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杞人忧天, 思来想去,哪怕已经过了一个月,陆知杭还是决定伪装一番前去沧溟客栈一探究竟, 他估摸着女主可能对他的马甲有别样的心思,不知试着劝解,能不能劝得动女主赶紧回长淮县。
和单方面的仇人待在一座城, 陆知杭有些不踏实。
万幸的是,丞相张景焕如今正在晏都, 为了陪着太子监国, 总理国事,哪怕深得帝心都没有一同到淮阴山庄避暑,女主就是想认亲都没地认去。
陆知杭把还未看完的书阖上,站起身在自己的百宝檀木嵌柜上翻找了起来,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一套几乎没穿出去过的月白色京绣长衫,他把身上的衣物换下, 怀里揣着陆昭曾经赠予自己的白玉面具,迟疑了会, 又拿起一顶帽沿围着一圈轻纱的斗笠。
陆知杭把面具藏于衣袍下, 手中拿着斗笠背过身后, 免得待会鬼鬼祟祟被下人撞见了, 一切就绪后才挑了条人烟稀少的小径,踱步往后门走去。
好歹也在这住了两个月的时间, 陆知杭对符府的格局自然一清二楚,大中午的哪处人少都了解得明明白白, 因此安然无恙地抵达后门。
他到的时候四周静悄悄一片, 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陆知杭不作耽搁, 开了拴紧的木门,趁着没人看守的间隙转身出门,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才戴好面具,又把斗笠一起戴上,双重保险。
符府离沧溟客栈少说有几里的路,一个在城东,一个位于城门口附近,光凭腿脚不知要走多长的时间,因此陆知杭一出门就特意雇佣了辆马车,紧赶慢赶才到了沧溟客栈门口。
这会天色尚早,盛夏的烈日炎炎,街巷繁荣昌盛,路边的小摊吆喝声不断,凤濮城中的夜市更是一绝,可惜上次和云祈在河上泛舟过后,时候不早,就匆匆回家了,还没来得及体验一番。
陆知杭那头还在惦念着下次和云祈到哪处玩,张楚裳这边已经等得头发都要白了,她舅舅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此次来江南主要就是为了行商,为了等到自己心上人,硬生生又拖了几日。
陆知杭给了马夫点银子后,站在人潮涌动的沧溟街上,抬首望着面前四个龙飞凤舞的牌匾,赫然写着:沧溟客栈四个字。
左右是答应了人家会来拜访,能不能劝得动张楚裳回长淮县是一回事,至少不算失约了。
“小二,你们有没有一位叫张楚裳的姑娘在这住店?”陆知杭拦住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温声询问。
那小二手上正端着茶水要给人送去,骤然被拦下,愣了会就瞧见是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子,暗暗无语大热天的穿这么多作甚,还能是怕晒着不成,脸上却是满脸堆笑道:“有的,客官跟我上来?”
无需去查他就记得,一个月前有位貌美的小娘子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近段时间会有位公子找,让他帮忙盯着,一有消息马上跟她说。
“好,多谢。”陆知杭点了墨般的黑眸溢满了温和,安静地跟在店小二的身后,随他一块踏上木梯到了二楼。
眼前的长廊一眼就能望到头,店小二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途径几间房门紧闭的客房,最后在倒数第二间门口停下。
只见那皮肤黝黑的小二抬起手轻扣了扣房门,抑扬顿挫的敲门声就在长廊内回荡,不稍片刻,屋内就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张楚裳一张鹅蛋脸线条流畅柔和,杏眼好似盛满了秋水般,水盈盈的一片,琼鼻秀丽挺巧,只简单地绾了个清新随和的发髻,插上一根步摇做点缀,身着鹅黄色水雾裙。
她轻移莲步往房门走去,皱着眉头把木栓拿下,一打眼就瞧见了门外站着的店小二,以及他身后,戴着斗笠的男子。
少女原本蹙着的两弯柳叶眉在瞥见陆知杭时骤然舒朗开来,瞪大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似乎是没想到等了一个月,真把自己的心上人等来了。
“公子,是你吗?”张楚裳双手有些无措,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暗恨她今日怎么不多打扮打扮呢?
