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元明被官兵捉拿的消息一经放出,  便在凤濮城内卷起了轩然大波。

    任谁也无法预料到了对方这等地位,致仕后还能犯下滔天大罪被皇帝亲自下旨关押。

    城内的权贵一时人心惶惶,哪敢往符府上凑。

    府库内满满一箱的黄金,  带着陆知杭昨夜去到师父卧榻处时,符元明拿在手中的折纸都被官兵押走了,等候审讯发问。

    阮家的府邸中,  一辆简便雅致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门口。

    车厢内清隽的书生慢条斯理的从上边走到了大门口,  轻轻扣响门上镶嵌的铜环。

    “公子,  阮公子真能有法子救符大人吗?”陆昭跟在他的身后,担忧道。

    昨夜符元明骤然被抓,  陆昭还在云里雾里。

    若不是这般大的事情,陆知杭提前寻人通知了他,只怕陆昭还蒙在鼓里,  专心操持鼎新酒楼。

    不过,由于时间急切,陆知杭并未与他细说。

    仅是大概讲了昨日寿宴符元明的故友送来了一整箱黄金到府上,入夜后官兵就上门了。

    不说是陆昭,就算是陆知杭都有些没弄清楚事情的起末。

    只能从昨夜的三言两语,  加之这些时日令皇帝颇为头疼的洪灾一事上关联。

    但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有误。

    凭他在江南的人脉根基,  并不足以搭救符元明,  只能先找阮阳平商议,  看看有没有法子能解救。

    “总要试试。”陆知杭轻轻抚了抚陆昭的头顶,神色缓和了些。

    他昨夜眼睁睁看着那群官兵把符元明从府中带走,何尝不无力呢?

    虽说他和符元明的感情不过是从短短三个月内建立起来的,  但符尚书对他情真意切,  真心以待,  陆知杭能在江南建立这些产业,  少不得倚靠符元明的人脉名声。

    只要能搭把手,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为今之计,他得先将皇帝为何突然下旨关押他最亲自的老臣了解清楚。

    陆知杭昨夜苦思冥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便是与南阳县赈灾的灾银有关。

    以李良朋的身份,倘若他大半辈子都当个贪官污吏也就罢了,偏生他的清廉名声在外,上哪弄这么多的黄金?

    还亲自登门用作赠予符元明的贺礼。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金锭子上刻着的印章清清楚楚地告知了陆知杭,这批金子极有可能就是让皇帝久留在江南的原因。

    可在原著中,贪污的本是皇后的娘家人。

    层层剥削下十不存一,使得南阳县受灾后本来挽回的情势顷刻间崩塌。

    伤亡惨重就算了,还耽搁了救援的时机,波及临近的几个县,愈演愈烈,酿成大祸。

    纵观云郸任期内所作所为称不上是个忧国忧民的好皇帝,可人到中年,福都享尽了,便想着留点名声在史书上。

    在自己执政期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灾民四散,无疑是在打云郸的脸,不论是谁从中作梗,他绝不会轻饶。

    在陆知杭敲完门不久,还未陷入沉思,阮家的小厮就应声开了门。

    他对这俊逸的书生有些印象,记得是公子的师弟,这会尚还不知符元明被捉的消息,没做他想就领着人进了宅院,往阮阳平的住处走去了。

    “公子,陆公子来见。”小厮轻敲了紧闭的房门,恭顺道。

    “师弟?”阮阳平正在屋内愁眉不展,一听到是陆知杭,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将房门打开。

    只见屋外的陆知杭收敛了往日温润如玉的微笑,神情一片肃静,身后的陆昭也略显低落。

    “师兄,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你说。”陆知杭拱手过后,沉声道。

    “我正巧也要去寻你,想来应是同一件事。”阮阳平皱紧了眉头,艰涩道。

    小厮带了人后顺势退了下去,阮阳平迎着陆知杭和陆昭一块进了屋内,皆是忧心忡忡。

    “师兄,你是知晓了,师父昨夜被官兵捉拿一事?”陆知杭坐在木椅上,诧异道。

    竟不成想阮家的消息如此灵通,昨夜将近子时的事,他今日一大早就赶来了,而阮阳平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接到了消息。

    陆昭把木门的栓子拴紧,走上前来站定于陆知杭身后,透着几分忧愁,毕竟这是公子的师父,没了符元明,公子日后科举求学该如何呢?

