人的岁数,除了那位山长的孙子,都已是二字开头,乍一见陆知杭这稚嫩的模样,小小的打趣了一下。
“诸位兄台往后多指教,在下陆止。”陆知杭轻声道,稍稍拱手。
那几人也是面善的朝他作揖,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以及身后个头不高的陆昭,正当陆知杭感慨住宿生涯应该不会太难过时,最里面的一处床榻传来了一声冷哼。
“哼,除了一张脸,有何本事?”那人不屑道,推开挡住自己的学子,挑衅地瞪了陆知杭一眼。
陆知杭定睛一看,见是熟人,不羞不恼地作了一揖,浅笑道:“巧了,原来是案首贾公子。”
“哼。”贾学民又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陆知杭的‘讨好’,这该死的穷书生害自己在学政大人面前出糗,他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陆知杭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毕竟半月前二人才结下梁子,虽说是贾学民单方面认为的,他也懒得协调,同住一个屋檐下,大不了避让些就是。
屋内的其他几人见他们好似有恩怨,眼珠骨碌碌地转溜几圈,其中一个面善的人忙出来打圆场道:“在下魏琪,往后还要在这住个几年,和气些才是。”
几人互相瞅了几眼,没人开口。
陆知杭见状略带歉意道:“魏兄,见丑了。”
“无事无事。”魏琪连忙扬起笑容,本来贾学民不理他,他面上还有些挂不住,还好这小少年给了个台阶下。
这会几人无暇通报姓名,都是忙着整理行礼,陆知杭环顾四周,见角落处的床位尚还空无一物,正准备让陆昭将挎着的包袱放下,就见那原本空旷的床铺突然出现了一件衣裳。
“这床位,本公子看上了。”贾学民不屑地翘了翘嘴,朝着身前的陆知杭漫不经心道,挡住了陆昭意图放下的包袱。
“兄台,你这床位不是已经选好了吗?”陆知杭笑容微敛,寸步不让。
“你这不是还没将你的东西放到这处?自然是讲究先来后到,我那床位我睡着不舒服,就要这个。”贾学民神情轻蔑,全然不打算讲理的模样。
陆知杭看着他就像个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唇角微微勾起,不带一丝情绪道:“贾公子,我辈皆是读书人,你如此蛮横,实在有失风度。”
贾学民终归是个秀才,身负功名,在陆知杭话音刚落下,屋内其他几人就略带鄙夷地打量他,看得他脸色微红,朝他们叫嚷道:“看什么看!”
“不若这样,既然我们都看上了这床位,就以文斗法,谁胜,这床就归谁了。”陆知杭略加思索后缓缓道。
听到这话,贾学民心下顿时大喜,连忙拍板道:“有何不可?这几位仁兄都是见证人,但要事先说好,这出题得寻一公正之人来。”
贾学民乍一听陆知杭居然要和自己以文斗法,心都乐开花了,要知道自己可是本次院试的案首,与他这等靠样貌搏得学政大人青睐的小白脸可不一样。
可恨学政大人不能赏识自己的才学,他今日就要在众多学子面前打一打陆止这脸,让他明白,自己才是真才实学。
“既如此,我来出题如何?”原本安静坐在床榻上看书的少年听闻要比斗,眼睛一亮。
众人循声望去,是山长的孙子严天和,虽后台有人,不过此人也不是绣花枕头,以十四之龄便夺了此次院试十一名,据说还是试中突发恶疾,草草考完,发挥失常所致,不然这案首指不定花落谁家。
“自然可以。”贾学民确定严天和和陆止无甚交集,且其人醉心经义,必不可能包庇任何人,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事先说好,我这题出了,谁答得对,答得快,谁就是胜者,可不要输了不赖账,不诚信者,我必要告知教谕。”严天和起身往二人所在的位置走去,正色道。
长淮县学并不阻拦学子以文斗法,可要是输了还耍赖,传出去就不好听了,毕竟读书人最重名声,一个不诚信的学子,必为众人唾弃。
贾学民听着严天和话语中的威胁,不以为意,他还能比不过陆止这小白脸吗?于是自信道:“我岂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愿赌服输!”
