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为了彧阴城之危殚精竭虑, 盼着张景焕主动上谏,能说出点解决难题的高见,谁能想到万众瞩目之下, 他还不忘参陆知杭一本,怎能不让先前心里存着希望的百官大失所望。
不论是左相党, 还是与其不对付的党羽, 此时脸上的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气馁,看向张景焕的目光隐隐透着不满, 在国家大事里只顾个人私怨, 气量未免太小了些。
而被当众点了名的陆知杭心下顿觉得古怪, 明净如水的眼睛觑探老神在在的张景焕, 顷刻间思绪百转。
扪心自问,他从未有过见色起意,非礼过良家妇女的念头, 更遑论轻薄未遂。
唯一能扯上点关系的,不就是刚穿越来的时候剧情作祟, 但那会的危机早已被陆知杭巧妙化解,除非张景焕买通了张家村所有人做伪证。
皇帝双眼灼灼地看着气氛略显诡异的朝堂,心下也觉得张景焕做法不妥, 连忙出声主持大局,准备把这事先带过,便沉声:“倘若爱卿弹劾的事情属实, 朕必然不会偏袒, 可眼下晏国危在旦夕,还请张爱卿等到彧阴城的危机解决后再上奏。”
“臣自然忧心彧阴城大疫, 理论上旁的一切事务都该为彧阴城和战事让步, 臣初时也是这般想的, 可这一查就查出来了苗头,或可解彧阴城之危。”张景焕双手一拱,大义凛然道。
他浸淫官场多年,从一介寒门子弟爬到现在的地位,怎会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弹劾陆知杭容易引起皇帝的不满。
何况还是这样一件对陆知杭而言,顶多被降职,不足以致命的小事,对方可还有郡王的爵位在身,任凭他半年来怎么小打小闹,陆知杭正值圣宠,皇帝轻易不会取他的性命。
张楚裳早在一个月前,边关战事爆发的消息传到京城来时,就偷偷瞒着丞相府里的人参了军,效仿几十年前那位名动晏国的女将军,想凭借军功杀出一条血路来。
张景焕不知张楚裳的雄心壮志,也不知自己身处在小说世界中,天意总是冥冥之中让男、女主不期而遇,还以为是自己这半年来办事不力,让女儿觉得报仇无望,心灰意冷了,这才铤而走险。
既然寻常办法杀不了陆知杭,那就只能兵行险招,让他自己去一个必死无疑的地方了,眼下除了只进不出的彧阴城,还有那处是必死之地呢。
张景焕的谋算旁人不得而知,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那点不耐烦都化作了好奇,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等着对方作答。
“此话怎讲?”皇帝探寻的目光在陆知杭和张景焕二人间来回,询问道。
眼见皇帝被挑起了兴致,陆知杭的眉头微微蹙起,与站在前方的宋元洲匆匆对视一眼,纷纷觉得张丞相来势汹汹,狗嘴必然吐不出象牙来,却没想到张景焕这往下的话却是一番夸赞。
“臣自从知晓这桩丑事后,就调查了陆中书科举前的桩桩事迹,这才发现,原来当年南阳县洪涝后,被陛下特意嘉奖过的朱大人所行的法子,就是出自陆中书之手。”张景焕绘声绘色地说着,脸上的欣赏溢于言表,看得右相党满头雾水。
“左相大人这是转性了?”
“有古怪啊……”宋元洲眉心一跳,怎么都不信恨不得时刻迫害陆知杭的张景焕会性子一转,直接替对方邀功来了。
就连当事人陆知杭都没想到,当年随手为之的事情都能被张景焕挖出来,暂且不去想对方是怎么得知的,先是诬告自己非礼良家妇女,接着又把当年的往事扯出来说,怎么想都不可能单纯是为了替自己讨赏。
“这么说来,挽救南阳县百姓的功劳,还有陆爱卿一份?”皇帝颇感意外地瞧了好一会儿陆知杭,万万没想到对方除了日常公务办得好,在这等时政上也有些见解。
不只
是皇帝心生诧异,满朝文武无不错愕地看着陆知杭,对方头脑聪慧无须多说,但当年南阳县时,陆知杭才几岁,就能随手给出洪涝后的有效措施,说出来有些骇然。
可以说,没有当年陆知杭写下的措施,南阳县的损失只会比后来预估的要再严重十倍,多少灾民流离失所,甚至疫病横行,这泼天的功劳可谓是难以计数。
只是这话从张景焕口中说出就有点不对味了,二人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朝臣们脑子转悠了一圈,无需多想就明白铁定没好事,他们的念头刚起,张景焕不出所料地开口了。
“自是如此,所以臣在了解完实情后,斗胆建议陆中书将功补过,赴任彧阴城知府,欺辱妇女之事固然要罚,可眼下彧阴城的困境或许只有陆中书亲至才能解决了。”张景焕抚着长须,端得是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实则暗藏的祸心谁人不知。
明面上看着,张景焕是为了陆知杭的仕途煞费苦心,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要是他能解彧阴城的大疫,又是一桩让人难以企及的大功,但仔细想想,彧阴城流窜的乃是被盖棺定论的不治之症——疟疾,进去可不就是死路一条?
