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惠珍吃过早饭,龚老头随手从门框对联上撕了片红纸,到里屋包了1分钱,出来走到木生身旁,一边将红包塞到木生口袋,一边笑眯眯跟木生说道:“来,宝贝外甥,压岁钱!身体健康啊!”木生瞧着龚老头害怕,哇哇大哭。惠珍气得骂道:“外甥外甥,还真是狗咬脚后跟!”龚老婆子假装生气,杏眼一竖,不许惠珍胡说。兰森知道,龚老头这是下逐客令了——红包给了,也该走了——也就抱起兰森,放进箩筐,挑起扁担,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出门而去。龚老头瞧着惠珍还在屋里摸摸索索,急得大叫道:“还不快跟去?还真想在这过年啊?”惠珍瞧着,也急了,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
等稍走远,都还没出村子,惠珍突然朝兰森后背气道:“诶,你好过分呢。我爸都给你儿子压岁钱了,你怎么就没想着给我爸妈压岁钱呢?”兰森故作恍然大悟,拍脑门道:“呀,我还真忘了呢!瞧,我身上又没红纸,要不你拿儿子压岁钱回去,孝敬二老。我在这等你,反正也累了,休息一下!”惠珍瞧着兰森充傻装愣的样子,又气又笑,摆手道:“算了,都出来了,再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再说,给压岁钱要有心,要没这个意,给了也没意思。”不过心里却想,要不是怕吓着两老人家——怎么,又回来了?吵架了?当然也更怕兰森你再次走掉我,而我又还没去过樟树坪,独自找不过去,我还真会把红包送回去。
其实,别说惠珍害怕找不到樟树坪,就连兰森自己都有点担心。以前没结婚还好,还能抽空每个月回去下。甚至都请了假,给三女送嫁。但自从结了婚,就好像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很少很少回去,甚至连家生婆生病都不知道,更甚至过世了还要兰祥来通知他。再后来,兰祥和方向结婚,好像也没回去。
两人一路翻山越岭,走得很是辛苦。正午时分,两人翻过最后一座山头,终于能隐约看见兰森曾经住过且今后很可能要长住下去的村子——樟树坪。远眺而去,这村子山环水抱,绿树成荫,跟风景画似的。如若细心品味,定会为它奇妙而霸气的形态所折服——太阳东升西落,后山龙脉坐北朝南,从天边云间蜿蜒而来,而祠堂恰好在龙头口位置,龙头两旁各有一山护佑,左叫青龙山,右叫虎背山,远看上去,更像两根龙须。一条大河从龙脉右后方的群山中钻出,缓缓而来,顺着虎背山而下,绕过龙头正前方广阔的田野,并于此收纳了条从高岭深处流经而来的小河后,又顺着青龙山而去。大河外围又是山山川川,对称而行。要从龙头口位置看去,像极了一张太师椅,而祠堂便是端坐在椅子里的八部巡抚;又像一双温暖的手臂,而祠堂就是母亲怀里的婴孩。所以也难怪,这地方是这条河所经之处公认的三个半龙穴之一,而且还绝对位居其首。名声在外,村里儿郎很好娶亲,村里姑娘也很好嫁人。
大自然如此造化,先人居住于此,如鱼得水,行事都可顺势而为,而无需造次。先人开山建屋后,又将后山左、右两边的青龙坑和虎背坑改造成一口口梯田,青龙坑前还挖了口青龙井,而虎背坑前也有亩虎口池。青龙坑和虎背坑流出的泉水,顺势而下,在祠堂前交汇,顺势引入前面的池塘,然后再灌溉前面的田野。先人还沿着虎背山下踩出条路,通往邻村温家堡——再往上走就是村部外迳,外迳再往上爬好远好远,就是债头那边了!先人又在虎背山下搭了座木桥——虎背桥,通往河对岸的枫树坝,以及杉树坑、松树坑、杂柴坑、竹坑、横坑和长坑!当然这些坑也都被先人改造成了梯田。同时,先人又沿着青龙山下踩出条路,通往邻村溪边——而溪边又可从后面绕至村部外迳。先人同溪边人还在青龙山下的葛树坝上合搭了个木桥——青龙桥,通往对岸的村寨和镇上。到了镇上就四通八达,可朝大路去县里,也可经高岭抄小路去远丰。
