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芳苑安静过了两日,无人宣召,更无人登门。
施霓自是乐得悠闲自在,倒是阿绛按耐不住,总觉这是大梁人给他们的下马威。
深宫不比军营,还能容她偷偷运作,疏通关系去打听。
红瓦高墙之内,各宫各院位置都相挨得太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来一百双眼睛来盯着你,施霓不会轻易去犯风险。
而如今唯一获得的一点外界讯息,还是前几日从李公公那里听来的,说是太后娘娘无故染了病疾,眼下圣上的心思全在长春宫了。
……
与世隔绝的日子只存了两天,到了第三日清晨,施霓刚刚起身梳妆好完毕,就听外面门庭若市,蓦地一阵热闹声起。
阿绛迈步去外探看,可还未来得及走出门口,就听传信的小太监尖着嗓子扬声而报。
“皇后娘娘亲下口谕,烦请姑娘出屋钦听。”
闻言,施霓忙放下手中正准备擦洗保养的珠钗簪花,恭敬起身相迎,当下迈步间门,心头更是不由紧张了一瞬。
该见的贵人,恐怕今日都要见见了。
她神色慢慢恢复自若,起身后又对着铜镜抚了抚自己的罗裙衣摆,将上面的丝毫褶褛都处理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不敬之意。
之后掀帘而出,映目的一瞬,她仿佛听到仆婢里有人轻轻讶叹一声。
寻声,施霓美眸淡淡望下,就见几个位于队尾的宫婢忙将头垂得更低。
而这时,为首的年长嬷嬷几步走上前来,片刻打量后,屈膝对她行了个很淡的礼。
只是还不等她说‘起’,对方便已自顾自地直起了身。
紧接,又端持姿态道:“皇后娘娘体恤,知晓姑娘初来乍到,恐怕思乡情切,遂特叫我来邀姑娘同去未央宫叙叙话,时下,娘娘宫内正有几个自西凉而来的小丫头,姑娘待会儿见了同乡之人,也定会觉得十分亲切。”
闻言,施霓轻蹙了下眉,很快意会出娘娘的‘好意’。
这话若只听表面,倒还真显娘娘对□□恤宽和,可施霓却知,方才嬷嬷所言的西凉同乡人,其实是因三年前西凉勇毅大将军在营口吃下败仗,无奈签下停战协议,贡给大梁数舆珍宝,其中,更有数十少女被迫献进大梁皇宫,终身为奴为婢。
时隔三年,西凉败况依旧。只是这次,西凉献上的不是什么普通奴役,而是为大梁皇族精心挑选的美人贡礼。
娘娘如今特意将两者同道而语,其中的轻蔑与贬低之意,甚至不用细琢便可意会分明。
思及此,施霓略微沉吟,知晓这趟过去也定是赴鸿门之宴。
于是她故作愚钝模样,屈膝欠了欠身,温言顺语地应下了娘娘的盛情邀请,接着,又叹息示弱言说。
“施霓为异乡孤女,如今初入宫门,难免心怀忐忑,不知该如何自处。而现下,得幸能被娘娘记挂在心,施霓心间门实在感激,如此,我主仆二人也算在宫中有所依撑。”
施霓心里清楚,她一路招摇进宫,又曾被王上亲口言称是西凉第一美人,如此张扬做派,不知暗地里树下多少敌
而宫里的娘娘们,恐怕早已人人防备了。
既如此,她不如一开始就向最可靠的那一棵‘树’靠拢,寻得其庇荫而活。
这些求生的技巧,她从小便被迫习得,也深知没有贪欲之人,才能活得安稳长久。
果然,听她说起可怜身世,举止间门亦没什么外在锋芒,甚至还有主动示好之意,嬷嬷戒备之心稍减,同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宫里有伶贵人那一个妖媚的下贱胚就够了,若是再多来一个,恐怕娘娘的心绞痛定会被气得再犯。
