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扫过一眼, 陆知杭神色微怔,视线几乎粘在了宣纸里洋洋洒洒落下的字迹上。
通篇文章皆是在叙述江南的人和景,借用不少的隐喻, 朦胧婉约的文风直叫人抓心挠肺,被文字带入文中世界, 为这一笔一划的风土人情而触动。
整篇文章看下来,并不直白, 甚至不细细研读还有些不明所以, 许是本就是陆知杭所写, 他看到的时候几乎一点就通,心灵隐有所触动。
尤其是在看到借月思故人,憾不能与君共赏白玉盘的篇幅时, 脑中莫名的刺痛感袭来,看得陆知杭眉头蹙紧。
“师弟, 你这文章, 若是刊印出去了,说不准也能有点名声。”阮阳平没察觉到陆知杭神色的不对劲,仍在那感慨着。
他们鼎新酒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盈利中抽出部分钱款,为选中的才子出一本鼎新诗集, 这些年来几乎成了江南才子必买的集册。
阮阳平偶尔抽空会写上一两首诗,倒还不曾见陆知杭题几首上去,正好这文章就合适。
听着阮阳平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陆知杭如梦初醒, 目光落定在文章上,淡淡道:“那就刊印吧。”
这文章给他的感觉颇为诡异, 虽确实没有写下的记忆, 但冥冥之中隐有所感, 这就是自己亲笔所写不错。
“不过,我却是没什么印象了,记不清何时写下的。”陆知杭对这文中占据大半篇幅,用尽世间瑰丽辞藻都无法形容的少年有些在意。
“哦?你这文章莫不是天成?”阮阳平听他居然毫无印象,不由出声打趣道。
方才从楼下踱步而来的陆昭,听着几人站在柜子边讨论些什么,再一瞧手上的文章,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说不准。”陆知杭轻笑一声,接过阮阳平手里的宣纸,越看越觉得深得己心。
温润的指腹摩挲过平滑的纸面,在中心处却有一块地方明显有水痕淌过,污了纸面。
陆昭听了一会明白了,原本只是上来问问几人要吃些什么,等了好半响不见人来报菜,这才亲身上来问问。
他凑上前瞥了眼陆知杭手上的文章,下意识道:“这不是去年,公子醉酒后写的文章?”
“醉酒?”陆知杭的指尖点了点那处水痕,若有所思。
这是喝醉,把酒水滴到了纸面上了?
怪不得古人常常饮酒作乐时,灵感顿发写出不少千古名篇,自己也算赶了趟时髦了。
陆知杭暗自腹诽着,琢磨起了刊印的事来。
鼎新酒楼一聚,张氏吃了不少闻所未闻的美食,带着亲娘在凤濮城内转悠玩乐够了,文章刊印得也差不多了,跟着鼎新诗集一同准备择个良日售出。
过了几日陪着阮阳平巡视过木工作坊、酒坊和香水精油的生意,见都没问题才放心下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船厂造三桅帆船的进度缓慢,卡在一个地方迟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靠着众多船匠丰富的经验慢慢寻到突破之法了。
陆知杭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自己只需在宅院中潜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即可。
谁料十月底天气寒意侵袭之时,许管家神情严肃地走上前禀报道:“公子,外边有一布衣打扮的人称,闻大人任期满,归京途中暂在凤濮城落脚歇息,请公子到沧溟客栈一叙。”
“闻大人请我?”陆知杭听到这话,稍稍有些诧异。
算算日子,闻筝需得在学政这官位上任职三年,今年正好是第三年,如今被调回京,有其父在朝中,只怕官位又得往上提一提。
对方回京是迟早的事,对此陆知杭并不意外,他惊愕的不过是闻筝这等大人物,路过个凤濮城暂歇,竟还记得自己这等微末的小人物。
换作他人只
怕喜上眉梢,认为自己得了大官的青睐,陆知杭听罢却忧心忡忡。
原著中的闻筝明面上不参与夺嫡之争,实则站队三皇子,这般拉拢自己必然别有所图,可陆知杭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拉拢的。
“是。”许管家不知对方口中的闻大人是何人,但既然报了身份,他自然要如实告知,只管点头就是。
陆知杭沉吟了会,轻声道:“那就去见一见吧。”
以他的身份,还不敢摆谱不见闻筝,何况对方于自己而已还是有不少恩惠,哪怕带着别样的目的,自己也确确实实得了不少的好处。
再次来到沧溟客栈,陆知杭敏锐的发现整间客栈,除了身着便服的男子,就见不到其他寻常百姓了,想来是被包圆了。
跟在面前身着布衣的男子身后,陆知杭迈开腿往二楼走去,踏上长廊时,总有种诡异地熟悉感。
熟悉也正常……
毕竟他曾经来这里见过张楚裳,但是他为何会来沧溟客栈见张楚裳呢?
