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拓跋稷如约而至。
来时,霍厌正于营中演练场与几个副将军比射箭术,荆善将人带到近处后, 躬身出言提醒说。
“将军, 西凉三王子到。”
闻言,霍厌持弓一顿, 眉眼略含意味地轻抬。
就见七八丈远外,正站着位玉面文气、身量颀长的矜儒男子。
霍厌眸光稍凝,只觉此人一副矫矜做派,看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怕是连只重弩都费劲能拉开。
思及此,霍厌睨眸一下转身, 而后双手搭着□□, 出矢箭头随之对准了拓跋稷。
见状, 西凉使臣团各个面色巨变, 骇然生畏,就连侧旁站着的荆善都跟着一瞬惊诧。
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荆善不解,心想将军历来行军也从未苛待过敌国使团, 怎这回忽的迸现出这般汹涌难抑的杀意。
眼见西凉使团中有胆小者, 此刻已然有吓跪的势头, 霍厌倨傲收颌,慢慢松了持箭的力道。
众人松了口气,见霍厌把□□随手扔给一旁的兵士,而后口吻淡淡地只吐出两个字:“劣弩。”
这话, 也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霍厌如此施下下马威,叫凉人使臣人人心头生怯,唯独那拓跋稷始终神色从容,闻言也面不改色。
进了主帅营帐,拓跋稷直接开门见山。
“霍将军,如今胜败已分,我等心服口服。初战时,是王兄擅自伪令而领兵犯梁,父王本无意叫边境百姓再尝战苦,可奈何王兄已然决定破釜沉舟,故而这才无奈下达王令。现在王兄算得自食其果,得了教训,但血缘至亲终不可弃,遂父王派我从中调和,愿以朔州换回我王兄一命。”
说完,又显诚意的将朔州城内城外的兵防布阵图献上。
霍厌看着拓跋稷为了他那废物哥哥这般言辞切切,放低姿态,当下哂笑一声。
“朔州?”
拓跋稷点头,认真言道:“朔州城是我王兄的封地,此番是他寻衅在前,故而一切后果自该由他来承受,这也是父王之意。”
霍厌却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黑红玉扳戒,半响才幽幽开口:“朔州不够,再加一宽城。”
拓跋稷拧了下眉,当下有心争取:“朔州是我西凉边腹大城,方圆百里,人口近万,如此还不够?”
“是啊。”霍厌食指蹭过眉峰,神色十分慵懒地开口言道,“在本将军眼里,大王子的命值这些呢。”
拓跋稷脸色变得不太好,“霍将军这是执意要趁火打劫了……”
“也不是。”
霍厌觑着他,摆出胜者自得的傲倨姿态,“我不强求,若是拓跋川身首异处,那得利的不是三王子嘛,西凉王位,我助你得来如何?”
当着西凉这么多外臣在,即便拓跋稷真有这个心思,也不可能轻易启口应下。
霍厌这话,除去明显挑拨离间的意味,实际更多则是丝毫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怠慢。
闻言,拓跋稷手心紧握了握,强忍着情绪,缓下来后依旧和颜悦色道:“宽城是边南枢纽重城,此事我做不了主。”
霍厌已经阖上眼,没了和拓跋稷继续往下谈的兴致,“做不了主,那就叫个能做主的来。”
“待我回去回禀过父王,再来给将军答复。”
言毕,西凉其他使臣都觉大梁是狮子大开口,谈判只得僵持。
既无法继续往下谈,他们面如土灰,陆续着出离主帐,而拓跋稷走在最后,果然如霍厌先前预料到那般,待凉臣们出帐后,他刻意顿住脚步,似有话说的留了下来。
“三王子还有事?”
拓跋稷不卑不亢,“方才谈的是公事,现在,我有件私事想与将军私下谈一谈。”
闻言,霍厌嘲弄地勾了下唇,心想他没先去找他的麻烦,他倒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荆善不明情况,在旁警惕言阻:“你有何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问,将军事忙,哪有时间和你谈什么私事?”