……
见到皇后本人真容,施霓是稍觉意外的。
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一端庄雍华的雅妇,却不想进去时,就见娘娘正手持一把流萤团扇,提裙在一片精贵盆栽前认真扑着蝶。
虽面容的确显着是近四十的年纪,可心态却更像年轻了十岁有余。
施霓暗暗心想,如果不是其身着绛红色象征身份尊贵的华丽宫衣,外加身侧有人引领,她若在外碰见娘娘,定会不敢辨认。
见状,林嬷嬷把手握拳凑到面前,轻咳着提醒,“娘娘,施小主来给您请安了。”
蝴蝶飞了,娘娘在百花中端然回了眸。
施霓赶紧走近些,对着那张带着汗意,又不减淑丽的面容,合手于襟,恭然请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垂目,上下对她打量片刻,而后扭过头去不满道:“你把本宫的蝴蝶都吓飞了。”
换作旁人,或许直接就跪地请罪了,身为皇后,顽童之言,怎么听都是在故意苛难,可施霓想了想,却是大着胆子认真问询。
“娘娘宫里可有椟尖草?臣……女想到一引蝶的主意。”
闻言,娘娘沉沉的表情有所松动,看了她一眼后,语调虽依旧冷着,却没那么生厌,“这草不是做膳食时所用的佐料嘛,你用它怎么引蝶?”
施霓继续屈膝解释:“将椟尖草的草根碾碎,而后再与苦荠花瓣混在一起,两物相辅而息,生出的异香飘远异常,自能引蝶。”
“这说法倒是新鲜。”皇后挥了下手,算是恩典,“起身说话吧。”
施霓松了口气,三言二语间门,她大概摸出些皇后娘娘的脾性,她应是喜怒都显在脸上的直肠人。
以前在西凉王殿时,像云娘娘那样阴晴不定的人都对她颇为喜爱,如今,她若有心想讨大梁皇后的欢心,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御膳房的东西最全,林嬷嬷,你叫个丫头去取,若是引不来蝶,本宫定拿她是问。”
就算投其所好,也承着风险,能不能引来蝶,其实有一半要看运气。
可施霓偏偏算运气好的,按着法子扬香招引,没过一会儿还真引来了一对彩翼霜纹飞蝶,比起先前飞走的那只,明显更大更漂亮。
见状,皇后娘娘当即喜上眉梢,忙命人将这两个宝贝小心捉来,养进自己的宫内花房里。
一番折腾下来,她再看施霓那双妖妖媚媚的桃花眸,倒也不觉得十分嫌恶生厌了。
一张明媚妍丽的俏脸蛋,漂亮得好比瑶池仙,就是衣裙掩遮下的那双丰乳,实在丰腴得太过不端雅,彷佛才临了仙,又一下引人堕了俗。
仙也是她,既俗犯戒。这样的身,谁能不贪?
不仅能勾得住男人,就是女人看了,该是也会忍不住地想多瞧上两眼,讨讨养身丰体的经。
圣上爱玩,宫里向来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可长到这般程度的,皇后自认是不曾见过。
可怕就怕,此女一朝得了圣上的宠爱,便恭敬不再,生了狼子野心,成了另一个以下犯上的伶贵人。
思及此,皇后难免又心生戒备,可方才不慎被她轻易哄开心了,眼下态度实在想冷也冷不起来。
于是叹了口气,到底不忍叫她这么纤弱的美人躯,在烈日当头之下暴晒,遂将人引进殿内,又差人上了一杯解暑的凉茶。
“来京这一路,所行可顺利?”
