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 下官定谨遵您吩咐。”随行的太医们相视一眼,随即掷地有声地回话。
倘若这药没有见效,几位在京城中傲气惯了的太医们还真不一定真心对陆知杭心悦诚服, 可眼下不到两日的功夫,那些病危病人的脸色就肉眼可见的好转, 在绝望中硬生生凭一己之力给了他们希望,他们纵有千般傲骨都不敢再在对方面前摆谱。
自今日踏入疠所以来,陆知杭就敏锐察觉到了所有来过疠所的官员们对他的态度变得不同, 究其原因他大抵明白, 在叮嘱完些注意事项后,陆知杭淡然笑道:“劳烦诸位照料好疠所内的百姓了, 本官还有公务在身, 就先行告退了。”
“陆大人慢走。”
疠所内的官员和百姓齐齐出声, 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朝自己这边看来。
陆知杭因为相貌的缘故,平日里习惯了旁人的视线,但这一回却相较以往大有不同, 甚至有几人眼眶微红,陆知杭微微颔首过后,转过身准备离开疠所。
“知府大人……”身穿麻布的妇人站在疠所的角落, 目睹着陆知杭亲力亲为,为城中染病百姓把脉问诊的场景, 心中感激不已却又不敢惊扰对方, 眼见陆知杭就要离开疠所, 细弱的声音连忙把人叫住。
这轻声细语的,要不是他耳力不错, 还真容易忽略过去。
陆知杭回首朝声源处看去, 是自己适才把过脉的妇人, 这会儿杵在原地手脚无措,他态度平和地轻声问道:“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不是。”妇人双眼四下张望起来,瞥见几位官员脸上隐含不悦,似乎是对自己冒然打扰知府大人不满,她犹豫了会,看着陆知杭脸色温和,又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小跑着上前,“知府大人大恩大德,民妇无以为报,这是民妇女儿所编的草编,要是大人不嫌弃,不若收下这份心意。”
陆知杭略微讶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草编,是只编得还算精巧的蜻蜓,他顺着众人的视线朝疠所一隅看去,但见那眼底乌黑的妇人原本站着的地方正躲着个女童,年岁约莫八、九,见陆知杭看来,直接羞红着脸藏了起来。
“编得甚为精巧,承蒙惠赠。”陆知杭唇边掀起浅淡的笑意,将那有些扎手的草蜻蜓收入怀中,看得疠所内的众人错愕不已,说不出什么滋味。
那些官员见陆知杭都没说什么,他们不好自作主张,就把这事默许下来了,又担心下回知府大人再来疠所,这好几百人个个送点什么破铜烂铁惊扰了陆知杭,自觉应该警戒一番才是。
“我先前还说这破玩意,知府大人怎可能瞧得上,定被训斥,没想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咱们这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大清官,还亲自到疠所内为咱们看病把脉,不嫌咱们不干净,怎会嫌弃这些来。”
疠所内的窃窃私语在身后隐约传来,陆知杭一笑置之后就坐上轿子准备前往衙门了,龙帮对这几年在彧阴城内犯下的桩桩罪行供认不讳,不砍头示众怎行,饱受他们欺压的彧阴城百姓必然乐见其成。
那几人最后的判定结果是陆知杭亲自拍板的,至于砍头这事,对于他一个现代人而言略微血腥,就让新上任的刑曹去监砍了。
“这几日本官都要在彧阴城的各个县中巡查防疫的落实情况,非紧急的公务暂且替我搁置在旁,或是让方同知处理。”陆知杭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温声道。
“是。”候在一边的官吏余光瞧着一旁虎视眈眈的侍卫,只敢点头。
陆知杭这趟得从彧阴城下属的几个县一一巡查起,确保万无一失,随行的人除了方同知外还有城内几个身居要职的官员,从府城开始巡查起,不落下一家一户。
短短几日的时间想要将彧阴城改头换面确实难,但看着整洁了不少的街
巷,随地可见的宁漳树和家中挂着的帷幔,陆知杭多少能感受到彧阴城百姓们想脱离苦海的决心。
从府城至彧和县一共耗费了将近七日的时间他才差不多巡查完,提了几点整改意见后,他才在彧和县的郊外乘上马车,准备直接去疠所内瞧瞧情况。
按理说,正是试药的关键时刻,他不应该跑到临县视察,但防疫同样不容忽视,且疠所内还有几位太医镇守,都是浸淫医术几十载的老手,陆知杭除了站在巨人肩上看风景外,还真不如他们来得老练。
“知府大人,约莫未时三刻就能到府城了。”方同知坐在陆知杭的身侧,堆笑着脸道,“这彧阴城的形式,自大人上任后是越来越乐观了,只等疠所内的病人痊愈,这城门要不了多久就该打开了。”
“嗯。”陆知杭阖上双眼倚着车窗,淡淡地应了一声。
几日来都忙活着巡查的事情,回到府城后还不知积攒了多少公务等着他处理,唯一有点盼头的就是疠所内百姓的情况了,如今形势大好固然可喜,奈何他这会累得并不想多言。
方同知瞧着他脸上隐隐透着疲态,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小声问:“大人可是为粮食发愁?”