没等拓跋稷说什么,霍厌率先挥手示意帐内人员全部下去,听命后,荆善与校尉单起面面相觑,但到底不敢违逆将军是命令。
清了场。
霍厌睨眼,等着他说。
“将军,我时间不多,所以莫怪我开门见山,说得直接些。”
拓跋稷冲他躬了下手,而后神色认真继续道,“我知将军出征前刚刚娶过夫人,但将军与我族素有仇怨隔阂,又怎会心甘情愿娶一凉女,所以便猜测,定是梁帝下旨将军不得不娶,才有今天这局面。”
“但将军不知的是,你们都不想接受的异族凉女,却是我心心念念,爱而不得的心上人。上次是我不够勇敢,才叫霓妹妹被迫以求和之名献送大梁,现在我有悔过之心,更不想再顾父王和母后的反对。我决议,甘愿用自己领地中的恕风、关炔、连珞三城来换取霓妹妹回凉。这三环连城我自愿奉上,不用多说,将军也该知道我的诚意如何,待将军帮忙回禀梁帝,想来定会行事顺利。”
越听他说,霍厌眸色越凉。
半响,他口吻很淡地说道:“没想到三王子还是个痴情种。”
“若将军能够成全,拓跋稷自当感激不尽。我与霓妹妹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只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这才差点失了这段缘。”
“差点?”
霍厌重复了一遍他这话,而后略带意味地反问过去,“她嫁了我,你也不介意?”
“因老将军的事……”拓跋稷话没说完,看霍厌陡然沉下的脸色,于是立刻改了口,“将军因些旧事对凉人生厌,娶了霓妹妹也是敷衍应事,想来你们自成婚后也不会像寻常夫妻一般。”
“怎么不会。”霍厌忽的一笑,目光直直对上拓跋稷,开口语速刻意地缓,“原本的确想敷衍,可霓霓实在太招人喜欢,本将军毕竟是个正常男人,做不到坐怀不乱也很正常。”
拓跋稷难以置信地瞠目,“你们……”
霍厌直接打断,言语平常,却是字字刺人心窝。
“还是要感谢三王子,为国为民,无私割爱。我却是俗人一个,什么三环连城,在我心里都比不过美人拥怀。城池与伊人,若二择其一,那我只要后者。”
听了这几句,拓跋稷的脸色一下难看到极点,方才解救拓跋川之事没有谈妥,他也不过是有些不满,觉得大梁实在贪心,可眼下,霍厌则清晰看出他眼眸中渐渐燃起的妒火和恨意。
“你娶霓妹妹,当真不是逢场作戏?”他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眸眦近裂。
霍厌没立刻回答什么,而后缓缓从怀里掏出临走时施霓送给自己的护身玉佩,这是她的贴身之物,还说自小不离她身,所以,拓跋稷该是认得。
果真,他才亮相放到桌上,拓跋稷立刻瞪大眼睛,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
“霓妹妹,她……她将这个给了你?”
霍厌耳朵生恶,当下提醒,也是警告,“三王子还是尊称一句夫人吧,你一声一声妹妹,本将军实在听得不舒耳。”
说完,又回了他先前的问题,“逢场作戏有什么乐子可寻,真夫妻才滋味妙啊。”
“霍将军!你这是横刀夺爱!趁人之危!”
拓跋稷像是被他方才所言“真夫妻”这话,刺激得快要疯了。
见状,霍厌姿态依旧矜傲,他回得轻松:“嗯,那又怎样?”
像是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此刻,拓跋稷眸间忽的狠厉起来,面上再无方才的儒雅平和,一开口,声音仿佛近乎嘶吼的怒哀。
“那将军在不在意?”
“什么?”霍厌蹙眉。
“嫁给你前,霓妹妹早与我相爱至深,你也不在乎?”
霍厌呵了声,觉得他这挑拨离间的手段实在有够拙劣:“相爱至深?三王子别自己自作多情而不知,霓霓曾亲口与我言道,她只当你是兄长而已。”
“绝不会。”拓跋稷眉心深拧,言语直直挑衅,“若我告知,霓妹妹在去大梁前,早与我肌肤相亲过,不知将军还会不会对霓妹妹一如既往的宠爱。”
霍厌只觉拓跋稷是在耍弄阴招,当下再没什么耐心继续听他胡扯下去。
可这时,拓跋稷忽的扬声:“霓妹妹背上那美丽动人的双生红痣,将军也入过眼了吧,是不是尤物动人,甚美如仙啊?”
“你找死!”
霍厌原本是关门打狗的赢家姿态,可听到这两句,他心头戾气一瞬横生。
不可能,他跟自己这样强调。
可霓霓那两颗小痣的位置那么私隐,拓跋稷又怎么可能会知道,除非他们……
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霍厌眸光懔裂,周身寒气逼人。
冲动控制不得,霍厌咬牙切齿,走上前去挥手狠狠给了拓跋稷一拳,这一拳他用了十成力气,把人打得瞬间横倒在地上,嘴角更是控制不住地鲜血直流。
他却还在叫嚣,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
“将军不要听我继续说了嘛?霓妹妹的腰那是真细,两只手轻松就能掐握住,而后抱在怀里的滋味儿,将军应是熟悉的吧?”
