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知杭讲得口干舌燥, 从外由内层层递进,随手饮下一杯奶茶,才堪堪把南阳县治水的思路讲清楚。
云祈指尖不自觉地敲了敲石桌, 片刻过后, 倏然垂下眼眸低低一笑, “满朝百官竟不如一位秀才。”
这话无疑是肯定了陆知杭的论点。
陆知杭本就只是在思忖如果是自己遇到南阳县的难题,该如何处置,既然云祈问起,就随口回答了一下,并未觉得和往日同符元明对答有何不同。
“谬赞了。”见云祈如此盛赞, 竟把他与百官相论,不由讪讪地挠了挠脸颊,只觉得愧不敢当。
“陆公子有治世之能, 日后必有自己的一番造化。”云祈淡然一笑,犹如山涧清泉。
倒是他小瞧了这人, 能被许久不曾收徒的符元明收为学生, 自然非同凡响,文采虽算得上不错, 但更难能可贵的是此人不是空谈经义,不会实事之辈。
若是昨日的云祈, 只想着靠着结交陆知杭, 进而接触、甚至笼络符元明,在对方的治水理论过后, 是真正的对陆知杭另眼相看了。
毋庸置疑,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夺嫡上, 兴许无甚助力, 但在治世上, 陆知杭的用处就不小了,光是治水上的才能就非同小可。
“你既是来对弈的,凭白被我耽误了一个时辰,还是先与予行一较高下才是。”陆知杭收起石桌上的治水经,没忘了对方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好。”云祈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旁的白棋。
他对下五子棋并无什么兴趣,但既然用了这个借口,就得继续做戏做到底。
两人的先后手用了猜先的方法,陆知杭运气好上一筹,这简单的规则之下,几乎只要让他拿到先手就必赢无疑。
经过昨日的惨败,今天的战况好上了不少,几乎是只要先手的那方就能拿下比赛。
许是没了昨日的争强好胜,一心都在棋盘上,云祈漫不经心地打量起了面前人执棋的手来。
陆知杭是右手执子,莹润深黑的黑棋犹如黑曜石般,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手背处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好似艺术品般,有男人的宽大,指节纤瘦却有力。
云祈不着痕迹的对比起了两人的手来,都是一般无二的好看,但类型却大为不同。
细看下能瞧得清楚对方指节上薄薄的茧子,想是勤练书法所致。
云祈向来穿得严严实实,就是担心男子的特征在人瞧见了。
随着年龄渐长,哪怕有意隐瞒,有时都会惹人猜疑。
云祈身侧的钟珂就是他专门挑选的心腹,身量不输男子,在对方的衬托下自己反倒显得不那么突兀。
“我的手可有什么不妥?”陆知杭放下一子后,把右手摊开端详了会,奇道。
偷看被抓包的某人毫不露怯,潋滟俊美的脸上眉眼弯弯,戏谑道:“今日得见,才知何谓素手纤纤。”
“嗯?这话形容你贴切些。”陆知杭视线从自己宽大带着薄茧的手心离开,瞥了一眼云祈执棋的手,轻笑道。
说来,怎地觉得哪儿不对劲?
好看是好看,但与寻常女子相比,尺寸显得有些大了。
陆知杭犹豫了会,没说出口,对方的手巧夺天工,好看得紧,大些就大些吧,说出来就有些伤女儿家的心了。
“万不敢与陆公子这等芝兰玉树之人相比。”云祈云淡风轻道。
陆知杭把已经终盘的棋子收好,调笑地说道:“你这般看着男子的手,心上人岂不是要吃味?”
