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祈眉头一挑, 收回放在对方右手的视线,这下肯定陆知杭真是故意为之了,心下不由得为两人的行为感到滑稽。
随着云祈手中的玲珑骰子抛下, 一个显示着六个点数的正面出现, 方才终结了两人第八轮的掷骰子。
安静如鸡的夜莺自然不知晓身旁两位的暗流涌动, 还在心中腹诽这骰子掷得什么玩意,实在是看不过眼了,第八轮, 十六次的机会才丢出个六,不如让她来呢,她行她上!
少了暗自的放水,这场游戏才得以正常进行, 飞行棋在棋盘上飞跃,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 可胜者只会有一位。
陆知杭微微偏头,莫名有些困倦了起来。
毕竟早上用脑过度后午时就没休憩, 方才又喝了中药,倦意立马就席卷而来,冲刷着陆知杭的理智了。
他用宽大的广袖遮住半边脸,打了个哈欠, 这才动起了棋子。
诸如此类的动作云祈这一日看到了好几次, 哪怕再不注意都该发现了, 何况他几乎精力都放在对方身上。
在陆知杭又一次神情疲倦后,云祈正在动作着的棋子一顿, 漫不经心道:“你倦了怎么不去床榻上歇息会?”
“嗯?”陆知杭闻言微怔, 大半的睡意都跑没了, 轻咦出声。
“身子要紧, 下棋等你有精力了再来就好。”云祈何尝对一个人这么体贴过,他雍容散漫,不紧不慢道。
“那你是要回去了?”陆知杭沉吟了片刻,问道。
此时不过刚过酉时没多久,再待半个时辰对方就该走了。
陆知杭觉得再撑一撑还是没问题的,毕竟睡觉有的是时间。
“你不睡是怕我走了?”云祈垂下眼帘,往日伪装极好的声调都有些变了因,略显暗哑。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陆知杭从来不是一个玩心重的人,更不可能为了下一盘飞行棋强撑着倦意,若真为了这事,睡够了再在符府内随意找个就成了。
只是从未有人这般对待过自己,云祈一时有些恍惚。
对方总是无时无刻的不在挑战着自己的底线,他明明不该对这人产生半分感情,可他们成为了好友,更不应该和男子有任何的爱恨纠葛,如今不仅陆知杭对他情根深种,自己似乎也动了心。
在脑中回闪过那醒掌天下权的至高位置,还有儿时的诸多回忆,云祈合上双眼,平复了动荡的心境,就听到陆知杭开口了。
“嗯。”这么说时,他有些尴尬,可确实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只要是和眼前的人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分外有趣。
云祈沉默了会,语气软了几分,“你睡,我在边上坐着。”
“好。”陆知杭轻声应下。
夜莺点燃的檀香已经燃了大半,在陆知杭平躺在床榻上时,她又添了一些进去,那清淡宁神的味道催人酣睡,坐在床榻边上的云祈都半眯着眼,衣袖的一角被陆知杭抓着。
“我不走。”云祈意态懒散,倚靠在床栏,正要假寐,就感觉袖子一紧。
“抓着你,兴许一会能做个好梦。”陆知杭嘴角溢出点点笑意,温声道。
他还不至于像个小孩子般没有安全感,只是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自然是趁机得寸进尺,借着云祈的歉意逾越半步,毕竟日后还有没有这天赐良机都不一定。
只是,想想自己芯子已经二十七了,做这等事难免会暗自羞赧,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能厚着脸皮继续了。
“嗯。”云祈面色甚淡,压低了声音应了一句,心下确是琢磨起了陆知杭口中的好梦来。
抓着他,能做个好梦,是什么梦?
在对方阖上双眼后,长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如画的眉眼疏朗清逸,犹如鬼斧神工般,多一丝则过,少一丝又不宜。
云祈半倚床栏,一手的袖角被假寐的人攥紧,细细地打量起了对方,哪怕看过无数次,仍是为他的相貌而暗暗心惊。
把视线从脸上移开,云祈在瞥见那活动不便的左臂时,眉宇间戾气沉沉,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涌动的风暴诡谲得直让人发颤。
那是为他所受的伤。
陆知杭的脖颈修长白皙,安静沉睡时好似人畜无害。
那被马蹄伤到的肩膀离脖颈的距离近得差不多只有半臂之少,倘若当时躲闪不及,被踩踏的只怕是这正跳动着脉搏的脖颈……
云祈心漏跳了一拍,每当四周静谧下来时,他才恍惚着意识到,眼前的人为了冒了多大的风险。
“你若知道我是男子,还会如此吗?”云祈削薄的唇张合了几下,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他静坐在卧房里,俯视着床上的陆知杭,内心不切实际的诸多想法汹涌而出,陷入了挣扎两难之中,明知不可为仍旧深陷其中。
皇叔谋划多年,而云祈也甘心以身犯险,十年的苦心只为了能坐上那尸山血海的龙椅,就这么为了一个错爱自己的书生而放弃,不需做过多的思考,云祈都能知道是多荒谬的行为。
何况,对方爱的是女子。
为何还能犹豫不决呢?