“陆止,这……这贾学民可是案首啊,不如就算了。”魏琪脸色担忧道,他对这清俊少年颇有好感,今日比斗要是输了,以后有的是贾学民嘲讽他的地方。
另一个看不惯贾学民高高在上模样的学子也是面露忧愁,凑近道:“陆止,算了吧,一张床罢了。”
“这贾学民虽目中无人,但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又有一人劝道。
“是啊,是啊,莫要意气用事。”同是住在此的
丁绥道。
陆昭听着几人的话,心下也明白了这嚣张跋扈的青年竟是本届案首,看着陆知杭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担忧。
几人都在劝说,并未有人看好陆知杭,反而觉得是他年轻气盛,吃过的苦头少了,才敢以卵击石,朝廷钦点的案首岂是浪得虚名?
贾学民深厚的背景远不是他们这等平民百姓碰的起的,地位赋予他的不仅是蛮横的资本,更是比他们更高的起点。
有权就代表着他们所能触及到的资源更多,比之陆知杭这等寒门学子全靠祖上传的那几本藏书可要富裕多了,阅览众书,见多识广,确实是要比他们强上一筹。
“我这院试第四名,比不过案首不是天经地义。”陆知杭微微一笑,对几人的劝解不以为意。
“你这是还没比试就先露怯了?给自己找得一手好台阶,算你小子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贾学民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洋洋得意,声音都大了稍许。
陆知杭笑看他张狂的模样,待贾学民话音落下,他才话锋一转,缓缓道:“我输给你,不足为奇,倒是贾公子贵为案首,要是输给了我这个区区三甲都没有的小子,脸上就不好看了。”
“哼!口气倒是大,我怎可能输给你这小子?”贾学民不屑一顾,甚至连个三局两胜都懒得提,他不论在哪方面,绝不可能逊色这升斗小民,要知道,自小他爹就为他遍寻名师。
不知是贾学民声量稍大,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丁字号二十三房的不同寻常。
不知何时,敞开的房门已经围了不少学子,甚至还有不少已经在县学中就读几年的师兄,听闻本届案首要与第四名文斗,都抱着或看热闹、或学习的态度,翘首以盼。
“快出题啊!我这都等得腿酸了。”门外的学子叫喊道。
“就是就是,不如来个三局两胜,我还能多拜读一下案首大人的风采!”
“这贾公子听说家世渊博,哪是这小白脸能碰瓷得起的。”混在人群中的唐永贞趁机阴阳怪气道。
“自是如此,毕竟贾公子是案首,下届乡试中举不过临门一脚。”
贾学民听着耳畔的赞许声,不由有些飘飘然了起来,望着陆知杭的眸光愈发轻视,他今日就要在此证明自己的才华,是学政大人当日眼拙,居然将他驱逐出府邸。
严天和也没想到因一张床位的争执,竟引得数十位学子来此观摩,这小小的屋檐都因里里外外几层人而闷热了起来。
“出题吧,我愿赌服输。”陆知杭作了一揖,举止文雅,气度上倒是贾学民落了下乘。
“那好,你们二人听好。”严天和身量不高,嗓音倒是洪亮,在二人皆无异议后,他直奔主题,高声道:“今携一壶酒,游春郊外走。逢朋添一倍,入店饮斗九。相逢三处店,饮尽壶中酒。试问能算士,如何知原有”
“好家伙!竟是一道算术题。”围观的人中惊声连连。
“这严天和,怕不是和贾学民一伙的!”魏琪听到这算术题,气急道。
丁绥不清楚缘由,不解道:“魏兄何出此言?”