    “昨夜寅时就有人来报,我已是和家父商议过了。”阮阳平提起这事,面色不虞。

    “师兄可是摸清了来龙去脉?”陆知杭定定地望向他,询问道。

    阮阳平明白陆知杭此时心切,并不啰嗦,就把事情始末说了个清楚:“是李良朋告的密。

    他前几个月负责南阳县灾银核查一事,贪墨了不少银子,偏生胃口太大惹眼了些,最后更是导致洪灾愈演愈烈,惊扰了圣上。”

    “这事还是昨日才定的性,李良朋方才赴完宴就被蹲守在府上的官兵捉拿了,严刑审讯不到半个时辰就供认了,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还咬了一口师父。”说到这,阮阳平气得牙痒痒。

    符元明向来把这位同乡当做至交好友,无话不谈,谁能想到这般信任的人,有朝一日会反咬自己一口呢?

    “以师父的秉性,根本没有贪墨这笔银子的可能。”陆知杭目光一寒,冷声道。

    按照阮阳平的话,这事与自己猜想的大差不差,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对方为何要把事赖点在符元明身上呢?

    昨夜他还以为是李良朋贪墨一事东窗事发,对方事先有所预感,就打着把灾银先放在符元明家中的念头,被官府追着踪迹找来了,没想到竟是对方有意诬陷。

    “莫说是我们,就连圣上都不信这话,可符府上确实搜刮出了脏银和来往的书信。”阮阳平花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探听了这些消息。

    他方才得知消息那会自是一字不信,只恨别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符元明下了狱。

    “来往书信?”陆知杭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眼皮一跳。

    “那字迹据说与师父所写的一般无二,可师父绝不是这等贪官污吏,只怕是这李良朋仿造的信!”阮阳平冷哼一声。

    “师父的书法,世间罕有人能仿写。”陆知杭沉思一会,摇了摇头,否认了阮阳平的猜测。

    只是,这话落在阮阳平耳朵里就有些不中听,他瞪大了双眼,震惊道:“师弟,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这信还能是师父所写不成?”

    这话无异于是在说贪污一事,符元明确实参与了。

    哪怕他对陆知杭心生爱慕,可事关师父的清誉,阮阳平却是容不得别人污蔑的。

    自小跟在符元明身边,十几年的时间不至于让他摸不清一个人的秉性究竟如何。

    再者,师父早已孤身一人,无妻无子,祖上产业颇丰,哪怕挥霍到死都能剩下不少的家财,哪里需要自毁清誉去贪污呢?

    更何况,符元明早就致仕,又哪里来的爪牙伸手到灾银身上?唯一的途径不过是透过李良朋的手……

    “自然是师父所写,否则这世间又有谁能仿出几分风骨来?”陆知杭眼眸漆黑一片,冷静道。

    “你!”阮阳平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还不待他想把陆知杭骂醒,正主反倒先开口了。

    “师兄莫急,我这话的意思是,师父只怕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的书信。”陆知杭见他脸色涨红,话锋一转。

    “这是何意?”阮阳平饮下一口热茶缓过神来,不解道。

    那书信的内容他虽没亲眼见到,可阮家在江南扎根扎底,还是有几分手段能得知书信写的内容具体是什么,直白得只要不是傻的都看得懂是何意。

    既然非是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定的话,符元明是失心疯了才会写下来,哪怕和李良朋几十年的情谊也不至于让他失了智。

    “师兄有所不知,师父近两个月时常前去拜访李良朋,每次回来都会带上一个精妙的折纸,上面写了不少的字,只怕是那时候就着了道。”陆知杭回想起了那时的场景,沉默片刻后缓缓道。