村里的屋舍,先人也是一字排开,依山对称而建。后来人丁多了,户数增了,就往两边而去,绕山而建,跟冬天的围脖似的。时至今日,就变得稍有些杂乱无章,不过仍遵循着“高不过祠堂,前不过门楼,后不超上厅”的原则。现在,村里大致布局是,祠堂下厅和门楼之间也建了房子,右边是振兴家的厨房和柴间,左边后面是队里的仓库,而前面挨着门楼的是振国家的厨房。上厅左厢房楼上、楼下分别由方向小两口和家才婆暂住着。左厢房边上兰祥粘着做了两间,里间卧室,外间厨房。而兰祥厨房和振家小祠堂之间的狭长空地又被家荣婆占了,盖了间厨房。振家小祠堂左、右厢房前面又分别盖了一排房子,右边前后分别是兰财婆家的厨房和兰祥家的柴间,而中间那间,以前是兰爱家的柴间,现在家荣婆放着零星杂物。左边一排前后两截分别是兰生兰开兄弟两的厨房和卧室。两排房子之间以及右边房子和仓库之间的狭长空地,前面一半都瓦盖着当走廊,后面一半都空着当天井。而小祠堂左厢房边上又有振安婆家的两间房子粘着,然后旁边又是振邦的,再过去就是村头的吊楼,现在是兰祥和兰财家的猪圈。祠堂上厅右厢房一分为二,前半截家荣婆住着,后半截是家华的,暂时没住,放了些零星。右厢房边上挨着家华的两间房子,家华前面是家富的房子,右边有间家才的老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家才前面是家贵的房子。再往右去地势稍有降低,就是余姓三兄弟——循生、循禄、循祥的了——他们在房屋中间也弄了个小祠堂——然后就是村尾的灰寮、猪圈和队里的牛栏。因地势有高低,人们习惯将肖姓房屋这边叫上屋,而余姓那边叫下屋。其实不管上屋下屋,都是连成一片的,很有点隔离天日的味道。从村头走到村尾,只要你小心点,烈日当空可不受日晒,大雨倾盆可衣履不湿。
兰森心事重重,低头走着,不知不觉就过了青龙桥。兰森突然感觉只有自己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没见着惠珍。兰森抬起头把目光放远点,只见惠珍还在桥那头对镜自顾,这儿描描,那儿扑扑。兰森咬牙跺脚道:“哎呀,你去唱戏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说完扭头而去。惠珍赶紧装好东西,跟了上去。
刚才村口还没什么人,可随着兰森走近,村口人就多了起来。有人呼朋引伴指指点点,有人喜笑怒骂推推搡搡,有人踮起脚跟手搭凉棚摇摇晃晃。兰森急促起来,脑子乱的像浆糊,双耳隐约听见——“哎呀,是老二你啊——我们还以为是谁呢,呵呵!”“我们还以为是买零星的呢!瞧,小孩儿们钱都拿好了,想买拨浪鼓玩呢,呵呵!”“哎呀,二嫂也来了,真是稀客啊!看来我们村都要蓬荜生辉了,呵呵!”
众人听了兰森的遭遇,顿时哗然——“这太可惜了!”“太可恶了!”“弄火了咱告他去!告到中央咱也不见得会输!”“咳,回来也好,至少不用再受那窝囊气了,落个清静自在!”
等兰森和惠珍过去,众人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要我是书记,早开除他了!”“当了这么些年干部,我们村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上次我们整修祠堂,想叫他出点钱,虽好话赔尽,我真是舌头都说僵了,可仍是一个子儿也没讨到!”“还有他那好老婆,在街上碰见了也从不打个招呼。甚至人家主动跟她搭讪,即使喊破了喉咙,她也装作没听见,瞟你一下就过去了,哼——”“对别人如此也就罢了,可就连她那受苦受难的婆婆,她也不闻不问。嫁过来都这么久了,估计她死去的婆婆长啥模样都想不起来呢!”“当年老太婆一病不起,躺在床上那么久,两人有过来看过吗?”“就是当年老太婆死在床上还要老三去镇上告诉他俩呢!”“就这样,也只是男的回来了,女的哦,脚迹影都没看见!”
兰森信步而去,来到祠堂门口,突然驻足不前,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兰财婆闻讯赶来,建议道:“小祠堂后厅和右厢房后半截不是咱家的吗?母亲走后都空着了,尽管放心住去!没事的!”兰森顿时喜形于色,转身折回小祠堂。兰财婆终于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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