“你怕是不知道,这贾学民可是出了名精通算术。”不待魏琪解释,就有人幸灾乐祸道。
众人的讨论声,陆知杭当然尽数听了进去,瞥了一眼贾学民,对方已是胸有成竹的算了起来。
巧了,你擅此道,我刚好也是个理科生,就看是你的算法快,还是我方程解的快。
陆知杭微微一笑,在严天和话音刚落下,就不假思索答曰:“原酒一斗六升六合二勺五抄。”
陆知杭温和略显低沉的声音不大,语速不急不慢,缓缓说着,唇齿清晰,却让围观的众人尽数听得一清二楚。
“这……这胡乱蒙的吧?”唐永贞不信邪,怎么可能有人能心算如此之快,在听题后的一瞬间就答了出来,还答得如此详细。
“八成是,怎么可能答得这么快!”丁绥自己没算出来,见贾学民还在埋头苦算,也跟着附和道。
“哈哈!这陆止怕不是傻了,严天和说得是谁答得对,答得快,谁是胜者,你光快了,答不对有何用?”有人捂着肚子,捧腹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这陆止脑子被驴踢了吧,倒是给我看了场笑话。”来得晚的人恍然大悟,不由跟着一起笑了。
“真是无趣,本以为是场难分伯仲的比斗,谁料竟是徒增笑柄。”
贾学民算题的速度被周围的纷扰打断,也听到了陆知杭的答案,但他并未在意,还在心中耻笑起对方如同耍猴的行为来。
没有人相信陆知杭真的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回答出正确答案,唯有出题的严天和面露异色,嘴巴微张,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好。
陆知杭见严天和一言不发,便朝他笑言:“不知在下答得可有异?”
“他居然还敢问严天和?”
“这陆止失心疯了吧?我要是他,现在就以袖掩面,赶紧走人!”
“我猜,他可能真觉得答得快就是胜者,哈哈哈!”
“若真如此,谁快谁更胜一筹,我都敢与状元比高低,哈哈!”
周围人的笑声并未影响陆知杭半分心绪,他在等严天和的答案,毕竟这种算术题,就算对方与贾学民真有勾结,也不好胡乱判定。
四周的笑声还未停下,贾学民仍在埋头算术,严天和嗫了嗫嘴唇,扬声道:“无异,陆止胜!”
吼!
短短几个字,仿佛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众人不可置信地望向陆知杭,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一句话。
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贾学民停下算术的动作,震惊道。
他陆知杭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自己刚记住题目之时就算好了答案?
不,绝不可能!
“置三处倍饮列一倍,二二倍四并之,知是七率为法以乘一斗九升得一石三斗三升折半三遭,得原酒。”陆知杭见众人面色不忿,温声补充了一下过程。
听着陆知杭的话,便是不通算术的人,在一通掰手指下,也算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答案,恍惚间才有些信了,这少年居然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算好了答案,简直非人哉!
魏琪也被陆知杭的效率惊呆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反倒是陆昭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贾学民不信邪的也跟着算了一下,却发现对方所说无错,面部的肌肉不由抽了抽,咬紧牙根,狰狞着面孔,模样甚是吓人。
他堂堂案首,居然输给了这小白脸!奇耻大辱啊!
他爹自小为他寻遍名师,每一位皆有举人功名,怎会比不上这苦寒得私塾都不一定上得起的穷小子?
不应该……不,不该是如此的!
明明是九月天,贾学民却如置寒窟,周遭的算数声在他耳边却是一道道嘲讽的话语,让他气得胸膛起伏,无地自容,恨不能掩面而逃。
“贾公子,你可愿赌服输?”严天和云淡风轻地道。
贾学民咬着牙,他非是无法接受输,可输得如此彻底,让贾学民意识到他最擅长的算术一道与陆止如隔天堑,愿赌服输四个字怎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
“这贾学民该不会不认账吧?”
“那也太丢人了,输了就算了,还赖皮!”
“这等人品,羞与其同窗啊!”