“心上人?”云祈似笑非笑地望向了陆知杭。
“嗯,十六、七岁的年华,不正是要议亲的时候?”陆知杭缓缓道,眼眸微微一闪。
虽不赞同这么年纪就谈婚论嫁,奈何晏国人大多早婚,十四岁就准备成亲的大有人在,一般十七岁的年纪,在晏国大多已经成家立业了,诸如阮阳平之流毕竟是少数。
从对方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来看,陆知杭料想云祈应该还未成亲。
若是成了亲,他也不敢与对方相约对弈。
只是他心中并未十足肯定云祈还未成亲,这话又何尝不是带着几分试探在里面呢。
在脱口而出的那瞬间,他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心率早已紊乱了几分。
“人活着一定要成亲吗?”云祈嗤笑一声,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话一出,四周伺候的侍女皆是一震,虽碍于身份不敢妄言,但看向云祈的目光中都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好似对方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般。
晏国未有女子不成婚,父母有罪的论调,但是在往前几个朝代却是强迫性要求女子必须在二十岁前成亲,否则父母亲族都面上无光。
这俗世的偏见影响深远,哪怕是在晏朝这个女子地位大大提高的国度,都深深烙印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仿佛不成亲,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般。
陆知杭抬首看向了云祈,恍若未闻般,轻笑了声,“说的也是。”
陆知杭的话音刚落下,一旁的侍女纷纷瞪大了双眼,视线有一瞬间大胆的流连在了二人的身上,四肢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们主子这是在说什么荤话呢!
殿下不懂事,怎么连符尚书的学生这等饱读诗书之人都能在此胡言乱语!
生为子女,不听父母之命,还觉得不成婚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简直……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你不觉得我这是悖言乱辞?”云祈左手倚着额角,微微偏头,眼底透露出几分耐人寻味。
他能这般想,别人只道他是肤浅末学,可陆知杭是当世大儒符元明的弟子,当这个人那般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时,对外人造成的震撼不亚于平地惊雷。
哪怕云祈说得随意,内心却没有想到寻找人认同的意思,更何况是一个熟读经义,套上了条条框框的书生。
他此生若是不能夺嫡,被人发现了男儿身,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听着云祈的问话,俊俏的少年倏地站起身来,在众多侍女不明所以时,双手撑在石桌两旁,弯腰靠近云祈,滚烫的气息也一同轻呼在精巧的耳廓上,引起阵阵酥痒。
云祈眉梢染上几分冷意,他耳朵向来敏感,未经他人触碰的地方骤然被侵袭,正想远离那惹人发软的热源,就听到那人附耳低声道:
“成不成亲与他们何干?”
那清冽低哑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回荡,一如呼吸那般平稳悠长,好似在谁的心尖撩拨过。
云祈神情一怔,微微侧过脸来看了眼陆知杭那张清隽的脸,惊讶过后方才勾唇一笑,“陆公子妄言。”
陆知杭起身,望着云祈的表情,显然对方的心情不错,言不由心,便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
不过他并非是不想成亲,只是不想被包办婚姻罢了,至少得是两情相悦,不然那日子与寡夫有何异?
这笑声笑得莫名,侍女们面面相觑,暗暗好奇起了公子附耳与对方说了什么,竟如此默契的一同笑得这般愉悦。
这日两人照旧对弈,云祈的棋艺不过一晚的功夫就突飞猛进,黑白子在棋盘上难舍难分,若不是顾及对方不会围棋,陆知杭还想再一较高下。
明明与昨日一样,都是谈笑间对弈,陆知杭却莫名的觉得与云祈的关系近了不少,许是两人都有着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思想,话题不再如一开始的客气疏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深入,勉强算得上是好友。
可怜了自己朦胧的好感还未渐生爱意,就要咽在肚子里了。
五子棋的规则实在是简单得很,上限也就如此了,两人对弈了几日就看到头了,无非是谁先手谁胜,反倒无趣了起来,之所以还能继续玩下去,盖因各怀目的。
