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道紫檀螺钿镶云石座屏,这话分外清晰地传进施霓耳里,叫她不由怔然地闪了下神。

    紧接脚下没注意,挪动时竟不一小心踢在置于侧旁的一珐琅镂雕地灯上,所幸灯身只是晃了一晃,并未真的坠地损坏。

    见状,施霓也拊胸松了口气。

    可这道不大声响,到底还是惊扰到了屋内谈话的两人,她自知这般不妥,正要窘默退离,就听里面随之传出一声揶揄。

    “才一会儿等不来你,小姑娘就急着找来了。罢了罢了,既是你的人,我看在你娘的面前上,这规矩破就破了罢,你出去把人带进来,我也过过眼,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能收了你这混世魔王的心。”

    这话,施霓在外直听得云里雾里,她怎么能算霍将军的人……

    即日回京,她就要面承大梁皇帝,难避被献皇族,以色侍人的命运,而霍厌更不是别人,他是护送西凉贡礼入京的大梁将。

    如此二人,入京后便不该再有任何的交集。

    思绪未收,霍厌已从屏风后阔步走出,施霓情绪未来得及遮掩,被他迎面看了个正着。

    “怎么了,这般魂不守舍的?”他走近问。

    闻言,施霓摇摇头,堵闷着不知该怎么说,眼下她心头直泛酸涩,竟是比刚从西凉出离的那日更隽深清晰。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难受?她得不出答案。

    霍厌沉吟了下,猜测她大概是听见了里面的谈话内容,心有顾虑才会如此,于是附耳过去,隔着旁人小声安抚了句。

    “方才那话你别放在心上,何姑是我母亲年轻时的闺中好友,半生云游四方,医术精湛了得,不过就是规矩颇多,岁数大些后更是不轻易收诊了,刚刚若我不顺着她的心思默认下来,恐怕今天咱们就白来一趟,看不上病了。”

    原来如此,将军默认暧昧,含糊关系,都是为了让她能顺利看诊。

    听了霍厌的解释,施霓自觉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头莫名闪过一丝空落感。

    她很快敛神,恢复了平常端静,又款款冲他施了一礼,以表感谢。

    言道:“来时一路周折,眼下又叫将军为了我的事这般劳心劳累,还平白损了名誉,受了委屈,施霓实在过意不去。”

    闻言,霍厌几步上前,并无顾忌地拉过她的手,嘴上噙带笑意地凑近她面前,问:“那你呢,如此可是觉得委屈了?”

    他的眼神总能轻易蛊住人,施霓被盯得脸色讪讪的,刚垂下眼睫,就感觉到他指腹开始摩挲在自己手心。

    她扯没扯回,只好由他牵着,接着声音细若蚊蝇地喃喃开口,“不……不委屈的。”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霍厌身为大梁第一战神将军,甚至放眼六国都再难寻一个可相抗的敌手,像他这般只得被仰望而不可近的英雄人物,该是轻易便能吸引女子的崇拜爱慕。

    而施霓生来命轻,又如萍飘零,身不由己,能遇到这般男子,甚至还……与他肌肤相亲过,故而羞耻同时,心间更是难免生出慕强之感。

    不过她亦有自知之明,对霍厌的心思也只敢是几分崇敬,至于别的,她不会,亦不敢。

    闻言,霍厌倒是满意得很,他伸手往施霓头上轻抚了下,几乎近到快贴上的程度,言语又很轻很轻,“怎么就这么乖。”

    “……”

    施霓被逗得耳尖红透,心里慢慢琢磨清楚,将军对她这样状似亲昵,大概也是为了将戏做足。

    是她将做戏与现实混淆,更不该慌乱成这样。

    ……

    霍厌牵着她走进内室,候等半响的何仙姑闻响看过来时,目光微凝定睛在施霓身上,而后当即啧啧了两声。

    见着生人,施霓下意识想抽手,好在这回霍厌没故意阻,她便顾着礼,双手合拢于腿侧,欠着身问好道。

    “见过仙姑。”

    对方面露笑意,算得和善,可目光却很肆意,从上到下,像是要把她身上各处都仔细打量到。

    “不必多礼。这小子素来唤我姑姑,你既是他房里人,便随着叫吧。”

    房里人……施霓不自在地看了霍厌一眼,就见他表现得十分坦然,闻言后也未有一丝异样,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也叫自己也学会适应。

    并向自己反复强调着,眼下两人只是要配合演戏罢了。

    她跟着叫了声,“……姑姑好。”

    “好好。”何姑应了声,而后精明的目光微挪,又再次看向霍厌,随之充满意味地开口,“怪不得你这么上心,原来还真是个娇娇纤婉,我见犹怜的绝绝美人坯。”

    霍厌向前一步挡了挡,主动帮她解围:“姑姑,她受不了你几句调侃,你快点给听听脉吧。”

    施霓担心霍厌是否对神医太过说话不客气,于是从中调和地说了句,“将军,无妨的,我爱听姑姑说话。”

    何姑听了立刻喜笑颜开,亲昵地拉过施霓的手,开怀道,“性子软柔柔的,说话也中听,人又生得这般脱俗的美,怪不得序淮能这样稀罕你。”

    施霓垂下眼去,面露赧意,此刻她自己都已经快要分不清,她这份从心底溢出的羞臊感,到底是不是为了做戏演出来的。

    “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序淮真要生我气了。”

    施霓这才回神,口吻几分困惑,“序……序淮?”

