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见她没有应声,师莲央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无声无息之间,殿中丝竹似也静默下来,万马齐喑。满座宾客都朝她看去。

    无它,为舞姬伴奏对于男子是风流佳事,可对于身家清白的女子而言,无异于被比作乐伎伶人之流,是种侮辱。

    薛稚身世再不堪,也是个有封号的公主。师莲央再名噪京华,也只是教坊中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妓,怎可让公主为她伴奏?

    桓羡仍是一副看戏之态,借旒珠阴翳遮掩看向妹妹。

    薛稚却很快镇定下来,轻声唤:“青黛,去取琵琶。”

    青黛在心里将师莲央唾骂了数遍,应命抱来了琵琶。薛稚抱着琵琶婉婉站起,淡然低首,先向主位上的天子及太后施礼。

    桓羡一愣,她还真打算给个妓|女伴奏不成?还不及阻拦,底下的窃窃私语中,却听一人道:“我来为公主助奏。”

    是谢璟。

    他起身离席,自腰间取出一管青玉笛来,剑眉星目,在灯下锋利灼然:“不知师姑娘,想要什么曲子?”

    满座哗然。

    座中不断有人朝二人投去诧异的目光,开始讨论起两人的关系。师莲央眼中微讶,一笑嫣然:“《春游曲》,世子可会?”

    她身姿软似柔缎,说话间视线便娇滴滴地自他衣襟移至眉眼发梢,半点不掩。梁王旋即大笑:“玉腰奴,本王奉劝你可别打谢世子的主意。难道你竟瞧不出,世子已然有主?”

    这话等于是挑明了两人的关系,师莲央眸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讶,袅袅一福:“那便恭喜世子了。”

    座中议论声更似烈火,一瞬拔高,唯独陆韶不言,手指闲闲轻扣杯沿,看向了座中的薛稚。

    当着众人之面,那位公主似有些赧颜,难为情地低下眸去。

    另一侧的谢璟亦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样的公之于众,落在桓羡眼中却无端有些刺目,他略微皱眉,道:“无妨,今日既是朕的生辰,并无尊卑贵贱之分,既然师氏要人伴奏,以乐会舞,自当尽兴。你二人便为她吹奏一曲吧。”

    天子即发了话,无人再敢置喙,只有少数仍在窃窃私语。薛稚心中一暖,感激地看向兄长:“是。”

    她抱着琵琶坐下,纤指方按在了琴弦之上,却听皇兄又开了口:“冯整,去取朕的阮来。”

    这一回,连仅有的私语声也没了,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一袭红衣立在鼓上的师莲央。

    她亦有些讪讪的,大约是没有想到天子竟会为妹妹出头出到这种地步,盈盈下拜:“陛下是万乘之尊,怎可为贱妾伴乐。贱妾恐惧殊甚,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妨,既说以乐会舞,不论尊卑贵贱,你跳便是。”桓羡接过冯整递来的阮,淡淡地道。

    他也不等妹妹和未来妹夫,接阮在手,简单调试了几下便有欢快曲声自指间逸出,或凝或散,悠扬于满殿寂静之中。薛稚低鬟拨弦,忙跟随而上。

    中阮铿锵,琵琶清脆,和着玉笛声声与乐工的云锣排鼓、笙箫管弦,织成一曲绝佳的《春游曲》。

    名噪京华的玉腰奴自是绝佳的舞者,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回裾转袖,左鋋右鋋,跟上天子的乐声。

    于是座中热烈的气氛重被点燃,一曲既毕,爆发出雷鸣般的拊掌声。

    何太后笑道:“赏。”

    宫人应声捧了赏银来,知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师莲央盈盈下拜,谢恩退下。

    临到离开,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梁王身后那正淡然与父饮酒的青年侍郎,红唇若有似无地漫开一丝笑,敛裾离殿。

    大殿中欢声未歇,梁王笑着向天子献酒:“弟竟不知,皇兄还有这一手,可真是令阿弟自愧不如啊。”

    桓羡收起中阮,脸上似笑非笑:“若论乐事,谁又比得过整日在枕月楼厮混的四弟你。只不过是闲来无事,偶尔学学罢了。”

    梁王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打了个哈哈将此事带过。

    座中,薛稚正将琵琶交还青黛,闻见此言,又微微恍惚。

    皇兄自幼精通乐器。她的琵琶就是皇兄一手教成,除了琵琶,他还会古琴古筝箜篌等诸多乐器,只是不大弹而已。

    她也曾好奇他一个皇子怎么会那么多种乐器,后来才知,是昔年何太后不得宠,要以此讨好先帝,皇兄耳濡目染,也就学会了。

    不过……方才之事,实属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亲自为她伴奏替她解围……分明,他已经很久不愿见她了……

    千头万绪,在心间结成春麻。正是出神之际,却听见情郎熟悉的声:“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应允。”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殿又安静下来,目光如炬。桓羡已猜到几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但说无妨。”

    “臣想请陛下赐婚,将乐安公主嫁与臣为妻。终此一生,绝不负她!”