听到主帅营帐里的打斗动静,荆善和单起忙警惕地冲进去,原本以为是将军的安危受到了威胁,结果一进门,却发现西凉王子倒在地上,口中不断涌着鲜血,见此状。两人俱是一惊。
“将军,这……”
霍厌完全不理,走过去还有继续动手的架势。
看他这起势,简直是有要把人打死的那劲儿了,于是荆善和单起忙上前去拦。
“将军,使臣不可杀!”
“滚!”
荆善冒死扑上去,紧紧抱住霍厌腰身,而后赶紧眼神示意单起,叫西凉人进来救人。
若真在主帐营中将使臣打死,定要影响将军在六国的威望与信誉,眼下将军正在冲动之中,做事不计后果,可他们这些辅臣却不得不思量周全。
见状,守在外面的几位西凉臣子忙战战兢兢地进来帮忙把三王子扶下去,近看才知,王子已快被打得面目全非,一碰胳膊,更是直听一嚎,明显胳膊也是被拧断了。
什么战神将军,还是叫鬼阎罗更衬他这血腥凶残的面目。
待终于安全走出大梁军营,进入自己的军队防卫线内,西凉臣子才有人敢出声问道。
“三殿下……方才到底是出了何事,那霍厌难不成真如此轻狂,敢公然害杀使臣?”
往地上吐了口血污,拓跋稷脚步虚浮,好似找不着魂一般落魄无神。
当下,嘴里还嘟囔着让人听不清的话,“霓妹妹竟把那护身玉佩都给了他……难道是真的对他动心了不成……我做不到祝福,做不到,霓妹妹,你别怪我坏你的名声,我不甘心啊……”
“三殿下,你说什么?”
没人回应,拓跋稷此刻早已死死晕了回去,在霍厌心里埋下一根拔不出的深刺,拓跋稷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那么爱惜,连牵手都怕惹其不快的霓妹妹,竟就这样被一大梁糙野武将占了去,有那么一刻,拓跋稷真的有心求死。
自从知晓自己母亲对施霓做过的那些不耻的事后,拓跋稷哀清楚,他们从开始就注定,不会有未来。
……
过去几日,西凉人重新派来使团。
而这回,他们绝口不提三王子受伤一事,反而将西凉王同意用双城以换拓跋川的决议谕书递了上来。
只是这次,他们全程战战兢兢,最后却根本没有见到霍厌本人,人质交换更是几个副将军全程跟办。
拓跋川这几日在狱里被狠狠挫败了锐气,出来后见到阳光的一瞬间,似情绪浮涌剧烈,竟腿软得差点儿站不起来。
见状,西凉使臣忙上前去扶,心中却是不仅心生耻感。他们两次临于大梁营处,一回是三王子拓跋稷被打到吐血昏晕,再一次竟是大王子拓跋川险些腿软跪倒,哪怕不用梁人冷嘲热讽,他们自己都觉得面上无颜,更愧见王上,愧见西凉百姓。
战毕,城收,此为大捷之战,班师回朝也享百姓迎道而接,更受圣上亲赐赏礼,可这般值得欢喜的境况,大将军却是几日面色阴沉,不见丝毫笑脸。
而在即将起兵返京那日,营中忽的来了位自称是施霓旧友的西凉女子,对方背着几袋包裹,带着明显的投奔之意。
若是寻常人,大梁兵士自不会理会,可听说是夫人昔日亲友,于是不得不谨慎地向上报告。
荆善率先得知,忙寻禀霍厌。
原本以为将军不会多管闲事,可这回,他却罕见地好心了一回。
霍厌单独见了那女子,对方直接表明身份。
“小女子名唤明珠,是西凉宫里一个不起眼的丫鬟,还请将军莫怪我的莽撞,此番实在是因小女主在西凉王殿里过活不下去,又知昔日姐妹如今已嫁与将军做了夫人,于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寻万分之一的机会,看能不能和将军回上京城去,哪怕只是在将军府做个伺候丫鬟,奴家也是愿意的。”
霍厌面无表情,只淡着语气问:“施霓在西凉的事,你都清楚?”