    “对啊。”应声完,何姑又看向霍厌,带疑问道,“怎么,你没告诉人家你的小字啊?”

    霍厌面色平常,简明开口,“只叫大名。”

    何姑不以为意,“这样可不行,连名带姓叫也太显生疏了吧。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小字?”

    西凉并没有这些文字讲究,闻言后,施霓正要如实地摇头说没有,却不想霍厌会先一步替她回答。

    “叫霓霓。一曲霓裳的‘霓’。”

    施霓抬眼看他,不免有些怔然,她是孤女存世,无依无亲,更从未有人给她的名字赋予深层含义,他仿若随口一说的言语,却叫她不禁心头动容。

    她想,以后再不会有人叫她的名字,能像他刚刚那声一样好听了。

    霓霓,她很喜欢。

    见状,何姑轻‘啧’了声,自言受不了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继续眉来眼去,于是赶紧叫徒弟带来医箱,又从中取出三根细线环在施霓腕上,准备正式会诊。

    她指腹点线,才把了一会儿便蹙起了眉头,忧心说道:“年纪轻轻的,怎么亏空这么严重。”

    大概是常年食饮汤药,各种副作用汇集一处,久积成了疾。

    施霓早有预料,当下并未有很大的反应,可霍厌闻言后却立刻言语戾了几分,又严肃问道。

    “可否能彻底调理好?”

    “不是我何仙姑自吹自擂啊,就她气血亏成这样,就算叫宫里十个御医来,都不一定能想出盈补办法。可偏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医手,就是比那些正派御医强,虽彻底调理好不是易事,但只要按我的方子吃,两年内该是能见了明显效果。”

    施霓一听又要吃药,还是两年,心头只觉苦涩,从记事以来,她实在吃过太多苦药,故而不免发怵。

    “姑姑,会很苦吗?”

    何姑点头冲她笑笑,没有办法,“良药苦口嘛。”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施霓微微叹气,眉目颓丧着,小脸都愁得皱起来了。

    见状,霍厌弯下腰来看着她,柔声纵容,“怕苦?等回了上京,我把京都所有卖蜜饯果脯的店铺全转个遍,保证把最好吃的全给你买来,到时你喝完便吃一点果子,肯定就没那么苦了。”

    施霓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寻蜜饯果子这种小事,怎敢去劳烦一主帅将军屈尊。

    她吓得忙摇摇头,喃喃言道,“不敢叨扰将军的。”

    霍厌垂目一笑,“不叨扰,我乐意的。”

    “唉……”

    何姑叹了口气,只觉没眼再看,于是当下重新端起医者身姿,继续望闻问切。

    然后,她忽的想起刚才施霓进门时,走路姿态与旁人隐隐有些不同,于是试探地伸手往施霓肩上一穴位摁了下去。

    “嗯……”

    不适感来的太强,施霓一下没忍住地嘤咛出声。

    何姑见状,眼睛亮了亮,立刻问道,“是否觉得胸闷?”

    施霓忍着涨感,吃力点了点头。

    这种异样她很熟悉,每次月事将近,她都要忍受一番胸口的不适闷涨,甚至有时更严重些,只能靠抚揉才能缓解症状,同时也可压住心头泛起的莫名空虚感。

    何姑眼睛眯起,原来这专属少女的纯阴体质竟是真的存在,只是世间稀有,她今日也是第一次遇见。

    惊诧同时,她余光不免扫向霍厌,知道这小子是遇到宝了,也怪不得他把人宠成这样,连吃个苦药都心疼着。

    施霓不知何姑在想什么,当下只虚心请教着,“不瞒姑姑,此症常困扰我,不知可有根除之法?”

    何姑笑意深了些,随手在她胸口附近点了两三个穴位,施霓感觉疼痛一瞬,而后竟真的有所缓解。

    接着又听何姑说,“你这症状是气血不通所致,只要能及时疏通,便不存根不根除一说。我现在教你一套按摩手法,以后若再遇此症发作,不必用药也可及时舒缓。”

    施霓忙面露感激,“那谢过姑姑。”

    何姑做事雷厉风行,言语刚解说两句,便直接拉过施霓的手带上去,打算教她实操。

    施霓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动覆上,当即窘迫得无以复加,脸颊更是红透了。

    尤其,她这般自抚的姿态,竟是被霍厌迎面看了个正着。

    她慌忙将手抽离开,只觉羞耻难当,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又臊又觉委屈。

    霍厌更是不自在,当下的确也被何姑突然的行径弄得不知所措,他轻咳一声,自展风度地准备迈步走出内室。

    可刚要转身,就被何姑拦了下来。

    而后她又寻常口吻的冲施霓交代,“你是他房里人,这有什么羞的。以后这事定然用不着你自己来,得他亲自伺候,你放心,这个忙是美事,他自是乐意帮的。”

    “……”

    闻言,施霓紧咬住唇,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她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要配合将军去演戏了,不仅谎话圆不回来,还这般羞耻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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