只从身形上看,她有七分确信面前的人就是当初在张家村树林中救下自己的人。
当时的陆知杭时年十六岁,身量上还有些不足,在鞋垫里塞了些东西才好一点,如今一年过去,他早就不需要垫东西就能高出张楚裳半个头来。
陆知杭顺着清脆动听的声音望去,见女主面色泛起了红晕,心下怪异感更甚,暗自腹诽道:她要是知道面前站着的不是情郎,而是她的毕生仇人,不知会不会被生吞活剥了。
“是我。”陆知杭压下心底的揣测,刻意压低声线,模仿着最初见到女主时所用的声音,低磁沉稳。
“进来谈吧。”张楚裳张望了一下长廊两侧,对着陆知杭巧笑道。
“好。”
店小二见状就识相地退了下去,陆知杭一进屋,张楚裳立马紧张兮兮地关紧了房门。
随着那木栓落下的响声,陆知杭心头莫名的一紧,对方的神色不管如何看都有些奇怪,用不着这般谨慎吧?弄得陆知杭神经犹如箭在弦上,紧绷着不敢松懈。
“咳咳,公子。”张楚裳杏眼回眸一看,许是也明白自己的举止有些奇怪,故而解释了起来,“我舅舅在隔壁,被他瞧见了你进来,怕节外生枝。”
“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陆知杭跟着女主的步子,一起走到了正中央的桌案旁坐下,询问道:“那日你拦下马车问我住处,是有何要事找我吗?”
张楚裳见他问起这事,方才消下去的红晕更盛了,她就是单纯对侠士图谋不轨,只是她瞧得出来,对方生性正直,并不会用恩情挟持自己报恩,对自己也无甚儿女私情,自不能坦言。
情爱就是这般蛮不讲理,看对眼的人哪怕做出什么举止来,在张楚裳眼中都能自动美化几分,她郁闷了近一个月时间,随着陆知杭的到来烟消云散。
“公子那日与我在扬江镇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报答救命之恩,能在凤濮城得遇公子,已是天大的幸事,不能偿还恩情,我心难安,只盼你不要再推脱。”张楚裳怕陆知杭就此离去,语气中几乎带着恳求。
这等不为美色所动、义薄云天的侠士当真难以挽留,就连美人计都不管用的。
张楚裳却是不知,非是美人计不管用,实在是她在陆知杭的心中犹如猛虎,换成云祈就好使多了。
“你既然要偿还恩情,就快些回长淮县吧。”陆知杭侧头思忖了会,如实道。
这是他目前最为迫切的事,除了这件事外,其他事情也不敢托张楚裳来办,万一被女主知晓了真实身份,岂不是玩完。
就是不清楚破坏了男女主的初遇后,两人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有没有再遇上?
话说女主现在的感情线都歪到反派头上了,男主头顶的帽子还好吗?
陆知杭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此刻最想的反倒是能和心上人游一游夜市。
“回长淮县?”张楚裳对这要求明显一愣,只以为对方是为了推脱才找了个滑稽的报恩理由,对陆知杭的好感又上了一层。
这世间为何有这种不求回报,又玉树临风的男子呢?
“嗯,你快些回去,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陆知杭颔首,决定不跟女主拐弯抹角。
“回去倒是可以,不过还得过些时候。”张楚裳犹豫了会,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分开,又问:“公子何时启程回长淮县呢?”
他们的初遇就是在那片地方,因此张楚裳下意识的就认为陆知杭就是长淮县人,再不济也是住在附近的,虽说找了一年都没找到个影子。
“估摸不准。”陆知杭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
对方都这么说了,张楚裳没有理由继续追问,咄咄逼人的人不怎么讨人喜欢。
她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和陆知杭在凤濮城再遇时的场景,暗暗想着那个与公子同乘一匹马的女子是谁?