云祈一袭红袍烈焰如火,宽大的袖子耷拉在床边上,和素净的天青、雪白色相较,就好像不同的两片天地,泾渭分明。
因着云祈在这,门口的木门没有被关山,一左一右站着夜莺和小厮在那看顾。
屋外日暮西沉,夜幕悄然袭来,冷冽如霜的明月清清朗朗,如水的月色倾泻而下,洒落在僻静雅致的院落中。
清风徐徐,耳畔除了身侧人轻微平稳的呼吸声,只剩下呼哨而来的习习凉风,吹动着柔顺的发梢,撩拨面颊,轻轻痒痒的感觉就好像陆知杭的低喃般惑人。
云祈稳稳地坐在雕刻精巧的檀木床榻边,出神地思忖着什么,不经意间往下匆匆一瞥,在扫视到那张俊秀温润的脸时,视线一停,纷乱嘈杂的心好似被抚平,诡异地安心了下来,一时岁月静好。
————
鼎新酒楼的招牌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在凤濮城乃至江南都大有名气,多少达官贵人慕名而来,风流才子挥毫泼墨,只为在雅集上所作的文章能被选中。
自那日开业以来,第一批文人墨客所作的文章已经尽数刊印售卖,为了读书人间的那点虚荣心,更何况还有符元明和阮阳平这两位名声远扬的大才子主持,自然是要对这雅集鼓吹一通。
毕竟阮阳平的诗集每每出现在书肆中,都是被哄抢一空,符元明的文章更是难得几回闻,能与这两位出现在同一本集册中,已是莫大的荣幸
一时之间,鼎新酒楼不仅凭借着新奇美味的佳肴名声大涨,更是在仕林间异军突起,不少人争相攀比,只为了在下一次雅集,所作的文章能被大儒多瞧上一眼。
阮阳平除了鼎新酒楼的第一日去了一趟,为了规避内心可耻的情愫,剩下的时日里多是在阮家龟缩读书,诚然这行为多少有些孬了。
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洒脱的性子,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就像当初在符府听了下人颠倒黑白,自己看陆知杭不顺眼后,在明白了师弟的心迹后他仍能放下身段,只盼师兄弟和睦。
可如今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不去想,师弟的音容笑貌总是在脑海中出现,这感情他自己都知晓不该在心里存有念想。
所以,当他爹让他成亲时,他松口了。
和谁过后生又有何不同呢?哪怕他心有所属,都会待那女子极好的。
只是想归想,阮阳平在同意了亲事后,没料到阮城那么快就给他找到了未来的妻子,他不知该庆幸还是苦涩,这几日里都分外的茫然,恍惚间就走到了鼎新酒楼的门口。
这处没有师弟,但只要看着他们共同持有的酒楼,心里好像就多了丝安慰。
“阮公子。”陆昭眨巴了下眼睛,有些惊诧于向来不关心酒楼的阮阳平缘何出现在这里,瞧着神思不属的模样。
听到那正处于变声期而沙哑的少年音,阮阳平大摇大摆地迈进了酒楼内,环顾一圈大堂,状若漫不经心道:“陆昭,师弟呢?”
“公子?”陆昭歪了歪头,湿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公子向来很少来酒楼里,都全权交给自己打理了,阮公子该是知晓才对,不在这才是常态。
“嗯。”阮阳平迟疑了会,应道。
陆昭心下有些奇怪阮阳平为何不去符府找公子,但既然对方问起了,他自然没有隐瞒的理由,于是如实道:“公子前两日坠马了,这会正在符府内静养……”
“你说什么?师弟坠马了?”阮阳平乍一听陆昭所言,莫名的一阵惊慌,犹如被压了千百斤的巨石,沉闷不已,急急忙忙地打断。
“是啊。”陆昭点头。
“伤势如何?可有请什么名医?坠马非同小可,怎地不知会我一声!”阮阳平脸色白了一个度,惊魂未定道。
“伤了左臂,已经请了大夫了。”陆昭讷讷道,没预想到阮阳平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不过,此时的阮阳平哪里还有心情听他说这些,在伤了左臂这话刚落下,对方就犹如惊弓之鸟窜了出去,上了马车就赶忙符府。
一路上阮阳平的眉心就差皱成了个‘川’字,惊惧不安了起来。
这马车的速度已经称得上是极快了,他仍觉不够,只想分秒必争,不见到师弟的话,一颗心就仿佛被揪紧了般难受。
好在紧赶慢赶下,终于在符府门前停了下来,他撩起衣摆就火急火燎地往陆知杭的卧房内赶去,只是却扑了个空。
“公子在竹园的凉亭中读书呢。”婢女夜莺耐心解释道。
阮阳平怔了怔,不解道:“师弟不是坠马了?怎地还在读书,该顾着身子才是。”
“公子已经好了不少了,暂时没有大碍。”夜莺恭敬地说道。
在来到竹园时,阮阳平刚走在小径上没几步路,远远地就看到了挺直脊背,左手缠着白布的陆知杭,对方一席白衣胜雪,右手捧着书卷,正孜孜不倦地读书。
阮阳平悬起的心悄然放了下来,好在没伤到要害,只是看着那动弹不得左臂,他仍是心有余悸。
“师弟。”阮阳平许久不见陆知杭,再看到那张熟悉的容颜时,莫名的忐忑不安起来。
陆知杭乍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还有些诧异,轻声笑了笑:“师兄,许久不见,你怎地才来府上看望我?”