“我日日找你对弈,可会耽误你读书?”在胜过一局后,云祈嘴角上扬,话中分明是在愧疚自己耽搁了陆知杭读书,语气中却满满地戏谑。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这都不能稳胜你了。”陆知杭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道:“你要是真愧疚,就让让我。”
“呵,我这是自个琢磨的,你何时教我了。”云祈嗤笑一声,否认道。
看那样子是半点歉意也无,好似一个带坏好学生的浪子。
“你偷学我的棋阵不算?叫句师父听听不过分。”陆知杭偏头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说罢就支起耳朵等着一声师父。
“你先胜了我再说。”云祈语速不紧不慢,末了又补充道:“至于让让你?我敬你,自当倾尽全力,哪有让不让一说。”
闻言,陆知杭嘴角一抽,对方这是把第一次对弈的话原封不动的奉还了。
“不玩这个了,无趣得很。”陆知杭把棋盘收好,一本正经道。
“除了这个,别的棋一概不会,你莫不是又要恃强凌弱了?”云祈眉头一挑,先给自己后面的败局找好了借口。
恃强凌弱的帽子先扣上再说。
这四个字听在陆知杭耳朵里就变了味,他一点也不想恃强凌弱,只想恃强凌……云祈。
至于是怎么个欺凌法就不得而知了。
云祈见对方没有搭话,抬起头来,一打眼就瞧见了对方晦暗不明的眼神。
“……”云祈颇为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掌心不自觉攥住,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你玩过飞行棋吗?”陆知杭垂下眼眸,讪讪道。
“飞行棋?”云祈眼眸微眯,显然是有些不解这是何物。
其实想想也知道,对方应该是不清楚的,陆知杭正好借此转移话题,侃侃而谈道:“对,规则就是双方各有四枚飞行棋,骰子投掷到六时可以起飞,再投一次,直至数字不再是六为止,起飞的棋子可以根据投掷的点数飞行……”
陆知杭花费了不少时间解释起了飞行棋的规则,包括撞子、跳子、飞子等。
云祈显然是第一次听说,眼中兴致盎然。
不过与其他棋相比,两人都对投掷骰子没有什么心得,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全凭运气。
骰子倒是有现成的,奈何棋子和棋盘需要重新制作,陆知杭遣人拿了笔墨纸砚,撤去石桌上的期盼,当着云祈的面画起了图纸来。
随着期盼和棋子的模样映入眼帘,云祈对规则的了解又深了一层,几乎是看着那张棋盘就能代入进去,图文并茂之下但凡智商正常点的都知道该如何玩。
“这是你所创?”云祈潋滟绝美的脸上饶有兴致。
总觉得仅仅当个谋士倒是屈才了,得想个法子笼络他与自己一同谋反才是。
陆知杭不知云祈心中所想,听他问起,如实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偶然见到的玩法。”
听罢,云祈也不失望,打量着逐渐完善的图纸,右手支着额角,偏头之下青丝随着一块落了下去,视线在棋子上的图案停留,淡然一笑,“这是何物?”
陆知杭抬首停笔,见他一袭红衣似血,雍容散漫,金灿的繁贵面具更衬肤色的苍白,鼻梁挺秀精致,只需静卧一隅,与生俱来的贵气就难以遮掩。
“这是飞机。”陆知杭喉结一紧,声音低哑道。
“飞机?难不成能翱翔于九天不成。”云祈望着他,问道。
陆知杭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可以的,能载百人上天,日行千里。”
“你能造?”云祈下意识道,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可笑了,若是当真有这种神物,何须屈居于此。
再者,数千年来,哪怕是几百年前的那位匠人之祖都不曾造得出这种东西,更何谈陆知杭。
飞行,一直以为是所有人类共同的畅想。
陆知杭沉吟了会,说道:“那自然不可能。”
晏国如今的科技程度根本不支持他造出一架最简易的飞机来,就算是重新回到二十一世纪,让他给造飞机的打打杂还差不多,更遑论独自完成了。
他倒是想和云祈说虽然现在造不了,但是以后呢?
不过考虑到这么说会有说大话的嫌疑,陆知杭识相地闭嘴了。
飞机不行,但他能造自行车。
不过自行车的造价昂贵,在这个铁器为管制品的时代,除非是不要命了才会想着去赚这笔钱。
它的价格就注定了普通百姓买不起,就算买得起,没有橡胶轮胎,用次品代替的车轮子能不能在这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骑行不散架都是个问题。
要是在江南这等繁荣富庶,城中铺了青石板的地方卖卖倒还好,出不了远门,图个方便新奇。
听着陆知杭说不能,云祈面色不变,盯着那古怪的图案,脑中想着的却是若世界上真有这般神物,又会是何等模样?
“送去给王木匠打造一套。”陆知杭吹了吹半干的图纸,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是。”那婢女恭敬道。
“今日是玩不得了,明日不知能不能做好。”陆知杭翻了翻手中的列国志,说道。
“那便陪你一同读书,莫要说我误人子弟就好。”云祈扬起下颌,眸光一转。
陆知杭闻言,低声笑了笑,道:“那日后师父考校起来,我岂不是可以推脱到你身上了?”