再者,从官职上来看也是明升暗贬,地方知府虽是正四品大员,但那种边蛮荒城如何能京官相提并论,两者差了不止一级两级。
且张景焕提议的是让陆知杭去赴任知府的职位,分明是让对方遏制疫病后继续治理彧阴城,而一旦去了彧阴城,能不能回来都得看皇帝几时能想起你来,其中变数难以估量。
旁人猜的七七八八,陆知杭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但他的心思和在座的众人想的都不一样,在别人看来避之不及的事,陆知杭乍一听张景焕的建议,波澜不兴的眸子掀起丝丝涟漪,呼吸微微一滞。
这不就如老话说的那样,踏破铁鞋无觅处?
天上掉馅饼,还是敌人亲自送来的大礼,怎能不让陆知杭被砸懵,他视线环顾八方,忍了半响才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不过,好事归好事,陆知杭却是不能容忍张景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泼脏水的,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好。
“难为张丞相了,陆中书对此可有异议?”皇帝眸光微闪,尽管内心并不觉得陆知杭能解决彧阴城的疫病,但只要有那么一线生机,他总要去试试。
上回派的是南阳县的官员,不顶用,那换上亲自写下那份灾后措施的陆知杭,说不准效用还大一点。
至于陆知杭的死活,那就不是皇帝需要考虑的了。
“臣有异议。”陆知杭挺秀的身影手持玉板,缓缓从文官队列中走到金銮殿中央,面对着四周的侧目,不卑不亢道。
陆知杭对张景焕的提议会不满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内,左相党就等着他提出来后,他们好逐一反驳,务必让他成为朝堂上最适合前往彧阴城赴任的官员,至于右相党则是个个面露担忧,尤其以宋元洲最甚。
“哦?不知陆卿有何异议,莫非这彧阴城的百姓还不值得陆卿施以援手?还是陆卿自觉难堪大任,无法将功折罪。”皇帝面色一沉,语气不善的质问。
隐含怒气的声音在金銮殿内回响,听得底下的大臣心跳如雷,鸦雀无声。
“这陆中书偏生被张丞相抓到了把柄,眼下这节骨眼,去了彧阴城不就等于寻死吗?”对陆知杭观感不错的官员皆是暗暗可惜,看着皇帝明显病急乱投医,铁了心要陆知杭到彧阴城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耳边官员的讨论声源源不断地传来,陆知杭巍然不动地立在原地,并未因皇帝的威压而心生胆怯,他持着玉笏正色道:“非也,为救彧阴城百姓,就是刀山火海臣也愿赴,晏国生我养我,如今晏国有难,又怎敢退怯。”
宋元洲明显没料到陆知杭会说出这么些话来,听着是漂
亮了,但这彧阴城可不是凡人之躯去得了的,人都没了还要面子作甚?他这一腔话咽在喉咙里,想替陆知杭把这桩倒霉事推开都不合时宜了。
“到底是年轻了,经验不足。”宋元洲脸色有些难看,没等右相党想着怎么把这事推给别人,就听到陆知杭继续铿锵有力地说着。
“臣有异议的是左相大人弹劾之事,世人最看重名节,为大义去彧阴城自不敢推辞,可臣自问没有做出过欺辱良久妇女的恶劣行径,又何谈戴罪立功?”
“实在是无耻!敢做不敢认,你不记得你当年还是个童生时,在张家村犯下的事?”没等皇帝开口,张景焕倒先坐不住了,他脸色气得涨红,指着陆知杭的鼻子就是一顿骂。
这事乃是张楚裳亲口告诉他的,张景焕怎么会想到张楚裳告诉他的会是上一世发生过的呢?