毕竟是大腿,当然得好声好气的说话。
“你这伤势如何了?我刚刚才从陆昭那得知你坠马一事……”阮阳平面露忧色,艰涩地替自己为何今日才来解释。
“大夫说没伤到要害,养一个月就差不多了。”陆知杭神色云淡风轻,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他自个也是医者,见惯了生死,坠马之时甚是惊险,只是受了这点伤已经够他庆幸的了。
“我府上有位王大夫医术了得,不如我请他为师弟诊治一二?”阮阳平不放心,关切道。
王大夫?
陆知杭愣了会,而后笑道:“巧了,为了诊治的正是师兄口中的王大夫。”
阮阳平一听这话明显有些吃惊,但许久不见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两人在竹园内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这几日的趣事,多是阮阳平单方面的提问陆知杭,偶尔还讲起了诗赋文章来。
师兄的见解到底不一样,符元明忙于事务,没有多少工夫能时时教导他。
“说来,师兄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科举的事宜吗?”陆知杭在听完阮阳平的话后,没来由地问了一声。
阮阳平笑了笑,沉闷的心情早在跟师弟的言谈中烟消云散,正想点头称是,他亲爹提及成亲的事蓦然在脑子里回荡。
云祈虽单方面否决掉了与阮阳平成亲一事,但阮城在来信前就神秘兮兮的和他提及了婚约对象是谁,这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事泡汤了。
望着师弟端正俊逸的相貌,阮阳平迟疑了一瞬,艰涩道:“我……要成亲了。”
“哦?恭喜师兄啊!”陆知杭听闻阮阳平居然要成亲,稍稍惊讶了会,而后喜上眉梢地行了礼祝贺道。
他记得原著里,阮阳平是在中了进士后才成的亲,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对方成亲的时间提前了。
不过这事提前就提前吧,他师兄都二十岁出头的人了,在晏国百姓眼里这年纪还不成婚,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阮阳平双眼死死地盯着陆知杭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片刻后仍是不见半分黯然,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有些释然了。
“多谢师弟。”阮阳平勉强扯了扯嘴角,假笑道。
陆知杭见他笑得有些不自然,不由起了疑心,难不成阮阳平这是包办婚姻不成?实际上心里并不喜这桩婚事?
像阮家等高门大户,婚姻大事大多身不由己,讲究一个门当户对,陆知杭之所以讶异,只是因为阮城在原著中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拗不过嫡子后就随缘了。
陆知杭端起石桌上的杯盏,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准备试探一二,就听到随行的夜莺开口了。
“公子,盛姑娘来了。”夜莺欣喜道。
闻言,陆知杭一双点墨般的黑眸漾开一抹笑意,顿时就把阮阳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视线顺着往竹园的小径看去,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嘴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阮阳平本就极为在意自己这位师弟,从始至终注意力就没离开过他,陆知杭方才展露出一丝喜色,他就敏锐地察觉出来了。
哪怕明知两人不可能,在那瞬间,心底的酸意仍是止不住的往上冒。
阮阳平面色骤然一冷,带着极度挑剔的目光往身后张望去,映入眼帘的女子身量高挑,面上戴着的面具半遮半掩,仍挡不住那不分性别的美丽。
在见到这人的刹那间,阮阳平的表情由冰冷转变为了古怪,只因这人他熟得很,不正是时常和父亲在书房内相商的姑娘吗?
阮阳平试探性地问道:“师弟,这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嗯。”陆知杭顿了顿,如实道。
他对云祈的心意只要不是个瞎的都能猜到一二,没有对阮阳平隐瞒的必要,稍微关注一下就能察觉。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阮阳平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忿忿不平,眼见云祈离凉亭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心下一横,咬咬牙道:“师弟,你可知他就是要与我成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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