    只是符元明收到的皆是李良朋送来的书信,上边写的信只怕似是而非,只要不是有心联想,不会往脏银上想。

    然则,对方哄骗符元明留下的字迹,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折纸?”阮阳平一怔。

    “师兄若是不信,我就亲自给你演示一遍。”陆知杭见他面上犹疑,正色道。

    “我屋内就有笔墨纸砚,师弟请!”事关师父性命,阮阳平不敢耽误,当下就找好了笔墨纸砚,放在了木桌上。

    陆知杭见他目光灼灼,便照着繁复的步骤折起了信纸来,每过一次就提起毛笔在上边留下一句话,不稍片刻就折好了一个形状怪异的折纸来。

    阮阳平不明所以,只因那字句都是打乱的,他还在思索中,陆知杭已经将那张纸尽数打了开来,原本杂乱无序的字句赫然组成了一句话。

    “这……”阮阳平微微张开了嘴,失声道。

    他眉头蹙起,亲自见识了一下李良朋的手段,这才明白符元明缘何能自己毫无戒心的在信纸上留下破绽,实在是几十年的情谊让人防不胜防。

    “既是书信来往,想来怕是有不少封,近两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着写,甚至每次只折上几步,哪怕有些字句不妥,都会被混淆。”陆知杭淡淡道。

    这李良朋到底是何居心,竟是从两月前就在谋划了!

    对方恐怕在一早就抱着拉符元明下水的决心,绝非巧合!

    可从符元明的口中可知,两人并没有恩怨才是,李良朋半只脚迈入土里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死之前要把好友拖下水?

    “原是如此。”阮阳平打量着桌案上的信纸良久,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师兄可知,师父这三月来可有何异动,触怒了太子殿下?”陆知杭轻拍了几下阮阳平,安抚过后直入正题。

    “太子殿下?师弟缘何问这话?”阮阳平正气得烦闷,心里不齿李良朋这等背刺好友的行径,被陆知杭跳跃的话题惊得愣住。

    “这灾银本就是太子的亲舅舅所担责,前些时日贪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突然牵扯到师父,说不准有什么关联。”陆知杭别有深意道。

    原著中,太子一党贪污灾银的案子,是为云祈日后削减储君势力埋下开端。

    可他明明记得这事并未牵涉到符元明,是何缘由导致了剧情的转变?

    既是与太子有关,对方为了稳住储君之位也得找个替死鬼来。

    显而易见,这替死鬼极有可能就是李良朋。

    “太子殿下……师父向来不喜他,多次觐见圣上想要废了他的储君之位,月前适才因为洪灾的事在圣上面前贬斥过,若是太子因此生恨,栽赃陷害师父也不无可能。”

    阮阳平想了一夜都没想通李良朋为何自甘堕落,非要牵扯无辜之人,可如今经陆知杭点透,瞬间就想明白了曲折。

    陆知杭猜了个七七八八,唯独想不通太子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一位迟暮老人悍不畏死,背信弃义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再深思下去不过是耽误时间,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把符元明从牢狱中救出。

    一旦案件定下,谁又有胆子去翻皇帝的案呢?

    岂不是摆在台面上说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冤枉忠臣?

    “师弟,倘若事情真如你所言,信纸上必然留下了折痕,只需与圣上说清楚就好,做不得数。”阮阳平摆弄了几下桌案上摊开的信纸,脸色微缓。

    “师兄,怕是不行。”陆知杭并没有他想的这么乐观,淡淡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李良朋一口咬定这折纸不过是为了书信往来保密,用以掩人耳目呢?”

    这李良朋传言极其喜爱折纸,平日里寻着符元明一块研究这些,倒不容易引人猜疑,毕竟对方这爱好持续了几十年,再正常不过。

    “这……可师父没有理由赌上身家性命去贪这笔钱财,本是深陷风波的太子一党反倒独善其身,圣上必会深明大义……”阮阳平喃喃自语,说到最后有些说不下去了,脸色逐渐难看了起来。

    “所以,这就要看除了府上的金子和书信外,官府还查到了哪些证据。”

    “倘若没有,只要找来当日在寿宴上的宾客作证,师父并不知那日送来的贺礼就是脏银,书信的由来与李良朋嫁祸的证据,说不准就能把他救出来。”陆知杭抿紧嘴角,郑重道。

    只是,说是请人作证,可陆知杭只需琢磨片刻就明白这不过是异想天开。

    往日符元明深得帝心,他们固然攀附上前,可如今都疑罪入狱了,哪怕圣上还未定罪,只要他们猜不透皇帝心中所想,就不敢贸然上前。

    万一被政敌参个官官相护,与符元明间有些龌龊的勾当就不妥了。

    再者,他们连李良朋为何执意陷害符元明的原因都没想到,更遑论找出证据?