“符大人明是非,自会清楚是你偷闲。”云祈挑了挑眉,浑然不惧。
嘴上虽是如此说,两人仍是埋首读起了书来,顺带把符元明布置好的文章一并写了,笔墨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满满的一纸还未完。
“符大人每日都让你写五篇经义?”云祈不过是藏拙,自然看得懂陆知杭所写,目光定定地跟着对方挥毫,暗暗惊叹于陆知杭不过十七岁就能写出这般出色的文章。
“嗯。”陆知杭笔下勤耕不辍,应了一声。
“倒是辛苦。”云祈顿了顿,说道。
他瞧陆知杭此时写好的文章已经是难得的佳品,实在难以置信只是一个秀才应付夫子之作,其人的才华不言而喻,假以时日,中个进士都不成问题。
说到这,他端详着对方那张堪称天人之姿的脸,眸光忽然一暗。
“尚还能应付,不勤勉自身,科举时又如何能拔得头筹呢?”陆知杭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何不同,如今的强度还不如刚入府那段时间来得煎熬。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符元明口中的贵客,自从那人来了后,他家师父在辅导功课上就怠慢了,让他得以喘息。
“你这些时日都与我对弈,写得完?”云祈好似想到了什么,没来由说了一句。
对方这文章绝非随手能写得出来的,花费的时间绝不少,而他这十天来几乎都是快到晚膳才离去。
“咳……”说到这,陆知杭轻咳一声,没好意思说出来。
往日符元明交代的文章都是放在云祈离去后,入夜了才写,如今对方不闲乏味才提前写了起来,直白的和云祈道明,未免有些尴尬。
“……”云祈长睫犹如蒲扇,遮住了眸中的晦暗不明。
无需点明他都能想到前因后果来,只是如此一来,他却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有人事事以他为先,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自是极好的,可这情要是好友之间的还好,若是情爱呢?
孤阳斜影,亭台上一对璧人娓娓而谈,底下的影子却不知何时,随着日落逐渐靠近,匆匆一眼只以为相互依偎。
相聚时短,离别时长。
“那王木匠已是被我加急雕刻了一套飞行棋,明日可记得赴约。”陆知杭送着云祈到朱门外,看着他踏上车厢内,温声道。
“嗯。”云祈的声调古井无波,唯独那嘴角的弧度能看出情绪来。
入夜,陆知杭方才把白天写的五篇文章交给符元明审核,他师父白天据说是要去拜见贵客,多不在府中,有时候忙起来甚至叠了十几张才一同批改了去。
“你今日写得不错啊。”符元明抚起下巴的白须,赞许道。
“是吗?”陆知杭诧异道。
莫非是美人在侧便文思泉涌?他今日这文章是一气呵成写下来的,并未过多的雕琢。
“科举若是有这水准,举人何愁?”符元明又点了点头,想是满意至极。
能得符尚书的一句夸赞,陆知杭自是高兴的。
考虑到明天云祈会来,在符元明点评完今日的文章后,又紧赶慢赶写了一篇才入睡。
次日午时过后,一席玄色长袍的云祈才姗姗来迟,双方在视线内瞥见对方时,眉梢上皆是染上一丝笑意。
“给你的。”云祈望着他,递过一盒子东西后,说道。
“嗯?”陆知杭心下有些讶异,打开盒子一看才知道里面放满了蜜饯。
“这些时日在你这吃了好些点心,补偿你的。”云祈笑了笑,似是逗弄般,粗略一看颇有些妖冶。
“与我这般客气吗?我还以为与予行早已是推心置腹了。”陆知杭嘴上这般说着,收蜜饯的动作倒是半分不含糊。
云祈见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促狭道:“那你还我。”
“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陆知杭一脸严肃道。
“那陆兄究竟是要推心置腹,还是要蜜饯?”云祈玩味一笑,悠悠坐在椅子道。
闻言,陆知杭气定神闲,配上他俊逸的容颜颇有种仙风之味,说道:“稚子方才抉择,我这等大丈夫自然是两者皆要。”
“天下的好事都落陆兄头上了。”云祈扯了扯嘴角,低声道。
“好事当分予行一半才是。”陆知杭随口接了一句,拿起一块蜜饯就下意识递到对方的嘴边。
“……”云祈低头看着喂到嘴边的蜜饯,宛若寒潭的丹凤眼闪过一丝波澜。
迟疑了半响,云祈仍是没张开嘴含进去,而是用手接过,甜腻的味道顷刻间就弥漫在了口中,呼吸在那瞬间紊乱,微微有些急促。
再一看陆知杭,已是摆弄起了飞行棋,好似没事人一般。
莫非是他想多了?