明珠立刻点头:“同吃同住多年,该是事无巨细,全部知晓。”
“本将军问你些事情,你如实回话,倘若有一个字在说谎,我要你的命。”
明珠心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道:“将军尽管问就是。”
霍厌敛神,一字一句都说得异常艰难,“施霓和拓跋稷,曾经当真相好过?又到何程度?”
闻言,明珠面上忽的显露难色,而后嗡声立显娇柔之态地言道:“我不敢说……”
她迟疑的态度,瞬间惹得霍厌心情烦躁,愤怒。
“不说,今日你不会有命出帐。”
说这话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化身人人口中所惧怕的鬼阎罗,罗刹鬼。
明珠瞬间被吓破了胆,当下身颤着结结巴巴言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实话实说……”
“说!”
“施霓和三王子情投意合,这在西凉王殿里不是什么秘密啊。我们一开始都是被云娘娘收养,有意培养成大王身边的近婢的,可因为三王子看中了施霓,所以她后来便没有和我们同训,而是……”
明珠刻意避过了些事情,只说云娘娘收养她们是为大王培养近婢,并未实情告之,实际近婢是要被挑拣着送上大王的床榻的。
霍厌厉言追问:“而是什么?”
明珠垂下眼去,被他眸间的怒火吓得有些开不了口。
眼看霍厌真的要剑走近,明珠咬牙将事先准备好的言语,一吐干净。
“而是……被稷王子养进了云宫里,受主子的尊贵,平日里我们见了施霓,都是把她当王妃敬待的。”
“继续说。”霍厌目眦已然仿若浸了火。
“稷王子宠爱施霓,人人都看在眼里。施霓性子柔弱又胆怯,很是惧怕打雷声,记得曾经有次,临淄来了罕见的暴风雨天,施霓吓得睡不着,而稷王子守在施霓房里,待了一夜不曾远离……”
说到这儿,明珠跪伏在地,忙磕着头,“将军饶恕,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挑拨,而是依将军所言,实话实说。”
霍厌手心攥得紧,半响终于找回些残余理智,而后半眯着眸,沉沉开口。
“你说的这些无凭无据,无人可证,只凭你一人之言污我夫人之名,我不信。”
明珠眼睛微动,闻言后,立刻机敏地转换了话锋:“将军不信自然是对的。反正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眼下将军和夫人关系这样好。别再因为我说的几句闲言碎语,徒惹得将军和夫人感情生隙。”
霍厌寻她破绽,“你知道我们关系好?”
“将军一定很宠夫人,不然又怎么会允她一个西凉人长久往王殿里寄信呢,这万一若是涉及机密,岂不是会出现大的纰漏。”
霍厌蹙眉,“什么信?”
“我曾看到三王子几次拿着信认真研读,如果记得没错,上面就是施霓的字迹……”
话未说完,霍厌已经一步一步持着黑金宝剑缓慢走向她,而后屈膝略躬身,面色鸷沉地提起剑尖实实擦到她脖颈脆弱处。
感觉到寒光闪目,明珠全身颤抖,顿觉恐惧心生。
“……将军,求求你别,别杀我。”
霍厌根本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当下手腕用力,剑锋再度逼近几分,刃下,已几乎见血。
他万分压抑着,才叫自己此刻勉强可以平静地将话说清楚。
“你回西凉王殿,把信偷出来给我看。若真有,我带你回京,若没有,我杀你。”
明珠背上已接近湿透,闻言愣愣点头,当真应乐下来。
“好,我一定带来!”
妹妹珍儿擅仿人书,事先,珍儿模仿着施霓的字迹已传来近十封言辞暧昧的情话书信,而其中展信祝悦,皆为三王子拓跋稷。
若非知晓三王子和霍将军起了明面冲突,明珠不会轻易来冒这个险,可现在看来,恐怕一切都是天意注定。
男人一旦妒忌起来,定会比女人更可怕十倍百倍,尤其是像霍将军这般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夫人曾与别的男人同住多年,再想自己的枕边人都嫁了自己还给别人遥寄情书,他会忍得不发疯才怪。
思及此,明珠暗怀阴恻的笑容,当下只贪想着,施霓能享到的福,她们姐妹俩又为何不能享?
像霍将军这样英武无双的男人,虽然有时的确会令人胆颤生怯,可多数女子天生慕强,谁又能忍住不对大将军王动心呢。
这样精壮的男君,施霓受用太久,也该让让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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