    就是找出来了,难不成要当着皇帝的面,痛斥他立的储君德不配位,陷害忠臣?

    这事对储君之位影响甚大,太子必会把重心都放在此事上,他们就是想有所行动都难以掩人耳目。

    一切都要看皇帝作何想。

    “我爹还在与督促此案的梁大人刺探,只可惜消息严密,一时半会没有进展。”阮阳平叹了口气,无奈道。

    “圣上若能秉公执法,必能查出除了李良朋外,师父根本没有染指过这批官银,就怕陷害之人在这处也做了手脚。”陆知杭低头沉思片刻,轻声道。

    “这……如何是好,岂不是越发说不清了?”阮阳平牙关紧咬,不满道。

    “不过是我妄自揣测罢了。”陆知杭刚说完这句,复又温和道:“师兄,这就要看太子殿下到底是几时与李良朋勾结了。

    倘若是在贪污案事发后才有所接触,陛下早已把相关的人员都关入牢中,严加看管,不一定能叫他们得手。

    再者,师父在江南也不是毫无根基,既然此事没有泄露到师父耳边,要么就是太子手段通天,要么就仅是接触了李良朋一人。”

    “师弟所言有理,只是师父年岁已大,他为官时就颇有些不羁,要是负责此案的官员中有些与师父早年生出些龃龉,怕是会……”阮阳平面露忧色。

    “所以,这就得让阮大人打点好了,知杭这几月也积攒了些钱银,只盼着能帮上些忙。”陆知杭何尝不知阮阳平的担忧,可这案子牵涉甚广,就连阮城的身份都有些难以插手,何况他们两个举人、秀才?

    “你说,若是请盛姑娘相助,可有用?”阮阳平挣扎过后,虽说对云祈瘆得慌,但为了师父,也顾不得其他。

    他并不知晓对方的具体身份,可他爹既对一位小女子尊敬异常,其身份必然凌驾于阮城之上。

    对方对陆知杭芳心暗许,要是师弟前去相商,说不准云祈就出手相助了。

    阮阳平目光隐隐含着几分希望,只是听到这话的陆知杭却是一怔。

    “盛姑娘……”陆知杭额角一疼,愣了半响后喃喃道:“是谁?”

    “师弟……你莫不是昏了头?”阮阳平不明所以,惊诧道。

    闻言,陆知杭明净如止水的眸子漾起一丝波澜,不过是愣了片刻就回神了。

    “许是昨夜焦虑过甚,一时不清醒。”陆知杭神色莫名,晦涩不明道。

    “那你能否请盛姑娘出手?”阮阳平追问。

    “怕是不成,他如今已不在江南。”陆知杭摇了摇头,低声道。

    就算他想请,也得云祈记得他……对方早就忘却了这段前尘往事,又何来的出手相助?

    陆知杭思量半响,适才脑子空空的感觉让他心下莫名的烦乱。

    阮阳平面色一沉,长长叹了口气:“那日赴宴的人分明都看到了师父是在不明就里时收的黄金,若是能请动几人说情,说不准有些用。”

    “……”陆知杭垂下眼眸,轻轻颔首,不知魂飞何处,记忆中与云祈的朝夕相处历历在目,心间好似有清泉流淌。

    书信的折痕不具备说服力,他们必须再找些证据才能洗清符元明的嫌疑,只是愿意掺和这浑水又有几人呢。

    为了营救符元明,哪怕希望渺茫,陆知杭和阮阳平仍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随后的几日里拜访了不少人,甚至阮城都在暗地里托了不少人情,皆是被冷冷回绝。

    这事不出陆知杭的所料,他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罢了,暗地里已是让许管家整合起了李良朋的生平。

    至于其人在官场上的关系纽带,就只能靠阮城来查,非是陆知杭能插手的事。

    ————

    “我家崔大人今日有事外出,这几日不在家中,还望公子下次再来拜访。”