只是张楚裳掐头去尾又结合这一世轻薄失败得出的最终版本,就是陆知杭意图不轨,最后她拼死反抗,蒙着脸逃了出来,连带着张家村的人围观一事都不忘了添上。
面对张景焕的失态,陆知杭面不改色地朝他行了一礼,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书卷气,温声道:“张丞相还请自重,这凡事都讲究证据,不知丞相大人有何罪证指认?”
“说得在理,不知左相有何罪证?”宋元洲乐呵呵地上前附和道,既然陆知杭敢问,他就权当这事是张景焕诬告,以对方的性子这么做,不无可能。
“这人证就是最大的罪证。”张景焕皱着眉头端详起一唱一和的二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时不待我,只好硬着头皮道,“诸位要是不信,自可请人证上来问话。”
他当然不可能怀疑张楚裳会在这种事上欺瞒他,某种意义上,张楚裳没有骗他,奈何上一世的事情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些没发生过的,就是想举证都只能凭空捏造。
这人证还是张景焕派人到张家村寻来的,陆知杭应该想得到自己昔日的乡亲们都能在这件事上举证,怎地还能气定神闲,莫不是有诈?
“闻筝,朕记得你前几年不就是在洮靖城任的学政一职,治下学子闹出这等丑事,可有耳闻?”皇帝倒没有偏信任何一人,他现在困扰的唯有彧阴城和边关战事,倘若陆知杭真有治理大疫的能力,让人蒙冤赴任不可取。
“启禀陛下,臣任职期间对每位学子生平履历都详查过,都是身世清白的人。”闻筝上前回话,平静得仿佛公事公办,“似张丞相口中这等传闻倒是听闻过。”
“……”陆知杭目光专注地看着闻筝一板一眼回话,尤其是对方说到曾听闻过时,身旁的官员都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唯有他但笑不语,并不慌张。
有了闻筝这等亲身在洮靖城任职,还细致观察过科考学子的人背书,张景焕适才的担心直接去了大半,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龙椅上的皇帝没想到得了这么个回答,他诧异过后也懒得替陆知杭开脱,正想赶紧把人打发到彧阴城去,就见闻筝还在继续说着,显然话还没说完。
“起初臣也以为是个德行有亏的学子,后来又去调查了一番,方知原是陆中书早年家贫,为了替母分忧,时常在家中闭门教书,被一些个心思不纯之人编排误传,想必张丞相也是被这些贼人蒙蔽,误解了。”闻筝说罢,朝张景焕笑了笑,像是在传达些什么。
张景焕触及闻筝幽深的眸子,眼珠子转悠了一圈,迟疑了半响还是顺着台阶往下走了,讪讪道:“咳咳……还真有这可能,也是臣为了百姓一腔热血,冲动了些,下回定查清楚了再上报。”
他找的人证哪里有闻筝的分量,就是放在朝堂上问皇帝信哪个,比起一个市井小民,只要没昏了头都知道闻筝的话更可信些,比起诬告同僚这个罪名,还不如随口编个为民请命,错信小人来得好。
“既然是张丞相误会了,这戴罪立功就免了,陆中书为官不足一年,彧阴城这等难题还是要交给经验老道的官员才是。”宋元洲见他让步了,抚着须想把这事揭过。
“陆中书身居要职,又是晏国的从一品郡王,去彧阴城确实不妥。”底下的右相党说道。
皇帝这会算是看出来了,宋元洲这是想借机让陆知杭免去彧阴城,可不让陆知杭去,满朝文武又该派何人到彧阴城才能治理大疫,时不待人,万万耽搁不得。
搭上一个可有可无的郡王算什么,在皇帝心中,这些臣子不过是为他治下的晏国添砖加瓦,让自己百年后在史书上留浓墨重彩的一笔就足够了。
陆知杭眺望着高居龙椅上面色深沉难测的皇帝,一双温和如止水的眸子闪过讽刺,随后垂下纤长的睫毛,正色道:“陛下,臣无罪,但臣愿意到彧阴城赴任,为免城中百姓所受之苦,哪怕深陷险境都在所不惜。”
“当真!”皇帝在听清楚这话时,身子直接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要是百官请愿,他确实不好强行要一个初入官场的人去收拾这么一大烂摊子,可皇帝心里又实在不甘,只因张景焕提及自己手底下的这位能臣就是当年暂缓过南阳县灾后危机的人。
除了陆知杭,他一眼望过去竟是找不到一位能堪大任,真正解决危机者,对宋元洲搅合的举动的举动不满到了极点。