    这一句说得急促又郑重诚挚。座中开始响起惊叹声,有小娘子惊讶地向薛稚看去。而她本人手足无措,既是不安又是期待地看向御座,等着皇兄的反应。

    桓羡却是沉默。

    心脏处有陌生的酸涩如藤蔓爬满,说不清也道不明,更不知因何而起。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碍眼得很,想要拒绝,理智却告诉他无从拒绝。

    “请陛下应允。”见他不答,谢璟语声急切地又说了一遍。

    殿中再次寂静下来,安静得桓羡似可以听见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宛如过了宇宙洪荒那样漫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不过长辈尚在,这桩婚事,却不该由朕来成全。”

    “下月里就是祖母的生日,她老人家素喜为小儿辈做媒。你是她的侄孙,乐安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你们俩的婚事,理应由祖母做主。让朕做主,却是有违孝道了。”

    他语气不急不缓,细辨之下似还带着笑意,席间的卫国公谢敬却是背后无端一凉,担忧地看向儿子。

    谢璟满面惭色:“陛下提醒的是,是臣莽撞了,思虑不周。”

    桓羡又微微一笑,似予安抚:“将乐安嫁给你,朕没什么不放心的。届时你二人成婚,朕会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百万,助汝办成婚事。”

    “起来吧。”

    天子话中并无不悦,似还带着赞许。谢璟未有多想,真心实意地向天子谢了恩,又含笑看向薛稚。

    薛稚虽恼他草率,倒也为他求婚而心中欢喜,含羞别过了脸。

    “继续。”桓羡脸上带着淡薄的笑,抬手示意再传歌舞。于是席间丝竹再起,珍馐美味与婀娜舞姬鱼贯而入,众人觥筹交错,又恢复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虽然没有成功,但陛下的这番话也算是让所有人都明了她是他未来的妻。谢璟十分满意,与过来敬酒的同僚好友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倒是席间不少浪荡子暗觉遗憾。乐安公主虽美,却已名花有主,且冷淡不可攀。不若方才献舞的师姑娘,谁都可以一亲芳泽。

    原属于自己的贺诞全然被喧宾夺主,这之后的歌舞百戏,桓羡都无心观看,勉强耐着性子捱到了宴会过后。

    端门上已经燃起了焰火,庆祝天子诞辰。众人随天子出殿观赏,檐灯煌煌,玉砌雕栏,挤满了看烟花的人群。

    桓羡被众人簇拥着立在最中间的位置,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南天空上天女散花般徐徐升起来的焰火,四周人群笑啊闹啊,喧嚣热闹,欢笑声若一团团浮云漂浮在耳侧,他却什么知觉也没有,只木然看着一朵朵烟花在天际绽放,再如坠星落下天际。

    众人并未感知到天子的不悦,不断有大臣举着酒樽过来献寿,他冷淡而疏离地一一回应,视线却无意识透过冕旒,在人群中寻觅着妹妹身影。

    薛稚已被谢璟拉在了角落里,手掌轻轻揽着她的肩说着有关烟花的趣事。

    而她并不看烟花,却只含笑望着他,眼中星星点点,清波流盼,就好像漫天的烟花都盛放在她眼中,璀璨夺目。

    这对小儿女的窃窃私语自没逃过旁人的目光,何令茵凑在堂姐身边,扑哧笑道:“阿姊你瞧,还没成婚呢就和她贴那么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都已经求过婚了,今夜过后,还怕什么闲话。”何令菀回过眸来,静静说道。

    这一瞥却正好落到了天子身上。只见他立于人潮之中,身姿高大,秀挺颀长,陆韶等官员众星捧月般聚集在他身边,四周不断有人前来敬酒献寿。

    灯火加身,人潮汹涌,然她看在眼中,却只觉得格外落寞,青年帝王孑孑独立,更有种不容于世、白云松竹的高邈出尘。

    但又很快觉出不对来——尽管有冕旒遮挡,众人皆看不清天子神情。然而不管多少人来献寿,他的脸始终只向着乐安公主和谢郎君的方向,始终也不曾改变过……

    难道……他看的是那位乐安公主?

    这念头将何令菀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却如春木植于脑海,怎样也挥之不去。这时何令茵端了壶葡萄酒:“阿姊,我们也去给陛下献寿吧?”

    她纹丝未动,何令茵也不理她,端着自己的杯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陛下,令茵敬您。”

    旁人知晓这是太后家的侄女,纷纷让出道来。桓羡则静静地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女,没有应声。

    何令茵遂将暗红如血的葡萄酒替他满上,道:“旁人都是祝您福寿绵绵万寿无疆,想是也听腻了。所以令茵想祝您能早日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白头偕老。”

    说完,她给自己也斟上一杯,饮尽后白了杯底,期待望他。

    何氏女的相貌声音都似在眼前耳边幻化成另一个人,似乎不久之前,才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桓羡不言,移开目光,淡漠地看向杯中酒红血液。

    那些相近的话还似回荡于耳边,字字声声。眼前的葡萄酒则色如鲜血,如同大团大团的血色云雾弥漫于眼前,再渗入眼耳唇鼻心里,如棉花,如乱絮,堵塞于喉口气道中,几近窒息。

    他面色渐渐苍白,眉心越蹙越紧,擎杯的手也微微颤抖。

    “陛下?”陆韶已觉出不对来,关切询问。

    他摆摆手,微微侧头试图将盘旋于喉口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咽下。冯整见状忙也赶了过来,正当他欲要上前询问,忽见天子捏紧手中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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