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森一路胆战心惊,回到樟树坪。家里比以前更苦了,整天吃糠咽菜。时已寒冬,可兰祥和方向都衣不蔽体,起早贪黑给邻村的地主放牛砍柴。家生婆更是,都垂垂老矣,可还背着孙女,同着儿媳和女儿,上午上山砍柴,下午下地挖野菜。

    兰财婆瞧着兰森当年怎么出去的现在又怎么回来了,而回来后活又不干饭又会吃,心里很是不高兴,一有机会就指桑骂槐。家生婆瞧着兰森性情大变,寡言少语不说,还闭门不出,以为中了邪,也就请来半仙跳大绳,不过一点用都没有。家生婆又请来先生,给兰森算八字。先生问了个大概,掐指算道:“此之前,命途多舛,不挨洋枪挨洋刀;此之后,若能四肢勤快,虽有小坎坷,但也定能宏图大展!”兰森本还无所谓,但听了“不挨洋枪挨洋刀”,顿时来了神,想算得还挺准的!也就按先生指点,四肢勤快起来,开始跟着弟弟和侄子给地主家干活,偶有机会也给人代写书信,挣点小钱。一家人日子虽苦,但也能勉强度日。慢慢地,兰森也心满意足了,想能当个太平犬就行了。不过没想,此时国民党战事吃紧,节节败退,兵员大减,镇里时不时就来抓壮丁,害得兰森他们胆战心惊苦不堪言,隔三岔五就往深山壕沟里躲。

    大家东躲西藏的日子又过了几年,都难以为继了,好在突然就“改朝换代”了。一夜之间解放军来了,国名党跑了。穷苦百姓纷纷站了起来,土豪劣绅纷纷倒了下去。家生婆一家子瞧着,无不胆战心惊,后怕不已。兰森还觉得很解气,想当年那误抓甚至差点误杀的奇耻大辱今日终于大仇得报,也就打心里感谢共产党。不过,兰森又想,像这么一群糊涂蛋,不败才怪!兰森也突然想起了兰爱。

    兰财婆平日里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此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时不时就在家人面前替她那死鬼老公邀功道:“哼哼!要不是我家兰财他会败家,现在全家都得打倒,就像龚家村的‘屎’老头一样!看着都可怜!”兰森想着也是,不过又不想兰财婆太得意,也就半真半假道:“这倒是真的。不过听说有些国民党残余势力来不及逃跑,就上山当土匪去了,说不定哪天饿疯了,就杀下山来,专找你们这些幸灾乐祸的人算账。”兰财婆果然吓得不行,叫道:“真的?不会吧!”兰森得意道:“这谁知道?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兰财婆更怕了,颤声道:“老二你乌鸦嘴,别瞎说了。吓煞我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还是现在好!”兰森道:“谁说不是呢?还有,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话,我也宁愿现在这样!”

    额,可能还真遂了兰森的愿,许多天过去,国民党都没再回来。而更让兰森匪夷所思的是,自己还被村里众人“推举”为了村长!兰森心里还是有点害怕,严词拒绝道:“我不行,我不做!”众人坚持道:“你不做谁做啊?全村就算你有文化,当村长当然少不了读读写写的了,你就别推辞了!而我们,干粗活搬砖头还行,可我们没文化呀,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若是要我们拿笔杆子还不如要了我们的命根子!”兰森被众人逼到了墙角,都没话可说了,好在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忙叫道:“可我出身不好啊——”众人笑道:“得了吧,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二少爷啊。谁不知都你们家不早都和我们一个样了?还有你,不也是跟着你弟弟和侄子到地主家做工吗?额,再说了,全村就数你两边都挨得着,谁来了都不怕呀!”兰森顿时没话了,不过众人还是恐吓他道:“你要再这样推辞,就说明你存心不良,我们可真要撅你老底了!”兰森被说得哑口无言,被唬得不寒而栗,只好应承下来。不过他心里别提有多恨这帮人,也整天提心吊胆。

    而慢慢地,兰森又心安起来,甚至都敢明目张胆大胆老脸地称“本村长”了。众人渐渐忘了国民党所带来的恐惧,也渐渐羡慕兰森这个村长。而更让人羡慕、甚至可以说嫉妒的是,兰森在村长这个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在既没有显示他的才干也没有显示他的德行的情况下,竟被提拔到镇里当干部去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私下里议论起来——“家生那风水选得真不错,真是块风水宝地!”“是啊,要不然他哪有这么好的狗屎运啊?”“毕竟下过血本啊!”“依我看,他以后还可能到县里去做干部,甚至是市里、省里,甚至是中央都有可能呢!啧啧!”