云祈面上阴晴不定,他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但也知晓两人间的相处模式有些怪异。
这日的飞行棋下得心不在焉,本以为该输得一塌糊涂,没成想反而诡异地赢了几局,随后的两日他都未曾去过符府。
除了陆知杭的缘由,他那快把他忘在旮旯角落的皇帝亲爹又唤他伴驾了几日,陪同的人还有符元明,只是时机不合适,云祈只得按捺住。
当今圣上此次驾临凤濮城本意是为了寻欢避暑,奈何南阳县附近的洪灾严峻,硬生生被迫处理起了公事。
眼见皇帝愈发不耐,这几日才没人敢继续打扰他的雅兴。
于是云祈这十几日来不在淮阴山庄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屏息陪着皇帝四处寻欢作乐,累了就在殿中休憩,顺道品一品符元明那头送过来的葡萄酒。
“这酒酿的不错。”皇帝浅尝了一口杯盏中的葡萄酒,醇香甘甜的味道在口中酝酿开来,不由赞许道。
无需多言,底下的人立马心领神会,只待一有空闲就找符元明打探这葡萄酒的来历,日后作为贡品也不无可能。
“这些日子在江南游玩得可开心?”皇帝饮下一杯美酒,沉闷的声音缓缓道。
让自己留在这江南的人是皇帝,云祈不做他想,微微低下头,平静道:“开心。”
“你可怨我这十几年来对你不管不顾?”皇帝酒入愁肠,难得忆起了往事,叹了口气,打量着对方那张和徵妃愈发相似的潋滟容颜,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云祈听他提起这茬,心中冷笑一声,眼底的寒意更是令人如置寒窟,在这盛夏时节中凭白生了出一阵凉意,只是开口答的话却是从容淡定,“不怨。”
皇帝见他的回答分外简洁,可礼仪却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与他那娘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不由冷哼一声:“你如今早已及笄,年岁不小了,婚事该提上日程了。”
“若不能得遇才貌决定之人,儿臣不愿成亲。”云祈早在及笄那年就夸下海口,提出了这个苛刻的要求,这会自然也不会妥协。
他的身份倘若成亲,必然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这可由不得你。”皇帝皱紧眉头,不虞道。
他原先并不想为难云祈,可对方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尤其是那张与徵妃极为相似的样貌,陡然让他想起了十八年前自己心爱之人与幼弟私会的场景,故而才压住不住怒意。
随着云祈年岁渐长,他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一毫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深怕何时冲昏头脑会把对方处死。
云祈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喜怒不定,忍着心中的厌恶,重重往地上一跪,本该明艳动人的脸上却病态得苍白,沉声道:“儿臣此生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皇帝斜眼朝他看去,端详着正跪在中央的云祈,对方清冷的声音缓缓传来,脸上一片脆弱,恍惚中似乎与自己记忆中那江南撑着油纸伞的身影逐渐重叠,不由一阵出神。
殿中良久无言,外人只道三公主殿下伴驾惹了圣上不快,在里面长跪了一个时辰才跛着脚出来。
回到卧房内的云祈倚着手,任由钟珂为自己上药,偏头望向半开的木窗,一缕柔和的光线自那处照到他的身上。
他这几日都未曾去过符府,还没知会过陆知杭,那财迷书生等了个空,岂不是要怅然了。
可惜方才雕刻好的飞行棋,还没玩个尽兴,自己就落荒而逃了。
说来,他当年随口胡编的要求,既要天人之姿,状元之才,这般世间罕有的要求,到长淮县的茶楼随意逛了逛,就给碰见了,倒是赶巧了。
“陆知杭,你若是知晓我是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云祈阖上双眼,眉宇一片阴郁。
“殿下……”钟珂擦好药,正准备禀报,就发现了自家主子已经睡下了,话音霎时间咽在了肚子里,只得拿起薄毯批在了身上,悄然退下。
次日的阮府中,偌大的府内一片祥和,可对于阮阳平而言却是个不太平的时候。