    面前的大门轰然关上,陆知杭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只是漆黑的眸子骤然冷了几分。

    前几日还重金酬谢,只为了得一瓶精油,更是为攀上符元明寻来了文房至宝溱墨。

    如今就有事外出了。

    接连拜访了五六人,一听闻与符元明有关,纷纷找了借口,搪塞完关门。

    “公子……”陆昭抬起头来,见陆知杭神色淡淡,怯怯道。

    “无事,不过意料之中。”陆知杭轻笑一声,抚了抚陆昭的头顶。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马车上,望着那道修长出尘的身影,陆昭隐隐闪过一丝挣扎。

    若是他想,可否能救符大人一命,以解公子的忧愁呢?

    可是……倘若真踏出了这一步,自己与公子之间就真的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了。

    甚至被迫分离,不能日日相伴,为他分忧。

    “公子,不论何事,陆昭定不会弃你而去。”陆昭眼眶泛红,见不得陆知杭为了符元明的事奔波得眼底泛着淡青。

    “怎地突然说这些?”陆知杭怔了会,失笑道。

    “就是有感而发。”陆昭憋住鼻子的酸涩,低喃了声。

    他心底并不能确定自己真踏出这一步,皇帝就会放了符元明,可他与公子不能相聚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陆昭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决断,只能按捺下心思。

    在一一拜访完,和阮阳平交涉后,毫不意外得到了不见客的信息。

    几日过去,他们连符元明的面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把对方救出了。

    从拜访江南中的权贵,到后来直接自个找些切入口,看看能否挽救。

    只是这事本就是仅凭李良朋的一己之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为他洗清冤屈,都碍于重重阻力不能寻到有力的证据。

    这些人个个精明得很,早就得知了符元明遇难的事,哪里还敢沾点关系?被皇帝瞧见了,说不准就扣个同党的帽子来。

    好在,阮城托了不少人,至少能让符元明在牢内不至于过得太困苦,否则以对方的身子骨,只怕是熬不了多久。

    为此,陆知杭都塞了不少的银子,让对方行个方便。

    而本该是贪污主谋的人,在太子党的运作下,反倒只落了个治下不严的罪名,不轻不重地罚了。

    陆知杭倒是想着能从中刺探些敌情,奈何这案子在皇帝接收后就不是一般官员能参与的了。

    “公子,鼎新酒楼的常客,李公子,据悉是李良朋之子。”陆昭这几日不忘了在酒楼这等人眼混杂的地方,看看能否从食客口中窥探一二。

    虽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可符元明的案子极为保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没成想还真被陆昭得知了点有用的信息。

    “李良朋之子?”陆知杭眉头一挑,转瞬间想了良多,吩咐道:“他明日若是还来,就把人请到雅间来,我亲自会会。”

    他这几日询问了许管家不少事,皆是与李良朋有关,可惜能用的信息不少。

    对方早年丧子,中年丧妻,到了最后更是与唯一的儿子断绝关系,可谓是孤苦一人,只剩下符元明这唯一的挚友能交心。

    “我问过小二了,这李公子出手拮据,偏又嗜吃如命,这几日不知为何,阔绰了不少,顿顿都在鼎新酒楼内吃,挥手间就是数十两银子。”陆昭说道。

    “出手阔绰好啊。”陆知杭闻言,轻笑出声:“他这银子的出处倒是惹人好奇。”

    ————

    昏暗潮湿的牢笼内,不时传来阵阵令人胆寒的惨叫声,随处乱窜的老鼠吱吱直响。

    底下尖刺生硬的杂草坐得符元明蹙起眉头,耐不住森森寒意只能拿些干草盖在身上,哈着气瑟瑟发抖。

    他挪了挪位,匍匐着到了几根严密排列的木柱上,一墙之隔的人是他昔日的好友李良朋。

    托陆知杭和阮阳平的倾力相助,还有证据不足的福,符元明暂且还能过些安生日子,不至于受些惨绝人寰的酷刑。

    不过,想让旁人来探望却是奢望了,就为了防止里应外合。

    此案乃是当今圣上亲自督办,能给他些优待已是极限,再放宽些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圣上亲临江南,可不是往日山高皇帝远,随便让地方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了。