    但兰森可不这么想,因为说是他去公社做干部,可干的全部都是些跑腿的活,天天往各村各寨跑,传达上头的指示。兰森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个下等信差。而和兰森一道的,还有个同事,叫姚长寿。

    兰森向长寿抱怨道:“天天像骡子一样奔来跑去,还不如做村长自在!”长寿觉得奇怪,搞不明白兰森同志怎么会这么想?也就安慰他道:“什么话哦?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哪不是为人民服务啊!”兰森鄙视道:“去!就你会扯淡,说这种大话套话!”长寿不耐烦道:“有得干就不错了,还抱怨什么呀?再说你就不怕上面听见?”兰森哈哈大笑道:“怕?大不了回去做种田老表,那也比这强啊!”长寿觉得这人思想有问题,不理他了,走开了。当然,兰森也没理他,因为又要下乡公干了。

    这次还好,路不远,就是镇子旁的龚家村。兰森刚进村,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迎面走来一个矮村姑。兰森血气方刚,禁不住偷偷地瞟了这村姑一眼,暗自评判道,这姑娘穿得像村姑,脸蛋也不算顶好,可皮肤很好,白嫩得能赛过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可惜矮了点,走起路来一挪一挪的,瞧着也好像凶了点,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

    随着村姑挪近,兰森心跳还是急剧加速,脸也刷地一下红了,不禁低下了头。当村姑从身边走过,兰森无意间又瞥见她那和脸一样白嫩的小手,顿时陶醉了。一不小心,兰森让石头给绊倒,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同时惊叫道:“啊呀——”村姑回头一瞧,禁不住拍手大笑,还喊道:“快来看啊,有个白眼田螺扑到一只大青蛙了!”兰森挣扎起来,瞧见她那整齐而雪白的牙齿,顿时愣住了。村姑见兰森傻傻地看着自己,白了他一眼,骂道:“白眼田螺——摔死你——”说着扭头而去。刹那间,兰森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慢慢地往村里走去。村姑还心血来潮,在后面突然大喊道:“呀,有疯狗追来了啊——”兰森信以为真,吓得疯跑而去。村姑笑弯了腰。

    兰森继续往前走着,懊恼得都忘了来这干嘛了。突然,有人喊道:“肖干部——”兰森抬起头,只见前面一糟老头灿烂地笑着,心想我认识他么?他怎么又会认识我呢?也就一脸错愕道:“哦?”老头瞧着,热情之余多少显得有些沧桑与悲凉,只好提醒道:“是我啊——你龚伯伯,不认识我了么?”兰森还是想不起这人是谁,朝他讪讪而笑,心虚道:“哦、哦?”龚老头绝望道:“哎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也难怪了!我是你父亲当年拜把子兄弟啊。你不记得我,我可是记得你哦。想起你小时那可爱劲我就想笑,尤其是那机灵样,呵呵——”兰森确信碰见疯子了,要趁机溜走。龚老头急了,喊道:“你学业酒那天我还来喝过喜酒呢!你那天别提多风光了,高头大马胯下坐——”兰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心里一阵厌恶,还有点难过,真希望这老头能就此打住,别再说了。而瞧他那劲头,根本没有住嘴的意思,兰森也就打断道:“哦——龚伯伯——”然后就说不下去了,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龚老头瞧着兰森想起来了,激动万分,点头连声应道:“诶——诶——”还一把抓住他胳膊,使劲往巷子里拽,边拽边说道:“快到我家里坐一下吧,没准还能翻出当年你爹给我的请柬呢!”兰森吓坏怜了,忙推辞道:“下次下次!我还有公事在身呢。”龚老头紧紧抓着兰森,说什么也不放,坚持道:“没事没事,相请不如偶遇,哪怕到舍下喝口水也好啊!”兰森胳膊疼得脸色都变了,求饶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是了。你抓疼我了,能不能不那么用力啊!”龚老头反应过来,一脸歉意道:“哦哦,好好,可能是我看见你太激动了吧!”龚老头松手但没放手,好像怕兰森升天而去似的。有村民看了,叹道:“咳,龚老头真有本事,前世的亲戚也认得!”另一人哈哈笑道:“你要是镇干部他也认你呢!”

    龚老头和兰森在屋里促膝而谈,有人推门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哈,我刚看见个白眼田螺,眼睛总往上翻,结果被绊了个狗啃泥,哈哈——啊?”村姑看见了兰森,兰森也看见了村姑,顿时四目相对。两人那表情真是太复杂了,惊讶,不解,迷惑……

