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日,营中忙碌一片,各处时时传来收旗敛帐,整装归列的繁杂动响。
大军即日东进,营中几万兵士数月征伐,而今终能得返故土与亲人相聚,众人心头难免几分情绪波涌。
施霓闻声走出帐来,一人独立旌杆旗下,纤瘦的身形被黄昏落金染就一身的光尘,于是整个人显得飘飘摇坠,格外易碎。
目睹着周遭的归思情切,乡愁脉脉,施霓亦颇受感染地回身眺望向西。
而与之不同的是,此刻众人是望断光阴情浓切,而她却在心头做着沉默无声的挥念告别。
别了,生养我的西凉。
别了,我早已没有亲人可牵挂的,故乡。
……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向南奔进,沿着既定路线,绕行川河走廊,渐行逼近沔南。
施霓以前从未离开过西凉,故而一路上不免觉得事事新奇,尤其愈向南去,途中植被灌木渐行茂密,林木枝干也粗硕通天。
遇见连排花丛时,她更是欣悦抬手敛着马车布帘,探着头往外寻望。
昔时在西凉王殿里,她从嬷嬷那里习得不少护养方法,也有大把时间去钻研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故而对一些未见过的花草颇有兴趣。
愈行,便见道路两旁植被更盛,五光十色意迷人眼。
可再往密林更深处走,虫蝇忽的多了起来,施霓手臂上不小心被叮咬了两口,之后很快一阵痒意袭来,扰得她再无什么兴致去欣赏美丽花卉了。
而此刻霍厌,身骑膘肥壮马,位临队伍之首,一鼓作气意欲横穿密林。
天幕逐渐点漆,队伍后半程只好顶着夜色,靠着北极星辨别方向继续穿行。
可天不遂人愿,路途才过三分之二,连团黑云便忽的卷席而来,彻底挡住星光月色。
眼见没了北极星引路,霍厌眉心微拧,遂单手收勒缰绳,吁驾示意队伍驻停。
紧接,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扫前方林瘴,眼睑半眯,浮涌忧虑。
身侧的单起校尉,见状提醒:“将军,前方暗泽瘴气却来越浓,若不尽快走出这片林域,兵士们不适寒气,恐怕会身体受侵。”
霍厌绷面沉吟,而后抬眼又向天幕望去,此刻天色依旧暗沉,乌云密遮,半点星光都透不过来。
此刻若想精准寻得方向出林,实在困难。
两者利害规避,霍厌最终决议,队伍原地停留半个时辰,等待乌云散去,不然迷失在沼泽林里,所承风险更大。
队伍暂歇,施霓也被阿绛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活动腿脚,淋深环瘴,蚊蝇侵扰愈发肆无忌惮。
偏施霓肌肤又嫩,被叮一处便要红上好大一片,尽管有阿绛在旁拿着蒲扇驱赶,却也总少不了漏网之虫,钻空进来蜇咬。
施霓苦不堪言,正想寻个法子,就见阿绛身后那棵白杨根系附近的矮丛里,有株眼熟的桕罗草掩藏在里。
此草属寒解毒,又名虫抑,施霓当即面露喜色,赶紧几步过去拔除,而后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待汁液透出,便将其敷在胀包的位置,不到片刻便见了效。
阿绛看了新鲜,也照着法子去做,果然有用。
于是,她们主仆俩躬着身,忙又采了几株,已备之后所需。
荆善来时,就看她们敛着裙摆,埋头在匝密草丛里模样似搜寻,于是困惑道:“姑娘,可是丢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我一同来帮忙找?”
施霓闻声起身,见是荆善,于是冲他举起手中的的草药,解释说:“副将怎么有空过来,我们没丢东西,只是在找这种可缓蚊虫叮咬的草。”
“这草还有这功效?”荆善惊讶道。
阿绛面露得意,先施霓一步伸出胳膊去展示:“你看,绿汁才刚擦上去,红包就有明显消解了,效果是不是比一般的药膏还要管用。”
话音落下,施霓轻轻扯了阿绛一把,示意她在荆副将面前不可这般无礼张扬。
于是阿绛撅了撅嘴,扭头继续去摘草了。
施霓从茵草密丛中出来,拂了拂裙摆上沾带的碎叶,仪容恢复净洁后才出声问道。
“副将过来,可是霍将军那边有事交代?”
自那日和将军在帐中不欢而散,两人就再没打过照面,更没说上过一句话。
或许,他是还厌着自己,有意相避吧。
思及此,施霓轻轻叹息了下。
闻言,荆善面色闪过一丝尴尬,若不是将军吩咐,他哪能得闲过来。
可看着施姑娘手臂上已消的红肿,他袖口里藏着的那瓶避虫药膏,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了。
其实,这罐药才是将军的交代。
“姑娘,这个驱虫药给你,那个……军中人人都有,你就也给你送一瓶来。”
荆善不擅说谎,此刻话音间明显透着股心虚似的慌乱。
施霓也觉奇怪,不过还是接过,又道了声谢。
之后,她环视了下四周,又问道:“副将可知,我们还要在这驻留多久,我看周遭雾气越来越重,再久恐会入寒伤身。”
荆善几分正色,当即面露难意:“姑娘看这天色,乌云蔽月,连带着将北极星也遮得彻底,没了星位辨别方向,加之密林道路错综复杂,队伍恐难穿林而出,故而将军下令,全军原地驻等,可过去这么久,却不见天色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说完,荆善眼底不由更凝重了几分。
施霓认真思索了下,又向灌木丛中走去几步,蹲下衔草细观。
荆善不明所以地跟上,就见施霓又忽的直起身来,言语认真地说道:“我有办法不靠星位,亦能在林中辨别方向,副将可否带我去见一见将军?”