自鼎新酒楼开业那日,他既钦佩师弟的才华,又折服于他无暇的样貌上,察觉到自己心中异样的情愫后,阮阳平就暂回家避风头了,势要把这份感情消磨掉再谈其他。
可离了陆知杭,他反而愈发想念起了师弟来,无奈只得把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在亲爹的念叨下开始备考后年的会试。
哪怕他心中再万般不愿,身为阮家的嫡长子,注定是要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除了科举之事外,婚姻大事更是阮城心中的一道刺,可几年来的僵持,他到底没自己这不孝子来得狠心,这才堪堪作罢。
这日一大早收到云祈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圣上催促起了他的婚事。
阮城从小就是当时的九皇子,云岫的伴读,当年夺嫡时云岫年纪尚小,几乎没有一争之力,到了如今这一代,他自然也是跟着云岫站队的。
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站在云祈的这边,乃是天然的盟友,阮城与云岫感情甚笃,自然是知道云祈实际上乃是男儿身的事,自然不遗余力的想要助他登基为帝。
可如今云祈势小,若是暴露皇子的身份,只怕逃不过皇后一党的暗害。
再者,皇帝知道了这事,不治他个欺君之罪就是看在血缘上网开一面了,更何况当今圣上一直怀疑徵妃所怀的这个孩子乃是孽种。
要不是十八年前,徵妃方才有了身孕,圣上就有了废后废太子,立徵妃与腹中尚不知性别的婴儿为后为储君的想法,还恰巧被皇后知晓了,也不至于让云祈女儿身示人十七年。
阮城长叹了一声,如今迫切要解决的是殿下成亲一事,可到底是要什么法子才能以绝后患呢?
阮城蹙紧眉宇,余光瞥向了仍在之乎者也的便宜儿子,突然灵光一闪。
“阳平。”阮城抢过儿子手中的书卷,没好气道。
两手空空的阮阳平不明所以,问道:“爹,我又哪里惹你不快了?”
“你如今都二十岁了,光长年纪不长脑,不娶个贤内助,你爹我怎么安心?”阮城睨了他一眼,厉声道。
“那就娶吧。”阮阳平怔了怔,而后淡淡道。
阮阳平如此爽快,反倒轮阮城费解了,往日与他提起亲事,就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今日这是转性了?
“你且等上几日。”阮城抚起长须,犹豫了片刻道。
他闲得慌才去管阮阳平为何这般痛快的同意了,只要能成亲就行,就是可惜了,不能真成亲。
如今信得过,能帮着云祈一起隐瞒的最佳人选莫过于阮阳平了,到了合适的时机,云祈得以恢复男身时这婚姻也做不得事。
除了心疼不能抱上孙子,阮城对这结果无甚不满。
不过这毕竟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还得去信一封,问问殿下的意见才是。
想到就做,他当下就回了书房准备笔墨,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分析了一通利弊,就连云祈当年及笄随口的编的谎都顺便给圆上了。
阮阳平虽没有潘安之貌,但也算得上相貌堂堂,才学更是江南才子中的翘楚,除了闻筝,这世上阮城就找不出一个能比得上他这独子的。
收到书信的云祈沉吟了半响,视线在信纸上久久出神,面色甚淡,只让人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殿下?”钟珂见自家主上在这静立许久,一言不发,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句。
“无事。”云祈轻飘飘瞥了她一眼,眼底一片凝结成霜的寒意。
他当然知晓此事能成的话自是最好的,阮家的忠心不言而喻,可皇后不见得会乐意自己嫁给家产丰厚的阮家,就算真能成,对方与自己的关系到了明面上,势必会被太子一党打压。
除此之外,他在看到信的那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陆知杭。”云祈深不见底的眼眸悄然闭上,低声换了一句。
对方身上的温暖总让他不经意见想起了那人,可晏国的江山何其大,十年来都他都未曾打探到一丝一毫那人的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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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烟雨蒙蒙,亭台捧着书卷的男子出神地望着沿途的小径,而后才低头看起了书来。