对方的相貌极为出众,乃是张楚裳生平罕见的绝色,一双丹凤眼勾魂夺魄,微挑的眼角泛起绯红,更添风情,身形亦是高挑纤细,雌雄莫辩的脸上美得惊心动魄,试想自己若是男子,面对这样一个大美人,会不心动吗?
张楚裳正是因为见到陆知杭身侧出现了其他女子才危机感更甚,对方比之自己胜出了不止一筹,无论是相貌身段,气质家世。
思来想去,张楚裳嗫了嗫嘴唇,还是开口询问道:“公子,那日在街头相遇,马车上的姑娘可是……可是你的妻子?”
‘妻子’两个字在张楚裳的嘴里吐出,头一次这般艰涩难以说出,甚至一想到都有些发酸。
陆知杭没成想女主在那扭捏了半天,说出口的话竟是打听起了云祈来,一口气差点没咽下来,缓了缓才道:“不是……”
他倒是希望,奈何他每次踏出一步,云祈就后撤一步,总觉得两人间还有什么隔阂存在。
闻言,张楚裳眸光一亮,笑容几乎凝在了脸上,语气都轻快了几分,“我看他挺关心你的,公子的伤势可还无恙?”
“好多了。”陆知杭视线瞥向窗外,坐如针毡,思量起了如何才能结束这无意义的谈话。
张楚裳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到陆知杭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她站起身来,走到木柜中翻找了一通,细腻莹润的手拿着一瓶白瓷制成的药瓶放在了桌案上,清澈的目光望着心上人,浅浅一笑道:“公子,这是我托人买来的,据说是凤濮城阮家的王大夫所调配,疗效甚佳,你拿去用着先,不够了再到我这拿。”
“不用了,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陆知杭面色有些古怪。
王大夫?
他怎么记得云祈请的那位年事已高的老大夫就姓王呢?
其实原本都是王姓的话,陆知杭并不会做过多的联想,但谁让张楚裳当宝贝般捧来的药跟自己平日里洒着玩的那几瓶那么像?都是云祈带来的,一瓶接一瓶,跟不要钱一般。
说来,原著中,阮家不是和男主一条船上的?
陆知杭皱着眉头思忖着,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了男主他娘不就是姓盛吗?
陆知杭的心跳在那瞬间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般,隐藏在白纱之下的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半点和女主谈下去的兴致都没了,魂都飘到了这上面去。
在陆知杭魂游天外之时,沧溟客栈的大堂走进了一位玄色长袍的男子,同样戴着斗笠黑纱遮面,周身气度不凡。
店小二谄媚的迎上前去,心下却暗自嘀咕了起来。
这凤濮城的男儿郎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难不成最近的世家公子开始流行起了戴斗笠了?
在小二的带领起,云祈薄唇轻抿,稳步走在木质的长廊上,脚步落在木板上沉闷的声音极为细微,在走到长廊的最尽头方才停下。
许是对方身上的气势太过骇人,寒意袭得小二八月就冷得瑟瑟发抖,不敢在心中腹诽,带到了门口就赶紧离去了。
云祈淡淡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店小二,微微眯起了眼,推门而入,身后的钟珂同样身着男装,在高挑粗狂的骨架衬托下,倒少了几分女气。
此时的陆知杭和云祈都没想到,两人之间此时仅有在一墙之隔。
久候在沧溟客栈贵房内的人不是他人,正是一心扶持云祈的阮城。
他消瘦高挑,蓄起美须,模样和阮阳平有六七分相似,严肃的脸上在见到云祈后立马带上了几分恭敬,起身相迎。
“殿下!。”阮城正色道。
这沧溟客栈正是阮家的产业,此次和云祈的会面极为隐秘,两人一明一暗,规避了诸多眼线。
“阮大人安好。”云祈适时地关切了一句,而后坐定在扶椅上,声音透出几分凉意。
两人在屋内刻意压低了声音,谈论起了朝中的局势,分析利弊等诸多事宜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钟珂醒目地添了新茶,低头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
云祈此次来江南主要就是为了和阮家接头,共商大计,提前在江南这片繁荣富庶之地布局。
在事情谈妥了大半,阮城没提起云祈上次临时反悔成亲一事,反倒喜上眉梢道:“我那线人近日来报,符大人在江南伴驾以来,屡次在圣上面前弹劾太子,虽说他如今早已致仕,但深得帝心,圣上这一个多月被念叨得已经有了意动。”
“废太子兹事体大,皇后势大,绝不会因为一个符元明而轻易同意。”云祈眸深似海,淡淡道。
早在符元明致仕之前就曾多次弹劾,此举无疑是在打太子和皇后的脸,哪怕再隐忍的老虎都有发威的一日。
符元明大抵是孤家寡人无甚牵挂,因此并不畏惧。
符尚书在朝堂时还算收敛,可南阳县水患处理不当,交由太子后的处事更是大有问题,原本已经最大程度挽救回来的颓势又进一步扩大了,这让本就觉得太子心胸狭隘、眦睚必报的符元明心生不满。
其实皇帝近日频繁召符元明伴驾,除了需要对方帮着一块处理水患一事,更是有了劝他复官的意思在里面,否则你一个致仕的读书人如何能容忍你指手画脚?