陆知杭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在了解几个县城的情况后,陆知杭对于粮食的急迫感越来越重,离开彧和县之前还特意上奏了朝廷,就盼着皇帝能拨些粮食到这儿来,但一想到边关的战事,这粮十有八九是送不过来了,只能从别的地方上想办法。
“不如等城门开了,到辽戌城借点粮食?”方同知迟疑半响,试探性道。
陆知杭慢条斯理地掀开一侧的帘布,观赏着彧和县郊外的片片翠绿,只觉得这绿莹莹的颜色缓和了不少胀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匆匆掠过的景色,漫不经心道:“辽戌城为了援助泽化城,自身难保又怎可能借粮给我们。”
陆知杭一席话把方同知堵得哑口无言,就算辽戌城存了不少粮食肯定也会以边关为重,此法根本行不通,他脸色涨红了几分,讪讪道:“那不如募捐?”
“募捐不过杯水车薪,能出大力者无不是彧阴城中盘旋百年的商贾,你去做这说客?”陆知杭眉头一挑,问道。
“这……”方同知不过是刚刚被升任上来的,真要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自愿捐出数量庞大的粮食,他根本不觉得对方会愿意。
方同知的沉默在陆知杭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没打算继续为难对方,欣赏够了窗外的风景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只是这视线还来不及转移,视野范围内就触及到了一大片的白色,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中格外显眼。
“慢着,先停下。”陆知杭在瞥见那有些熟悉的白土时,连忙让赶车的车夫停下继续前行的动作。
那正赶着时间往府城去的车夫听到这话,急急忙忙把马儿逼停,不等他多问就见车上的陆知杭直接从车厢内下来了。
“知府大人这是?”方同知踩着马车放下的踏板,不明所以地跟在身后。
陆知杭在看清楚不远处确实是一大片的白土后,也不管身后满头雾水的侍卫,边朝白土所在的地方走去,边朝方同知问道:“我记得彧阴城在瘟疫前,城中百姓多以耕种为生。”
“确实如此,可怜百姓们先前遭前任知府剥削,时常食不果腹,不过现在是陆大人在任,这等苦日子已经过去了。”方同知听他问起这事来,想也不想就拐着弯的拍马屁,那语气中的真诚,要不是清楚对方的性子,怕是要被蒙骗了过去。
“彧阴城上缴朝廷的税收不高,城中百姓多不富足,却是把宝山荒废所致。”陆知杭脚下乌靴踏在白土上边,指腹轻轻碾了碾那白色细腻的土质,轻笑出声。
陆知杭说这话时心情一改之前的低沉,语气中
的喜色就是方同知都能听出来,他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这彧阴城要是有宝山,还能逃得过那荀大贪官的手吗?”
“不正是此处?”陆知杭负手而立,环视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白土,反问道。
“这是?”方同知瞧着脚下的白土有些眼熟,但彧和县向来是彧阴城中最为偏僻的一处,穷乡僻壤的,也就瘟疫横行后他来瞧过几回,平日里哪里会有人注意这平平无奇的地方。
“这是高岭土。”陆知杭拍了拍手上染上的白土,温声道。
闻言,方同知当下就明白陆知杭所谓的宝山是什么意思了,他错愕道:“大人的意思是,让城中百姓烧瓷?”
“正是。”陆知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高岭土向来是烧制瓷器的上佳之选,一旦彧阴城有了自己的特色产业,经济发展起来还愁换不到粮食吗?甚至此后生存在这里的百姓们都会富足起来,凭借着当地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可彧阴城百姓不懂烧瓷不说,这烧出来的瓷器哪里比得上外头的,怕出窑的九成是次品,没有名声没有上佳的瓷器,就算要卖也卖不得几个钱。”方同知心下有些急切,只以为陆知杭不懂实情,解释道,“不如运着这些高岭土低价贩往别处,也算一笔财源。”
方同知的心理陆知杭多少知道,但他既然敢以高岭土换取足够的粮食,让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自此改变命运,就是对这座宝山能够产生的财富有足够的信心。
陆知杭明净如止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脸色着急的方同知,嘴角翘了翘:“你可听说过玲珑瓷?”
“这是何物?”方同知一怔,见他不慌不忙的模样,迟疑道,“下官不曾听闻。”
要是方同知听说过才奇了怪,自陆知杭穿越到晏国几年来,也是进过上层阶级的,见识过的东西不计其数,想必在这个世界中就不存在这种瓷器。
在陆知杭上一世中,玲珑瓷出现得不算晚,但中间出现过几个朝代的断代,直到清朝才又盛行起来,甚至皇家都对其视若珍宝,要真能在晏国打响名头,物以稀为贵,其价值不言而喻。
“这玲珑瓷的素瓷细薄,雕琢镂空花纹烧制,又施一层透明釉,做到不漏的效果,工艺上有些难度,还得遣专门的匠人琢磨,要是能做出来,以玲珑瓷的精巧淡雅不愁销路。”陆知杭正是心情大好时,自然乐得向对方解释。
光是听着陆知杭的陈述,方同知都有些好奇起这所谓的玲珑瓷来,他搓了搓手,热络道:“这玲珑瓷真能烧出来?那彧阴城到时候的税收岂不是要拔地而起,让陛下都刮目相看了?”