……
施霓被送到队首时,霍厌正和手下两位校尉,认真商定出林之法。
她远远看着他,眼中映着一身着黑金战甲的硕猛背影,他身姿威凛,依旧显得那么居高不可近身。
当下听他厉声言说:“眼下进和退,一个道路不明,一个瘴气环身,都不是什么高明之策。可若再犹豫不决,恐兵将受毒瘴所扰,折损更甚,倒不如破釜沉舟不作不休,行进过去,试它一试!”
众人也并无异议,眼下除了铤而走险,便只剩任其宰割。
施霓站在最边角的位置,看着霍厌面上精力强,可眼底却明显带着倦,于是情不自禁想要帮他解决疑难。
没等荆善请示,她下意识轻唤出声。
“将军……”
霍厌正在与属下说着什么,闻言身姿一顿,而后转过身来,眉头当即拧住。
施霓也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举动不妥,于是不由闪避着垂下头去。
“你带她来做什么?”
荆善恭敬回:“将军,姑娘说,她有辨识方向,黑夜出林的法子。”
活落,周围议论声起,似乎是有人觉得她自不量力。
在场诸多将领皆实战经验丰富,连他们左思右想都没有办法,她一个西凉小小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妙计。
霍厌从人群中出来,而后缓步走来她身侧。
他声音不大,却十分严肃:“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回去。”
说完便要走,见状,施霓有些着急,下意识伸手拦了下他的胳膊。
“还请将军能容我细说。”
言毕,霍厌驻足原地,冷着面色算是勉强允许给她时间。
施霓会意地松了手,立刻四周张望,接着眸光定睛,快步走到一处密丛边。
她蹲下示意说:“众位将军请看,这株草下是否可见细细光尘,此草向光而生,名为纥芟,白日吸阳而生,径藤随光移转,到了夜晚又能从花萼散落光尘,故而按着东升西落的规律,便知光尘洒落密处为西,疏处为东,方向由此得判。”
她详细说完,方才态度还冷淡的众人,此刻已经面露松动地围了过来。
“原来这株草这么神,以前从来没听过这说法啊。”
一面生的武将凑近,随后好奇地欲伸手去摸纥芟盛绽的花瓣,却被施霓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将军不可碰!此花盛放明艳,可花粉却含着毒性,不然也不会有发光奇效。”
“对对,多谢姑娘提醒。”那人讪讪地咧嘴一笑。
施霓收回手,礼节到位地点头示意了下,当下,余光又瞥到霍厌正盯着自己,于是她应感着回头,却看他此刻的脸色仿佛比刚才更差了些。
“……”不会这也要怀疑她居心叵测吧。
众人团围在一起继续看那纥芟花,施霓犹豫了下,还是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他身边停下。
之后,她小声着问:“将军觉得我这法子,是否可行?”
霍厌浓眉横着,极具压迫感,他先是盯了瞬她的眼睛,而后又扫过她的左手。
“以后别到处乱摸乱碰,成什么规矩?”
半响,他终于开了口,可这话却叫施霓一下没听明白。
琢磨好一会,她才想到,方才她好像是身后碰了他一属下的胳膊。
可那不是情况紧急嘛……真是专横不讲道理!
施霓不服气地在心头哼了声。
……
施霓的方法的确可采纳,可因一路寻草还要花费时间,还需找人先行探路。
施霓辨得最准,自然要去,霍厌思寻片刻,只说人多无益,最后决定只他带着施霓沿路做标记。
开始时,自是施霓寻得更快,边寻还边给霍厌指点,可没一会,局势骤变,霍厌动作麻利,眼力又锋锐,熟练过后轻松便超她数倍不止。
很快,他便先行在前,施霓勉强跟住。
“还跟我比?”他冷不丁出声,语气还颇为得意。
闻言,施霓摇摇头,没想到这时候他还有这么强的好胜心。
可幼稚的不止一个,施霓被他落得太远,于是愈发不服气,她动作跟着快起来,也更加地专注。
却没想到,她注意力都在花丛上,而脚下却大意地被错杂藤蔓缠住,随后重心瞬间离失,她亦被拉扯着一脚陷入暗泽。
霍厌听到求救声,回头第一眼,就看施霓已经半条腿被沼泽吞入。
瞬间,他背上腾的冒起一层的冷汗,急奔几步,他脚步都是浮的。
“别乱动!”
他怒吼着奔过去,紧接半伏着身,拉住施霓的手腕,用劲把人从泥泽中拽了出来。
他伸手护着她的腰,心有余悸,“没长眼睛吗?这是吃人的沼泽!”
“黑呀……又看不清。”施霓同样心跳乱着。
之后,又蹙眉看了眼自己染泥的裙摆,心疼的叹息了一声。
这件是她最喜欢的一身百褶流仙裙了。
“站好。”霍厌声音发沉,绷得紧。
“……哦。”
黑暗中,他们不知身后就是矮坡,施霓才推离开半步,便忽的一脚踩空。
于是,她下意识拉扯住霍厌,拽着他一同栽了下去。
霍厌背朝地,上面还压着一人,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一齐往下滚了好几圈。
最后被树干拦住时,她人是老实窝在霍厌怀里的,可嘴巴却不知怎的,没一点差离,实实贴在他突出的喉结上。
当即羞愕难当,施霓一瞬闪躲开,就见他麦色突筋的脖颈肌理,此刻已染就点点唇上朱脂。
如同花绽泥泽,芳落垣尘。
再看,他眸间带着阴戾,可耳根亦一瞬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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