谁成想,不等他自己发话,陆知杭就主动请缨来了,无怪乎皇帝面上大喜过望。
“彧阴城疫病不解,臣与城中百姓共生死。”陆知杭握紧手里的玉笏,往日温玉般的嗓音在金銮殿内却掷地有声,听得还在明里暗里争斗的两党面面相觑,随即惭愧地低下头。
“晏国有陆中书这样忠君爱国这辈,实乃朕之幸事。”皇帝神色微微动容,有那么瞬间撇去了对陆知杭的猜疑,可那丝欣赏仅仅过了片刻就消散了。
陆知杭在他心里多多少少算是个隐患,哪怕他真是无辜的,云祈这几个月来又与对方没有任何牵扯,皇帝还是有些不踏实。
主位上的帝王神色难辨,朝堂内的文武百官却被陆知杭这一腔赤诚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哪怕是张景焕都恍惚了好半响,看着那长身玉立,俊逸脱俗的陆知杭,目光逐渐复杂起来。
他原先是可以借着两年前南阳县一事,向皇帝推举由陆知杭前往彧阴城治理疫病,前任知府被清算罢免,在左相党的力推下,十有八九是会让陆知杭任彧阴城知府的。
可张景焕深思熟虑过后,又觉得陆知杭就这么清清白白去彧阴城任职,以后死了都可以说是为了解救彧阴城而死,不管成不成,有宋元洲在那传颂,少不得一桩美名。
亲手促成险些玷污自己女儿的人美名远播,张景焕必然是不愿意的,这才迂回地扯出戴罪立功,让陆知杭这一趟走得不舒坦,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对方居然敢冒这么大风险,纸迷金醉的晏都不待,有宋元洲在那说情,非要跑去人间炼狱的彧阴城。
“为了百姓,为了晏国?”
呢喃细语在金銮殿内飘过,说不清到底是谁说的,无数道目光自身后齐齐望向陆知杭,只觉得这看似文弱的身影,莫名蕴含着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久居庙堂,竟忘了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百官们的复杂心思陆知杭多少能感受到,边境的仗不是一时半会能打完的,彧阴城的瘟疫短时间内同样难以根治,哪怕彻底驱散后,彧阴城内都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建设疫病后一片荒芜的大城。
皇帝在思索后,还是依了张景焕的意,升任陆知杭为彧阴城正四品知府,明日后就由专人护送到边境,即刻上任。
消息传出来时,晏都的百姓还不甚明了,只知道新封的北陵郡王要前往边境治理瘟疫了,唯有北陵郡王府哭成了
一片泪人。
陆知杭接过皇帝亲下的圣旨,特许放一天假,收拾行囊,明日好准时跟着护送的队伍上路,因此没在皇宫多留,刚踏入府邸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扰得人头脑发胀。
张氏哭得眼眶通红,自从陆知杭十六岁中了秀才后,母子二人就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盼到他被封为郡王,本以为自此一家团圆,再不分离,谁能想到再次分开,就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呢?
“公子,这彧阴城必须要去吗?”陆昭发丝稍显凌乱,匆忙从鼎新酒楼赶回郡王府,还没来得及整理过衣冠就急忙上前询问。
陆知杭上下打量了眼愈发俊秀的少年,轻笑着摇了摇头:“圣旨难违。”
他想替云祈扫清一切阻碍,身为医者又何尝不想力所能及的遏制逐渐严重的瘟疫呢,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陆知杭不知道,但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总好过让彧阴城中的百姓自生自灭。
陆昭眨了眨眼,盯着陆知杭的双眼蓄了点点湿意,不知所措道:“我时常在酒楼中听闻,彧阴城流窜的乃是疟疾,染上了怕是难以治愈,现在城中只进不出,公子去了还能回来吗?”
“说不准,等瘟疫平息,彧阴城恢复灾后的模样,大概就可以了。”陆知杭认真思考了少顷,皇帝要他做的不仅是治理疫病,还要留下来暂代彧阴城知府一职,估计得等一切缓下来后,才能想起来把自己召回去了。
“我知道了。”陆昭微微一怔,情绪低落道,“公子可能会死是吗?”