那……那他身为一府同知,怎么说也占了点功劳,升官发财总得沾点边吧?
想到这里,方同知顿时觉得眼前哪里是高岭土,分明就是他仕途上的恩人啊!
方同知眸光大亮,无限畅想的模样看得陆知杭有些失笑,他摇了摇头,吩咐道:“这儿还得守好了,至于烧瓷的事先去找几个懂得工艺的熟手来,把窑建起来,待本官处理完要务再来详说。”
“大人,这事就交给下官来办,下官定尽心尽力,让您满意。”方同知恨不得抱着金山睡觉,当下就主动请缨,哪怕愿意让陆知杭耽搁下来。
瞧着方同知那犹如暴发户的面孔,陆知杭扯了扯嘴角,对方既然这般乐意接下这桩差事,他又哪里会把活揽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可没忘了自己来这里最终的目的,治理彧阴城是一方面,云祈同样需要他的帮助,而除了让彧阴城的情况尽快恢复,让远在边关的云祈不至于因为彧阴城而耽搁战事外,战场的医疗同样不容忽视。
酒精在战场上无异于天降神药,可惜千里迢迢运到彧阴城并不容易,陆知杭所带来的数量并不足以支
撑边关将士们用量,最好还得在城中买些烈酒蒸馏,这又是一大笔支持,还得等瓷器烧出来,有了资金支撑才有可行性。
想了想,陆知杭道:“那就辛苦方同知了,除了烧瓷外,你再命匠人烧制一套器具,回去后本官会亲自与他商量,待你把事情都敲定,烧瓷时再寻本官。”
“下官遵命。”方同知也不多操心陆知杭让匠人烧制的是什么东西,只管把烧瓷的事办好就对了。
这命令下得两方都满意,方同知为了能在上任后立一大功,争取早些烧制出玲珑瓷,可谓是呕心沥血,克己奉公,事事亲力亲为,倒省了陆知杭许多事。
疠所的百姓病况逐渐缓和,加之防范力度加大,如今就算是染了病都没有初时的那般慌乱,至少知道这病不是不能治,几日来染病的人数还不过双十之数,只要疠所内数千人能痊愈,彧阴城就不再是先前令人闻风丧胆的瘟城。
在瘟疫被控制住的同时,官府命人烧制瓷器的消息也不知从何处流传了出来,听闻是日后为百姓们谋个营生,官府亲自扶持作为彧阴城的特色产业,众人凡是懂点烧瓷的,乐得掺和一脚,他们的助力虽不大,但那份心却是献上了。
在彧阴城烧制出瓷器,瘟疫不再人心惶惶时,没等众人为前景光明欢喜就又来了个好消息,疠所内试药的三百余人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痊愈了!
陆知杭身穿素色便服坐于茶楼的雅间内,轻轻抿着温热的茶水,敞开着的窗棂外人声鼎沸,哭声和笑声掺和成一片,乌泱泱的街巷尽入他眼底。
“娘,咱们回家了。”穿着粗布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疠所内走出来的老妇人,险些哭成泪人。
那老妇人摸了摸自己苍白了不少的发丝,还不忘叮嘱道:“临街的李二婶送了一筐鸡蛋到府衙那边,咱们也不能漏下了,要不是知府大人治理有方,娘这会怕是见不到幺儿了。”
看着年迈的老妇人犹自记挂着这事,最初求着陆知杭救命的农妇微微一笑,捏了捏怀中婴儿红润的脸蛋,笑着道:“你这几日可莫要馋嘴了,娘也得好好谢谢知府大人。”
彧阴城内原本空荡的大街人头攒动,许多陆知杭都记不得的人在走出疠所的第一时间喜极而泣,朝着府衙的方向郑重地叩拜,哽咽的哭腔不断回响。
“娘不是说这儿是牢笼,他们出来了,为何还哭着呢?”女童肉嘟嘟的手握着草编的蜻蜓,眨巴着眼睛问。
妇人此时虽还有些瘦弱,但眼底早已不见乌黑,她理了理女童的发丝,温柔道:“他们是太高兴了,在感谢陆大人呢,就像小桃喜欢陆大人给他编草编一样。”
“那小桃日后还能再编草编给陆大人吗?”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脆生生地问道。
前来接人的青年与自己的娘子对视一眼,敦敦教诲:“知府大人不需要草编,但小桃日后能做个有用的人,为彧阴城添砖加瓦就是对大人最好的报答了。”
漫漫长街,同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陆知杭神色微微动容,半响才回过神来望向匆匆赶到雅间的秦侍卫,淡淡道:“何事?”
“大人,从刘同知那搜出来的信,已经请专人写下译文了,可要过目?”秦侍卫皱着双眉,他并未见过里边写的内容,但从译者的脸色来看,恐怕不容乐观。
陆知杭注意到秦侍卫的沉重,眉心一跳连忙将那封信在眼前摊开,在从上至下阅览过后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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