“这我自然知晓,不过圣上因为南阳县水患一事早就对太子有所不满,符大人在这上边添油加醋,那几个有意夺嫡的皇子不得拱火?哪怕不能废了这储君之位,也会失了威严和帝心。”阮城抚起胡须,笑呵呵道。
云祈神色甚淡,显然对这件事的兴致不高,和阮城又谈起了公事,不过两人平日里本就多有来往,能商议的事本就不多,这次还是因为小皇叔来信才见面,说完事情,阮城就准备退下了。
“殿下,可还要在这多待会?”阮城见云祈坐在扶椅上巍然不动,心下了然,但仍有些不解,故而问道。
云祈微微偏过头,对着紧闭着的窗棂不知在想着何人,雍容散漫道:“嗯,阮大人先行离去吧。”
“那臣就告退了。”阮城行了一礼,恭敬地出了门,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
殿下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啊……
倒不是说他对云祈有多了解,只是对方的异常已经明显到自己都察觉得到了。
“钟珂。”待木门被关上,云祈深沉难测的脸上松懈了一分,唤了一声。
“殿下。”钟珂闻声而动,踏上前来听令,神情甚是恭敬。
云祈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身着男装的钟珂身上,指尖在桌案富有节律地敲打着,沉闷的敲击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表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窗棂外透过的光线洒在了云祈半边身子,那折射而出的灿金光芒柔和了冷峻的眉眼,飘逸得恍若天人。
他意态有些懒散,半眯着眼眸安静地看着桌案另一边空荡荡的椅子,有些出神。
他如今要是在符府的话,这个位置上该坐着一位谪仙般的书生才是。
江南一行不仅收获良多,没成想把自己的心都搭进去了。
这么说也不准确,实际上云祈并不能确定他的心中到底是做何感想。
在意他,心疼他,惦念他。
这便是心动吗?
云祈没有爱慕的女子,从未多看一眼身边的任何一位男子,更是厌恶晏都那些自以为是,在他面前犹如开屏的孔雀般的男子。
不喜男子几乎是他从小就认定的事,唯有在遇见陆知杭时有了迟疑。
“去买……”云祈沉思良久,薄唇轻启,可在说到后面几个字,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买什么?”钟珂皱着眉头,不解道。
“春…春宫图…”云祈脸上犹如被火烧过一般,披散下来的青丝半遮,热意直往上窜。
听着殿下矜持冷淡的话音说出这般靡丽不正经的话,钟珂瞳孔逐渐放大,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殿下如今正值壮年,该是娶亲生子的年纪,却因为身份而苦苦禁欲,尚未尝过男女间的鱼水之欢,会想春宫图实属正常,她当面不改色才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钟珂诧异过后,连忙应下。
见云祈没有再开口,钟珂起身准备办事,把房门打开。
“买男子的。”眼见钟珂就要踏过门槛而去,云祈在几经挣扎后,终于从牙缝中冷冷地挤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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