皇后不想叫氛围太凝滞,这才出声打破沉默,问题也是随口一说,可施霓闻声后却是一瞬紧张起来。
她完全控制不住,迅速在脑海里映出一人身影,以及他锋利如芒的锐戾眉眼。莫名的,被他咬过的私密位置,好像又隐隐作痛。
怕被人察觉端倪,施霓很快敛下神思,恭敬回道:“多谢娘娘关怀,进京一路都十分顺利。”
皇后品了口茶,神态端持自然,过了片刻后,在缓放茶杯的间门隙,她又隐含着试探意味,再次出声问道:“那以后呢,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施霓领悟出这话意味深深,又想起李公公先前的提点,她确认娘娘对皇上的在意,也知晓此刻自己在娘娘眼里,是能构成威胁之人。
可她完全无心留在后宫争宠,行尸走肉般过完一生,娘娘时下的这句话,正好给了她自言意愿的机会。
她当然要抓住机会,于是垂下眼睫,一派言辞诚恳,“不满娘娘,施霓自幼为孤女,幸得西凉的云娘娘收养,这才过上衣食不缺的日子。可我这样的身份,在西凉王殿里却极难自处,主不是主,奴不算奴,故而在宫墙内过活的每一天,都异常谨小慎微,从未身尝过自由。”
“在深宫皇苑处处受拘的日子,我实在自小就过够了。如今来到大梁便想换一种活法,娘娘既问我以后如何打算,我也不再相瞒,我唯一的心愿其实就是走出宫去,看看外面更宽旷的世界。可我亦知晓,自身既为西凉的献降贡礼,又哪里有选择权呢,最后会居何处,都是宿命。”
她言辞恳切,字字惹人生怜,皇后闻言默了半响,才认真向她确认。
“你当真不愿留在宫里,做陛下的女人?你要知道,能得幸侍奉陛下,那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而且……”
而且,陛下对你颇为喜爱。
来时路上这一个多月,陛下光嘴上念叨了就不下三次,就连临时所居的宫殿都选在了奢侈无双的储秀宫,后来是她觉得这样越制不符规仪,进言劝说,才叫他改了主意,后又选在了浮芳苑。
施霓若是留下,那定为享福的命。
只是这些话,虽已到了嘴边,皇后却因着自己的私心,不会说于她听。
人人都言,皇后自当仁德无妒,可她与皇帝是少时的结发夫妻,爱慕存心,多年未减消丝毫,她已经忍耐他阔了三宫六院,选秀一批接着一批,如今,还是允了她失一失为国母之仪,生出些相妒的情绪吧。
“娘娘,施霓的心意已定,可这种事实在不敢相求于陛下,在这后宫里,施霓只与娘娘相识,亦只能想求于娘娘……”
皇后被求得心软,叹息问着:“那……那你可是已有中意之人?按照规矩,只要是我萧姓皇族中人,应是皆能选纳,只是这事最后还是要陛下点头的。”
这话却把施霓问住了,初来上京,人生地不熟,她与那些皇族中人甚至都没打过照面,又何谈中意?
而能引她心生波动之人,与她身份相隔。
他的名字,是忌讳。
……
这时,门外忽传响动,紧接应声便进来一位朗眉目明,身扬蓬勃朝气的少年朗。
见到施霓,他眼睛一瞬亮了亮,目光也肆意。
施霓觉得奇怪,他那眼神带着些许熟稔,彷佛之前便与她见过一般,可施霓确认,两人并不相识。
“儿臣给母后请安。如今太子哥哥赈灾不在京中,他的安,我就连带着也请上一份,愿母后凤体康益,容颜久驻长存。”
皇后言语嗔着,“油嘴滑舌,也不看当着谁的面呢,这么大人尽学着不着调。”
说完又看向施霓,语气几分无奈,“这是五皇子,宫里有名的混世魔王。”
听到这称呼,施霓忽的想起之前何姑的话,于是几乎脱口而出问了句,“混世魔王?这称呼不是霍将军的称号嘛?”