    看着两人像木鸡一样愣在那里,龚老头很是不解,突然脑瓜一闪,一个想法遂然成形,呵呵笑道:“我来介绍下——侄儿啊,这是你妹妹惠珍呢;珍珍呀,这是你樟树坪的哥哥啊,现在都是镇里干部了呢,少年有为啊!”龚老头朝女儿递了个眼色,不过心里害怕女儿智商有限不能理解,真想托梦,或身外化身,找女儿单独好好谈谈,指点指点。但这显然不可能,只好继续叹道:“哎呀,真是造化弄人啊!要知道,你两小时都订了娃娃亲呢,可两人都还不认识呢,甚至面都没见过,弄不好在街上遇见了都当是陌生人呢。”兰森刚发现龚老头是惠珍的父亲,内心的厌恶一下子没有了,此刻又听说什么娃娃亲,顿时又一阵激动,不自主地站起身来,双手来回搓着,呵呵傻笑道:“可不是,我们刚都见过一面了,只是——”惠珍见兰森欲言又止,也就朝龚老头点头笑道:“是啊,爸爸。”继而脸又转向兰森,巧笑道:“哥哥,你也太客气了,一见面就送我大礼,我可受不起呀,嘻嘻——”兰森不好意思道:“让妹妹你见笑了!”不过心里陶醉得不行,禁不住仰天笑道,天哪,她都朝我笑了,都亲昵地叫我哥哥了。龚老头不解其意,呵呵笑道:“哦?你们都送对方礼物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呀?”兰森低头道:“没有没有!”惠珍不做声,只是嘻嘻地笑着。龚老头瞧着两人配合默契,心里暗自称奇,但又假装无所谓,摇头摆手道:“哎呀,我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不想懂。”说到最后还神秘一笑,好像有意不想戳破两人之间的小秘密,省得大家都别扭尴尬。接着,龚老头又一脸神秘道:“不过,你俩早在20多年前就互送对方礼物了!”兰森和惠珍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说时两人还相互看看,再看看龚老头。从脸上表露出来的那份好奇来看,两人都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龚老头呵呵笑道:“你两定娃娃亲的时候,还不要互送定情信物啊?”龚老婆子刚一直在灶前忙活,此时端着果酒过来,听着一脸惊讶。龚老头赶紧朝老婆递个眼色,笑道:“是吧,老太婆,这事你最清楚不过了。”龚老婆子和龚老头配合了一辈子,早已默契得跟一个人似的,所以很快反应过来,真是打心里佩服老公的头脑,使劲点头道:“嗯,是的是的。这事我做梦都不会忘记的。我至今还记得惠珍送的是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而肖干部你也很大方,送的是一根漂亮的银首饰!”然后眼神转向龚老头,笑道:“是吧。”龚老头叹道:“可不是!只可惜那漂亮的银首饰连同我那些财产一同没收充公了,咳——”说到这,龚老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么能编了,真是打里佩服自己。龚老婆子也是,真想身外化身,跑去跟龚老头击掌庆贺。

    听到“财产”、“没收”及“充公”等字眼,兰森终于想到今天来这所谓何事了,但又不想破坏这美好而温馨的气氛,只好重复道:“不会吧不会吧!”龚老头一脸认真道:“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你母亲大人啊!不过我还真怕她老人家把这事给忘了——贵人多忘事啊!”说到最后,龚老头禁不住叹了口气。龚老婆子也故作悲凉与埋怨,叹道:“可不是,现在我们家没落了,成分又不好,即使记得也会装作没这事的!”惠珍低头捏着衣角,眼泪汪汪道:“谁说不是呢?”兰森顿时急了,哀求道:“二老和妹妹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意思是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太有传奇色彩了!”龚老头高兴起来,拍拍兰森肩膀,呵呵笑道:“我就知道没交错你爸这样的好朋友,当然也没看错你了!”龚老婆子也道:“是啊,你读书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不听长辈的话啊!”不过惠珍却还不依不饶,白了兰森一眼,幽怨地说道:“陈世美我见多了,哼!”兰森顿时又急了,拍腿道:“哎呀,你又误会我了,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接着,兰森心里又跟惠珍搞笑道,我要做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也不能啊,不然退婚了,我拿什么来赔你那金镯子啊,所以还是做情真意切的好情郎好。龚老头呵呵笑着,安慰兰森道:“别急!惠珍就是这点不好,刀子嘴豆腐心,嘴巴有点不饶人,其实心肠还是蛮好的,以后相处久了就知道了!”兰森打心里同意,呵呵而笑。惠珍害羞了,朝父亲跺脚道:“哼!谁要跟他处啊?”说完扭头掩面而去。龚老头又是一阵怪笑。兰森高兴,心里犹豫了下,还是跟龚老头小声道:“伯伯,还有什么好东西的话要藏好来,不然民兵上门搜到了,不好说了!”龚老头心里一惊,不过脸上泰然自若,摆手道:“全没有了!都主动交给人民政府了!”兰森也就道:“那就好!”然后起身道:“额,我也要走了,到村部布置下!”龚老头心慌,忙点头应好。

    看着兰森屁颠屁颠地远去,龚老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禁不住一阵庆幸——咳,这女儿终于嫁出去了!不然,还真要厚着脸皮去找王婆子了,要出好一笔呢。不过,龚老头也没时间多想,赶紧转身回屋,想银元藏哪好。

    就这样一来二去,兰森和惠珍两人情感迅速升温,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兰森兴冲冲地回家一说,一家人都错愕不已。家生婆叹口气道:“我觉得是不妥哦!他家成分不好,到时会拖累你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家那老头奸猾、势利得很,我怕你吃亏呢!”兰森哪听得进去,摆手道:“他势利,我又不是和他过,怕什么?”兰财婆本就不怎么上心,此刻又见兰森态度如此坚决,也就装聋作哑,闭口不言。

    兰森力排众议,很快就和惠珍结了婚。按龚老头意思,婚宴从简,在镇上的人民招待所,也就是以前的悦来酒家摆了几桌,只请了公社同事好友及领导,不过有大半借故未到。村里众人倒想来,不过一个没请。家生婆心里憋屈,堵得慌,在宴席上坐了下就独自回了樟树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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