陆知杭眸色微暗,沉思片刻才想起来,师父曾让自己到郊外的魁星庙祈福,策马时撞上了马车,去往医馆时为了搪塞女主才应下了沧溟客栈见的话。
想清楚了,可陆知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摁了摁发胀的额角,陆知杭止住继续想下去的冲动,随着前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里屋。
“闻大人。”陆知杭作揖,唤了一声。
闻筝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笑道:“特意寻你来此,可会打搅了你筹备春闱?”
“能得见大人乃是学生的荣幸。”陆知杭气定神闲,轻飘飘地抛出了几句场面话。
闻筝幽深的眸光深深地打量了片刻,似有感而发,“知杭,世间罕有与你一般年纪轻轻就才貌双绝之辈。”
“大人谬赞。”陆知杭脊背绷紧,眼底闪过一丝思虑。
“不过实话实说,倒也无需过分谦让。”闻筝笑了几声,而后指着方桌的一旁,“坐下谈吧。”
“那学生就却之不恭了。”陆知杭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地落座,从这方向看,倒是近了几分。
闻筝这会身上穿着的是常服,少了几分官威,粗略一看只以为是位饱读诗书的书生,等陆知杭坐下,他方才开口:“你乡试所写的卷子,着实出乎本官的意料。”
闻言,陆知杭作思索状,悠然道:“拙作能入大人的眼,当是我幸。”
“非是入了我一人的眼,满座阅卷官皆叹服于你的才学。”闻筝倒不藏着掖着,赞许地微微一笑。
满座人?
听到这话,显然在陆知杭的意料之外,不过能中解元,就代表他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青睐,否则这头名难以服众。
陆知杭神色微缓,对自己的水平又深刻明白了一分,正要开口回话,就听闻筝先说话了。
“日后在京,你我怕是要共事了,届时可莫要忘了时时来与我这故人府上,饮茶煮酒。”闻筝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打趣着说道。
这话落在陆知杭的耳朵里,无疑是对自己能否春闱中榜的极大肯定,他听罢并未欣喜得忘乎所以,而是压着心中的喜色,淡然一笑:“借大人吉言。”
至于寻他饮茶煮酒?
若是闻筝对自己所图不危及底线,他自然愿意与对方为伍,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人。
早在一开始想着踏入官途时,陆知杭就有想过,入朝为官势必要直面男主。
他就怕男女主看对眼,直接给自己使绊子,当然得早早站队除男主外,夺嫡希望最大的人。
前提是闻筝等人对他并未有恶意,从目前的种种事迹来看,闻大人对自己还是怀揣着善意的,他暂时不需要太过抗拒。
“你这
文风一年内变化如此之大,想来在江南是拜入了名师门下。”闻筝似是无意提起。
“不过是机缘巧合结识了位满腹经纶的好友,多亏他苦心教导,否则哪有我今日的成就。”陆知杭嘴角微掀,云淡风轻道。
闻筝静静地坐在那听面前人说着,适才喝过茶水,这会又觉得喉中干渴难耐,不由蹙着眉头给自己倒满了温热的水,右手放置于桌面上的杯盏中,作势就要饮下。
陆知杭答完话就低下头,轻笑不语,突然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苦味,正是从桌上那杯盏中冒出的。
这股令人发憷的苦味,在他坐下时就若有似无地闻到了。
等闻筝倒入杯盏中,陆知杭目光下意识地瞥去,见到杯底漏网而出的细小碎屑,还有味道上的相似,顿时心头一沉。
闻筝方才手持茶杯,杯沿刚抬高至与下巴处于同一水平线,就猛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之意,牢牢抓住他手腕,纹丝不动。
“嗯?”闻筝平静而莫名地抬首,望向已经站起身来的人。
陆知杭一手撑在桌面,另一手则稳稳地禁锢住闻筝的手腕,见他发来疑问,身后站着的侍卫手持刀剑,目光不善,仿佛只要自己胆敢冒犯,今日沧溟客栈就该见血了。
陆知杭面对闻筝的探寻,扯了扯嘴角,浑然不惧地轻笑道:“闻大人,这茶水有毒。”
“哦?是何种毒。”闻筝放下杯盏,不紧不慢地询问。
听到茶水有毒,闻筝这个险些喝下的当事人恍若无事,反倒是身后两位严防死守的侍卫慌乱了。
“不可能,这茶水乃是属下亲自试过,绝无可能被人下毒。”身后的侍卫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本官好像没让你们说话。”闻筝悠悠截断侍卫的解释。
听到这隐含威胁的话,两位侍卫哪怕心里有千般冤屈,都只能低下头装作不知。
陆知杭接收到闻筝犹疑的目光,先是将茶壶的盖子打开,在看到里边泡满了苦参后,和煦地笑了笑:“闻大人,今日可有吃过什么让人急于饮水的吃食?”