话落,面前两人同时投以视线。
施霓面色不变,心头却懊悔不已,自己向来谨慎小心,可唯独一关联到霍厌身上,她就是总容易不过脑子。
于是当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加以解释:“先前在营中,偶然间门有此听闻,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皇后并未觉异样,他们同行半月,一路有所交流再正常不过。
于是冲着施霓闲言道:“若论起那股张狂劲,京中确实没人能比得过霍家那小子,凛儿也就是趁着人家常在外领军打仗,留在京城的时间门少了,这才浑水摸鱼,把这‘混世魔王’的称呼抢了过去,你说幼稚不幼稚,还真以为这是什么好名声呢。”
五皇子萧承凛被说的面色讪了讪,当即反驳道:“母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还当着人面提。”
说着,他耳朵热着,偷偷瞄了施霓一眼。
施霓倒没察觉出什么,可皇后却是把这一眼看得真真的。
“行了,今晨这安你也请过了。你之后若是无事,就带着施姑娘去宫里各处转转,就当认认路。”
萧承凛愣了下,确认着问道:“我带?”
皇后眼神扫过来,垂眸反问:“宫里属你最闲,怎么,你是还有别的差事?”
其实,就算皇子再清闲,带人认路这事也是轮不上的,皇后娘娘刻意如此安排,就是意会出方才萧承凛看向施霓的眼神别有意味,于是便做顺水人情,想给两人多制造些相处的时间门。
方才,施霓相求的话她听进去了,仔细想想,便觉凛儿倒是一合适人选。
……
两人并肩而行,转了好几个宫门,却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施霓是在认真琢磨皇后的用意,而萧承凛却在纠结想着,此女是太子哥哥中意之人,他怎么能先和她单独相处,这不是不讲兄弟道义嘛?
他当时分明能拒绝的,可话刚到嘴边,就察觉到施霓映水的眸正看着自己,于是原本备好的婉拒之词,竟就成了——好,我答应。
因着这份儿莫名的心虚,他这么能说会道一人,一路上也是抿唇不敢多言。
认真想了想后,为了抵消内心不安,他决定将话题尽量往太子哥哥那边带一带。
于是,他主动开始搭话,道:“施姑娘,你简直是和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哦,不是,真人更好看,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刚刚被欺负着哭过似的。”
“……”这是,在夸她?
施霓有些无言,不过,她是知道五皇子说的那幅画的。
当时,西凉着急准备礼单,于是匆忙找来匠人为她画了一幅肖像,可因时间门太紧,画匠赶工而成,最后成品的姿态神韵,其实只能现出她的七八分。
若是细心或者与她熟识之人,应是能一眼可辨的,可见,五皇子气势并未将那画像细看过。
施霓礼貌笑笑,开口故意问道:“五皇子是何时见的那画?”
萧承凛没什么心眼,什么话一套便出,“最开始是在宫宴上,大家乘兴一起看的,后来又看……应该是在太子哥哥的书房里。”
闻言,施霓怔愣了下,当即实在困惑:“太子殿下?”
“是啊。”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五皇子却突然顿住脚步,她跟在其后被挡住去路,又因在认真思索他方才那话,于是一个没注意,竟不小心脑袋撞在了他背上。
实实的一撞,痛得她当即轻呼了一声,暗恼萧承凛干嘛突然停下。
萧承凛察觉后,也立刻转过身来低头帮她察看,嘴里同时不满地冲外嘟囔着:“序淮,你没事杵在那干嘛!看没看见,都把美人吓到了!”
序……淮?
闻言,施霓哪里还顾得上额头的疼痛,当即慌忙抬头去看,果然映眼就看到不远处,正站着一黑色萧然的孤戾身影。
他双臂环在胸前,微颔首,黑金利剑握紧在手里,周身而发的威凛气场,与之前无异。
见状,施霓不由愣住,于是目光只顾看他,全然忘记此刻五皇子正动作亲昵地查看她的伤情,甚至还伸手摸了她额上的发。
当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刚想出声言阻时,霍厌已经面色冷冽着,一步步向他们走近过来。
他目光始终发沉,盯了下萧承凛的手,而后凝眸,微讽地停在她脸上。
施霓和他亲密过那么多次,自是熟悉这眼神意味,她知道,他是分明生了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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