    在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犯浑,怕是嫌这官位坐得太舒坦了。

    “良朋啊良朋,你这行径真是愧对这字。”符元明白发凌乱,神色却不见半分愠怒,哪怕命在旦夕都云淡风轻。

    “多说无益,你莫要再劝我。”李良朋顿了顿,隔着一墙说道,长时间未曾饮水导致嗓子眼干得几乎要冒火。

    “你受了酷刑都不愿松口,执拗着把我拖上,我又哪里奢望你改口?”符元明苦笑一声。

    他方才被关押在牢房时,从那暗无天日的走道上,远远的就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好友身上鲜血淋漓,死不改口,哪还能不知他的决心?

    “……”李良朋一言不发。

    隔着石墙,符元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得幽幽道:“你心里可有愧?我数十载待你犹如亲兄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你反咬一口。”

    “下辈子……再还你的情,今生就一块上路吧。”李良朋的声音在听到符元明的话后,稍显哽咽了几分。

    “我还以为你当真无心无情。”符元明嗤笑一声,讽刺道。

    他与对方认识这么长时间,哪里听不出话音中的愧疚,可对方哪怕受此彻骨的痛苦,良心备受煎熬,都不愿松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良朋浑浊的双眼涣散了几分,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死,我认了,只是你为何非要拖着我一块,其中的缘由的实在想不通。”符元明神色怅然,苦涩道。

    李良朋没有回话,只传来了一声道不尽忧愁的叹息。

    “死也要让我死个瞑目不是?”符元明脸上无有半点笑意,冷笑道。

    任谁被至交好友背叛,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

    乍一听自己贪污一事乃是李良朋告发,符元明还有些不可置信,哪怕几日过去了,他都恍恍惚惚。

    几十年的情谊,就这般不值钱吗?

    “你自是能活得高尚,可我出身微寒,又如何能真正清廉一辈子呢?”李良朋沉默了许久,只扯着嗓子说了一句。

    而后,不管符元明再怎么追问他都没再回应过了,甚至觉得隔壁的牢房烦人得很,忍着疼痛往对角处爬过去。

    听到对面的动静,符元明脸色青紫交加,显然被气得不轻。

    什么叫自己活得高尚,他不能清廉一辈子呢?

    可这与他贪污后,非要拉自己下水有何联系,难不成是看不惯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符元明横竖想不通,自以为对李良朋了如指掌,便是相伴几十载的夫妻都不如他们二人相知。

    可是到如今,他方才知道自己可笑至极,大错特错。

    听着隔壁牢笼哐哐直响的锁链声,李良朋眸色一暗,神色莫名。

    “你又哪里懂我呢?”李良朋低声呢喃了一句,而后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梦中他好似还风华正茂,与自小相识的符元明一同考中进士,那时他们意气风华,势要在官场上一展宏图。

    可他们的出身本就大相径庭,符元明是官家之子,而他不过是家道中落,靠着娘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银子读书。

    在中了进士的那一刻,李良朋想的是满贯的钱财,想的他娘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

    可当好友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他们互为知己,必要在官场上正一正歪风邪气,以身作则,清廉为官才是时,他陷入了两难。

    “良朋,你定也是这般想的,我们是知己,你的想法,我必是能心领神会的。”少年时的符元明朗声大笑,却不见被他拉住的好友,笑容上的勉强。

    李良朋过惯了苦日子,可他也不愿让符元明失望,他深怕好友发现了自己不齿的一面,于是他几十年来都恪守着当初的誓言,当个好官。

    可他的坚持换来的不过是母亲病重,而他甚至买不起几根人参。

    哪怕最后符元明替他把这钱出了,他娘仍是因为不能好好的滋补,身体亏空,几年后就走了,棺木都是用不上好的。

    再后来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就连儿子都夭折了一个。

    当他的稚子问他,为何别人家的孩童能随意挥霍,他却要连颗蜜饯都舍不得吃时,李良朋不知他究竟是在坚持些什么。

    后来,他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破口大骂他无用的坚持,害死了自己的亲娘,害死了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就连儿子都没了。

    人去楼空,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只等他一退位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唯一的儿子不成才,就连举人都考不上,而他是半点资本也没留下。

    那一刻,李良朋才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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