闻筝眉头一挑,若有所思道:“今日送来的甜点,那帮厨竟误掺了好些的粗盐,本官粗略吃了一口,就让人撤了。”
“那就没错了。”陆知杭缓缓说了一句。
闻筝思索片刻,抬眸望向面前眉眼清雅温和的书生,好奇道:“是何意呢?”
“不瞒大人,这茶水中的苦参含量极高。”陆知杭温声细语,缓缓说着。
“这苦参乃是本官命人放下的。”闻筝忽然出声,脸上笑意不变。
陆知杭被他打断了话语,也不羞恼,仅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学生明白,若非如此,大人绝不会轻易饮下。”
“那你就与我说说里头的门道,为何这茶水被人下了毒。”闻筝来了几分兴趣,笑着问。
陆知杭清清嗓子,正色道:“这贼人想是因为大人欲饮这苦参,才想出的恶毒法子,先是故意往甜点上掺粗盐,大人误食下必然口渴难耐。”
“……”闻筝沉下心,细细听来。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在点心里下毒,只因闻筝有被害妄想症,吃穿用度皆要心腹检查无恙后才能放心用。
对方如此谨慎,必然是有备而来。
陆知杭话音落下,见对方听进去了,复又道:“而这送来的茶水,里头却是泡了远超寻常剂量的苦参,苦参适量时是一味良药,可当这水中含着的药性弄几分,就是一味绝佳的毒药!
轻则脉搏、呼吸不稳,重则可致人于死地,大人因口干,倘若饮下桌上这壶,怕是……”
听到陆知杭温声细语地说着骇人听闻的话,闻筝眼眸微眯,冷冷道:“去把今日的帮
厨抓来,凡是近日在客栈内往来的,皆深查清楚。”
“是。”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只留下一位在闻筝身边,另一位则是吩咐其他众人行动。
“大人就信我一面之词?”陆知杭嘴角一勾,低声轻笑道。
“本官信知杭是懂是非之人,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哪里敢拿来诓骗?”闻筝姿态懒散地靠在了竹节圈椅上,漫不经心地说着。
闻言,陆知杭笑意微敛,语意不明:“那就多谢大人的信任了。”
“倘若此事为真,应是本官谢你才对,知杭……可是救了本官的命。”闻筝慢条斯理地说着,尤其在最后一句话隐隐加重了几分语气。
两人在屋内东扯西扯一句,很快就有几位侍卫押送着两位灰头土脸的小二到了屋内。
那两位小二一见闻筝,嘴唇都是颤抖着的,眼泪随着鼻水一块淌下来,战战兢兢道:“大人,冤枉啊!”
“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您就行行好,莫要怪罪今日多掺了些盐的错。”
“大人,这两人早早就跑了,好在踪迹没抹干净,被属下捉拿归案。”刚刚离去的那位侍卫,见自己的冤屈洗刷了,双手抱拳,含着几分欢快的声音好似在邀功。
闻筝神色淡淡,扬扬手让他退一边去,而后指了指自己还未喝下的苦参水,脸上扬起温柔如水的笑容:“见你们二人满头大汗,应是乏了,替本官把这壶里的水,给他们灌下去。”
陆知杭见着犹如笑面虎的闻筝,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几下,沉默不语打算看戏。
那两个方才还装模作样的小二,一听要喝下这苦参水,顿时就挣扎了起来,脸上的惊恐比起即将被治罪还要胆怯。
眼见着侍卫手里的苦水离自己越来越近,挣扎的幅度仿佛也跟着加大了起来,惨嚎声不断。
“躲什么?这上等的苦参,料你们平日里也喝不着,本官体恤爱民,这才不计前嫌,让你们好好清热燥湿。”闻筝对他们的挣扎不为所动,语气愈发温和了起来。
“……”这上等的苦参,给你,你要不要?
陆知杭在旁忍不住腹诽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闻筝脸上的笑意不输三月春风,眼底却是一片淡漠,好似面前被强迫灌下苦水的人不过是两具尸体。
见这二人抗拒的态度,他哪里还不明白陆知杭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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