贾学民听着耳畔的声音,越听越气,握紧的手心生疼,猩红着眼,不忿地朝陆知杭敷衍道:“愿赌服输。”
说罢,挤开人群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学舍。
“散了散了!”见没有热闹看了,几十人陆续离开了此处,免得教谕发现,少不得一通训导。
不过也有几人抱着学习的心态找陆知杭询问起了算术的窍门,在随意解答几句后,他就以还要收拾包袱为由遣散了,二话不说就把学舍的木门关紧,省得又来叨扰。
互相通报完姓名,累了一天的陆知杭在陆昭收拾好寝居,刚盖上被褥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在与同舍几人前往入学礼的校场时,还偶能听闻学子在讨论昨日的文斗,魏琪走路的姿势不由得嚣张了起来,被严天和讥讽又不是他比斗,神气啥。
入学的第一道程序便是入学礼,待教谕为他们正完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等,就四散开了。
明天才是正式上学的日子,今日暂且先把县学发放的四书五经等课本领回,穿好儒衫,静修一日,温习好课本后再传授学识。
不过这两晚,贾学民皆不在丁字号二十三房内入寝,陆知杭也是刚刚才听魏琪说,他申请去了唐永贞那边,以后众人就不用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念头方起,第二天陆知杭就在去学堂内的路上瞥见了对方的身影,虽鬼鬼祟祟,故意遮掩,但在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下,仍是从几个特征下认出了对方,陆知杭若有所思的进了学堂。
而另一边还不知自己行踪暴露的贾学民来到后山处,左顾右盼等了片刻,就见一个身着儒衫的耋耄老者姗姗来迟。
“贾公子。”那老者朝他行了一礼,态度甚是恭敬。
“虚礼就免了,想必我与陆止文斗之事你该有所耳闻。”贾学民皱了皱眉,不耐道。
那老者浑浊的眼睛转溜一圈,答道:“有所耳闻,那陆止真是无耻,竟和出题人互相串通,陷害公子!”
对真相心知肚明的贾学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暗暗无语这人真会拍马屁!
陆止到底有没有作弊,他这当事人能不清楚吗?他们的比斗本就是临时的,更何况严天和平生最恨作弊之人,怎么可能会与一个普通学子串通?
“行了,我爹想必也交代过你,在书院内在多照看我,本公子前日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待会你可要找个时机,狠狠抽那小白脸几尺。”贾学民阴狠道。
“区区小事尔,公子放心!”老者自信十足,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下来。
晏国最是重视师道,以他的身份,欺辱一个学子不是信手拈来?至于对方的感受如何,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能让他堂堂举人来费心,已是那小秀才的荣幸了。
只要能攀附上贾学民身后之人,到时赏脸给他举官,自己就光宗耀祖了,还需在这破县学蹉跎?
两人商议过后,各自离去。
陆知杭刚整理好书卷,就见到了身后跟了几个小跟班的贾学民,大摇大摆的往第一排跪坐,就是在听他人提起比斗一事,身形不着痕迹地顿了顿,两眼一瞪,那几个学子顿时就哑巴了。
“诶,陆止,你这本中庸,怎密密麻麻的写了这么多字?”魏琪坐在他一侧,闲来无事就随意瞥了一眼。
“昨日温习了。”陆知杭轻声笑道。
闻言,魏琪脸色一红,讪讪道:“这书我都翻烂了,昨日倒也未曾温习过。”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县学里的先生皆是举人出身,知识渊博自不必说,你莫要觉得这些学识你烂于心就懈怠了。”陆知杭郑重其事道。
哪怕如他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在得到闻筝的提点时,也有种自己坐井观天的感觉,学海无涯,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窥见的?