“天意难测,生死谁又料得到,我自认为福大命大,等边境战乱平定后,兴许就回来了,你这副模样是要哭鼻子了不成?”陆知杭颇有些好笑地看着陆昭红了的鼻尖,仍把他当做小孩看待。
陆昭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知杭看了良久,神色微动,良久才嗫了嗫嘴唇,道:“公子,我不想你去彧阴城。”
“陛下的旨意。”陆知杭轻描淡写地说着,有那么一刻的不近人情。
“陛下要是收回成命,公子是不是就不用去了?”陆昭眼底透着希望道。
陆知杭微微颔首,明白身边的人为何不想自己去彧阴城,但他这一趟非去不可,只能拍了拍陆昭的肩膀,温声道:“我自己也想去,待我离京,我娘就托付给你了。”
“……”陆昭听到这话,缄默不言,含糊地点了点头。
陆知杭回屋里继续劝慰哭晕过去的张氏,尚不知陆昭在他转身的刹那,眼泪就仿佛决堤了般,他摸了摸藏在袖口的东西,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陆知杭。
陆知杭准备带去彧阴城的行礼不多,在夜莺的协助下差不多都装在木箱里了,在相继接待了阮阳平、宋和玉和闻筝等人后,总算清静了些。
他现在虽不能见到远在边境的云祈,但媳妇临行前还不忘了留给他寄信的渠道,陆知杭考虑到入了彧阴城后就不好再送信出来,又写了封信送往泽化城。
就是不知为何,天色晚了都没见到陆昭的人影,直到翌日大早,在张氏的哭嚎声中,陆知杭坐上备好的马车,被身披盔甲的士兵浩浩荡荡护送在中央,不远处是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
他掀开车窗的帘布,见到了往日熟悉的挚友,唯独没见到陆昭在哪儿,还以为小孩儿不忍心与他分别,所以没过来送别呢。
一月前是他送云祈去边关打仗,如今被送行的人反倒成了自己,那份心境陆知杭多少能感同身受。
彼时的皇宫内,年迈的皇帝鬓发斑白,平躺在龙塌上闭目养神,近日有关边境的国事太过耗费心力,逼得他喘不过气来,除了陆知杭赴任彧阴城知府外,皇宫内同样发生着一件不算小的事情。
“陛下,世子醒来后又继续跪着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留下腿疾。”面白无须的太监掐着
嗓子担忧道。
“不是让人扶他到宫里休息了吗?”皇帝揉着眉心,无奈道。
云郸一生共有六子,除去早夭不算在内的一位皇子,还有谋逆被问罪的废太子云磐,其余活在晏都内的三位分别是三皇子云邵,宸王云祈,以及最年幼的云理。
这少了的一位正是对外宣称过世了的大皇子,皇家早年有过一段不好对外言及的丑事,说得正是大皇子与一位□□私奔,皇帝对大皇子原是寄予厚望,谁能想到他不成气候。
到后来皇家找到大皇子时,已是一堆白骨,人都死了,皇帝就是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昨夜突然来了一位少年,宣称是大皇子留下来的血脉。
在见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哪怕没有对方带来的信物,皇帝都认定对方就是自己流落在外的皇孙。
无他,只因陆昭生得与大皇子年少时一般无二,这一通糟心事里来了桩认亲的喜事,皇帝应该喜极而泣才是,奈何他刚亲热了没几句,陆昭张口就是为了陆知杭而来。
此事已成定局,就是大皇子死而复生都不能更改皇帝的意愿,何况是素未谋面的陆昭,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其中隐情陆知杭不得而知,晏都离彧阴城足有七日的路程,为了尽快抵达目的地,一行数百人日夜兼程的赶路,就是陆知杭自诩身体素质不错都累得够呛,而皇帝派来随行的周护卫脸色同样难掩疲倦。
费尽千辛万苦,陆知杭没了沿途观景的心思,总算抵达了彧阴城的城门口,面对一众笑脸相迎的官员,婉拒了寒暄的请求,而是先换了一身淡青色长衫。