书上的自己端正娟秀,平日里看得津津有味的文章如今却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今日不来吗?”陆知杭翻过一页,小声道。
倒是怪想念的。
好在等了几日,那淅淅沥沥的雨停下后,熟悉的身影方才翩然而至。
今日的云祈外袍着的是莹白色绣云纹的长袍,内搭暗红色钿花内杉,鸦色长发垂下,只在尾端用红绸系成结,少见地点了唇脂,在细腻苍白的肌肤下衬得殷红如血,一张脸精致明艳,只需一眼就叫人沦陷。
“你莫不是去渡劫了。”陆知杭移开渐暗的目光,打趣道。
云祈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道:“有事耽搁了。”
确实是有事耽搁了,但也有因为陆知杭的缘故。
他这几日闲暇时就会想起对方,更有甚时辗转反侧,思索良多后也就不打算自扰了。
陆知杭于他有恩,情谊也非同一般,又是位实干派,于情于理都该是自己拉拢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符元明对陆知杭的特殊云祈看在眼里,从对方身上入手是极佳的方式。
至于感情之事本就只是他一人的揣测,倘若是真的又如何?陆知杭要是知晓自己是男儿身,只怕就歇了这心思了。
实际上,云祈并不能肯定陆知杭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有时暧昧横生,有时又坦荡得犹如亲友。
要只是他人的单相思,云祈实际上并不会放在心上,之所以辗转反侧,盖因是自己都有些心不由己了起来。
“我今日要出趟门。”陆知杭阖上书卷,温声道。
“有事要办?”云祈一怔,问道。
还真没赶上好时候。
“连日的雨下个不停,待在府上烦闷得紧,出去走走罢了,赏脸一起?”陆知杭偏过头来,轻笑道。
见他没把专门寻他的自己撇下,云祈眉头一挑,“知杭的脸,不敢不赏。”
这还是云祈入了符府后,第一次青天白日的与陆知杭相伴出去游玩。
莫说是陪同陆知杭,哪怕是独自一人都没未曾有过的事情,毕竟于他而言,无利可图的事情少做。
“我到江南近两月来,还未乘过那乌篷船呢。”陆知杭踱步出了符府的大门,浅笑道。
“正巧今日无雨。”云祈跨过朱门,眺望了眼穹顶上的一片万里无云。
他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了些,在来符府之前又暗地里和阮城商议起了成亲的事宜,耽搁之下已是酉时了。
昨日惹了皇帝的不快,对方自不会讨个没趣的招他伴驾。
遥想刚从长淮县背井离乡到江南时,一入眼的就是那涓涓细流,贯通凤濮城的长河,乌篷船上的才子佳人,老翁稚童皆是一派其乐融融之像。
去到上船的地方,那撑船的老翁见他们二人衣着相貌不凡,布满皱纹的脸上和蔼道:“两位不知是要去往何处?”
“绕着这河兜一圈就成。”陆知杭余光望向云祈,见他不出声就替他做好了决定。
“好嘞,小心些上船。”老翁撑起船桨,靠稳了岸边才道,深怕他们站立不稳摔了跟头。
事实证明,是船家想太多,陆知杭自不必说,日日锻炼身体,云祈更是深藏不露,两人踏上乌篷船,挺直脊背站在船头。
陆知杭饶有兴致地遥望四面八方,眼前是水波荡漾,云雾缭绕,绿莹莹一片的河水上泛着舟,两侧皆是连绵不绝的飞檐画角,气派辉煌之景是在长淮县难以得见的。
“晏都不比凤濮城差。”云祈见他视线长时间的停留在了水面和岸边的亭台楼阁上,淡淡道。
这还是陆知杭头一次听云祈提起晏都,他之前不是没有思忖过对方是不是晏都来的贵客,毕竟达官贵人基本上都在那处了。
“待我有幸进京科举,必要领略一番晏都的繁荣,到时你这东道主可别忘了好生招待我。”陆知杭眉目如画,嘴角的笑意微微漾出,与这温柔水乡相比竟胜了不止一筹。
那张俊逸的笑脸骤然映入眼帘,云祈眉宇间的冷峻稍微缓和了些,淡然一笑:“自然。”
“你既然是晏都人,何时要归家呢?”陆知杭眺望着望不到尽头的长河,无端地问起。
这话题稍显沉重,陆知杭要在这处学习经义,自然是不可能离开江南的,而云祈到江南来本就是事出有因,不可能久留。
似乎离别时必然的,只是未免有些令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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