每次温习一次经义,陆知杭就会有更深一步的了解,每当有闲暇时,他并不吝啬于看书。
“是是是!温故而知新。”魏琪连连点头,笑着坐回了垫子上,心中感慨于对方强大的毅力,无怪乎能取得本届院试的第四名。
在学堂打打闹闹后,不远处蓄着长须的教书先生自小径上走来,一入眼就是摇头晃脑读者诗书的孜孜学子,他神色不动,反而注视起了贾学民来。
大人嘱咐他要多照料贾公子,而贾公子交代他的事,他万不敢怠慢,这可是与自己的前途息息相关,就算他年岁大了,用不着,自家孙子也是需要的。
想至于此,老者看向陆知杭的目光顿时冷了几分。
见先生来了,众学子赶忙起身整齐地作揖,郑重喊了一声夫子。
“我姓穆,名宏,以后你们的授课就都由我来,诸位皆是通过重重磨砺才入得了县学,莫要忘却初心,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才是。”穆宏翻开书卷,说起了场面话来。
这话每一届新学子入学,他都需要说一遍,早就烂熟于心。
底下的学子都是一脸受到教诲的模样,竖起耳朵,虚心听着,唯有贾学民不以为意,听了半响的废话,逐渐不耐烦起来,朝着穆宏使了使眼色,收到指令的老者视线落在陆知杭身上,可横竖瞧不出差错来,不由汗颜。
贾学民见对方不为所动,嘴里还在念叨些无用的大道理,脸色一黑,低低闷哼一声警告。
穆宏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又时刻关注着贾学民的神态,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往陆知杭那走去,戒尺敲了敲书案,正想着如何教训这小子,余光就瞥见那写满注释的书卷,眼睛登时一亮。
“夫子。”陆知杭虽不明所以,但仍起身作揖,恭敬道。
谁料穆宏却是不理会他行礼,反而敲打着书案,气愤道:“哼!陆止,你好大的胆子!”
“夫子,不知学生做错了什么?”陆知杭一怔,不解道。
见陆知杭云里雾里,穆宏声量大了不少,指着那写满注释的书籍,憋红了脸不忿道:“你竟在入学第一日就有意损毁圣人书卷,实在是我辈耻辱!”
“夫子,这书卷完好无损,缘何说学生损毁?”陆知杭眉头蹙紧,实在没找到他这刚领回来的书籍哪里坏了,更如何谈得上有意?
穆宏哪管陆知杭的解释,抄起那本中庸就摆在他面前,神情里的愤慨不似作伪,沙哑的嗓音怒气冲冲大喊道:“你这书卷笔墨如此多,不是你落得笔?圣贤书就该完好无暇,这注释本就该另择空白书册抄写,你倒好,尽数抄到这书中,是来给夫子邀功请赏,表现你勤劳刻苦的吗?怎地其他学子就能保持整洁?”
陆知杭静立良久,目不斜视的看着穆宏,失笑道:“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夫子,我不过效仿先贤,莫非这也是有意污损圣贤书吗?”
这句话是前朝大儒所言,倘若穆宏敢说是,那就是对先贤的大不敬。
其余学子在二人起了争执后,视线具是汇聚到此处,人都是明是非的,心中自有一杆衡量是非的秤,迫于穆宏,都不敢直言。
但看着对方的目光已经逐渐奇怪了起来,他们其实都明白,夫子这话说得不对,真按照他这套言论,那天下的读书人岂不是都在有意污损圣贤书?
正处事件中心的穆宏当然注意到了众学子质疑的目光,但他为了讨好贾学民,更为了自己的威严,此时书下不了台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训诫道:“你一个秀才,怎敢与大贤相提并论?大贤一心向学,你却是心怀功利,有辱读书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知杭笑了,不着痕迹瞥了贾学民一眼,寒光一闪而逝。
“哼,今日我这戒尺就要好好惩戒一番你这骄傲不逊的嘴!”深觉被鄙视的穆宏脸一黑,想到贾学民的嘱咐,扬起戒尺就要抽下,那力道足足用了十分。
魏琪一惊,正要拦下,不知何时,一只手已经先一步抓紧了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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