他们现在位于的地方名叫宁漳县,哪怕是在彧阴城里都排不上名号,自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
“本官今夜在此下榻,待明日修整后再启程前往宁池县,你且先与我说说彧阴城的情况。”陆知杭奔波劳累多日,静坐在宁漳县县衙门的待客厅中,轻轻抿了一口热茶,试图驱散来日赶路带来的疲劳。
那前来相迎的官员都是宁漳县的地方官员,而陆知杭要前去的宁池县方才是彧阴城主理全城的中心地带,离这儿还有一日的路程,这些个荒蛮县城哪里见识过什么京官,一个劲的献殷勤。
先前见陆知杭虽生得龙姿凤表,但年纪明显不大,还以为没什么城府,没想到对他们的恭维却是无动于衷,宁漳县知县没辙,只好讪讪回话:“彧阴城五个县中已经沦陷了三个,宁漳县倒算好的,还没见有染病的,宁池县出现的几个病例都关到疠所里了。”
“其余三县如何了?”陆知杭皱着眉头问话。
“彧和县最为严重,城中一半染病的都出自这儿,其余两县染病者也过了千人。”宁漳县知县清楚疫病非同小可,这儿的情况只比上报到朝堂上的严重,并不敢瞒报耽误。
陆知杭边听着宁漳县知县汇报,指尖一下一下的轻点着桌面,轻声问道:“朝廷不是派了钦差过来,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效果还是有一些的,但耐不住疟疾自古以来都是治愈不了的绝症,就连病因都摸不清楚,谈何治理。”宁漳县知县愁苦着脸,面对陆知杭的问话全都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现在的晏国还不知道疟疾是由于疟原虫的导致,多为蚊虫传播,陆知杭先前的措施主要是在卫生上边下手,有效清除了一些蚊虫后,染病的人数直线下降。
彧阴城的疟疾肆虐时还是在夏季,但当时的彧阴城官员根本没有重视起来,亦或者是根本就和汝国勾连在一起,偏生这儿的气候又偏热,到了冬季下去些了,这会开春又愈演愈烈,只能从根本上杜绝。
要想治理彧阴城的疟疾,陆知杭目前的想法除了用黄花蒿治疗染病的百姓外,就是在阻断传播上下手了,而开春逐渐增多的蚊虫显然是一大难题。
“你先在这候着吧,本官到外边散散心。”陆知杭沉吟片刻,决定先自己到街坊寻几个人问话,低声吩咐道。
听到陆知杭打算外出,宁漳县知县愣了会,随即道:“宁漳县百姓大多粗俗无礼,没几个读过书的,下官担心冲撞了大人。”
“无妨,本官自有安排。”陆知杭摆了摆手,背过手径直往外走去。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就这么悍不畏死,在这等偏僻,还极有可能与敌国有勾结的城池独来独往,除了有居流在身侧护卫外,又安排了十来位身手不凡的侍卫在方圆几米随时候命,陆知杭这才敢跟着周护卫从县衙偏门出去。
单从宁漳县的情况来看,难以从这人来人往的街市看出整个彧阴城的危机。
陆知杭踱步在黄土铺就的长街上,细致观察下,见那些吆喝叫卖的小贩神情都有些萎靡,哪怕古代交通不便,临县的情况经过半年时间的发酵,宁漳县的百姓想不知道都难。
彧阴城的疫病在冬季时染病的人数不多,但那些隔离在疠所的病人却都熬不过去了,死者不计其数。
“吃过了吗?”陆知杭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到吃晚膳的点了,鼻尖嗅着若有似无的香味,顺口问了起来。
周护卫此行的职责就是保护陆知杭的安全,他警惕地环视四周的人群,沉声道:“回大人话,还未。”
他们刚到宁漳县没多久,洗漱一番就召了当地县令问话,哪还有闲暇吃点东西垫胃。
“上哪来那么多刺客,周护卫只当散心就是。”陆知杭瞥了眼走到身边神经紧绷的周护卫,尚有闲心在那打趣,对方本事肯定是有的,但连居流都发现不了,真遇到危险了,怕也没辙。
周护卫一板一眼地回道:“是。”
对方口头上应着是,那双眼睛却还是时刻盯着试图靠近的人,陆知杭嘴角抽了抽,懒得再纠正,便指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摊位,说道:“前边有家面摊人挺多,不如去试试?”
“听大人的。”
陆知杭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径直往面摊走去,也不知是他样貌生得出挑,还是周护卫行为古怪,走在这宁漳县的街道上,不少路过的百姓都纷纷侧目。
陆知杭恍若未觉,点了碗馄饨后,视线在面摊边上的小木桌看了会,最后选了一处坐着位老汉的木桌坐下,对方吃着热腾腾的面,眼前骤然多了道黑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怎么了?”陆知杭看着同坐一张桌的老汉,温声道。
那老汉咽下了嘴里的热面,见他态度亲和得很,便壮着胆子道:“公子瞧着面生啊,不像是宁漳县来的。”
“在下半年前到宁池县中探亲,没想到这一来就被留下了。”陆知杭斟酌了少顷,随口编了个理由。
“你这来得不巧了,这瘟疫眼下虽没蔓延到宁漳县来,但瞧这情形,怕也要不了多久了。”老汉摇了摇头,喟然道。
闻言,陆知杭若有所思,宁漳县毗邻疟疾肆虐的定源县,按理说不可能一例都不出现,难不成有其他原因不成。
想到这里,陆知杭状若不经意地问起:“府城都出过几例,宁漳县半年都不曾听闻有人染上瘟疫,莫不是有什么神仙保佑不成?”
“这就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了,说不定是县太爷治理的好,亦或者我宁漳县百姓心诚,神树保佑也说不准。”老汉扒拉了几口面,对着陆知杭侃侃而谈。
瞧对方这周身的气度和穿着就不像普通人家,能攀谈几句又没坏处,老汉自然乐得和陆知杭说些有的没的。
神树?
听到这两个字,陆知杭不置可否,没把它当回事,封建迷信不可取,他自然不会从这里头追问。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陆知杭露出些许
好奇,问道:“在下到彧阴城半年,近日才有机会到宁漳县见识见识,不知你们这儿可有什么风土人情?”
除了饮食习惯外,陆知杭能想到的就是地方习俗上的差别了,几个县的地理位置相邻,气候方面不会相差太多。
“风土人情?”老汉停下手中的筷子,细细思索了起来,宁漳县除了不比府城富庶,别的都一个样,真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来。
陆知杭接过店家端来的馄饨,静静地等着老汉回话,要是在对方这问不出什么来,届时再找其他人问便是。
好在,没让陆知杭久等,老汉就像是触及到了开关般,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恍然道:“我刚刚不是与你说了神树吗?宁漳县祖祖辈辈都祭拜着神树宁漳,就连这县名都由此得来。”
“宁漳树,还未曾听闻。”陆知杭一听他扯起这些神神叨叨的玄学就有些提不起劲来,不过宁漳二字倒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本以为就是颗普通的树生长的年份长了些,但这树名他苦思冥想了良久都没想出来是哪种树,既然不是他曾认识过的树种,就有可能与宁漳县不染疟疾的原因沾边,多打听一句不碍事。
“这树乃是我宁漳县独有的,生长在这儿的人会将神树的枝叶浸泡在水中沐浴,用剩的水就撒在家中,亦或者随身携带。”老汉提起这茬就有了兴趣般,一股脑就给陆知杭吹嘘起了宁樟树的妙用,多是些玄而又玄,不切实际的话。
换做别的时候,陆知杭只当笑话就是了,但非常时期,有一丝可能性他都要谨慎对待,于是他笑了笑:“不知这宁漳树在何处?好不容易到宁漳县一回,得带些在身上沾沾仙气才是。”
“这宁漳县别的东西都缺,就是不缺神树。”老汉咧开嘴朗声道,手里的筷子彻底不动了,手指对着四面八方都指了个遍,“你随处走走,遍地都是。”
有了老汉这话,陆知杭就放下心来了,万一这宁樟树是什么地位崇高的稀罕物,他就是想研究都得费一番功夫,得了对方的保证,陆知杭开口就想问问这树的特征,等吃完馄饨好去瞧瞧。
谁成想,陆知杭还没主动询问,耳边就传来了一道恶意满满的浑厚男音。
“哟,这不是王老汉吗?有钱在这儿吃面,没钱给爷几个上贡?”长相凶神恶煞的男子狞笑着拍了拍王老汉的肩头,语气不善。
“孔大,你莫要欺人太甚,老头子我没欠你一个铜板,凭什么给你上贡?”王老汉方才还乐呵呵地和陆知杭吹嘘着,回首望向那几个堆着横肉的男子,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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