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与她的结局早已注定。

    隔着血海深仇,他们注定此生相错而行。

    看到历悠然终于清醒过来,陌隐激动上前,动作轻柔地扶她起身,喂她服下解药。

    历悠然小口地喝着,温暖的千年雪莲化为甘甜的药水流入她的肺腑。

    陌隐一边喂她吃药,一边告诉她服药时有哪些事情需要格外注意:“千年雪莲虽说能够解除你体内的蛊毒‘情衷’,但需要连用十三次,每次取一片莲瓣煎煮成汤剂,待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彻底消除蛊毒,这期间你需要好好保暖,切忌受凉!还要注意饮食清淡,不可进食辛辣生冷刺激性的食物,还有,沐浴后一定要赶紧擦干,避免着凉……”

    “陌隐,”历悠然突然一口饮尽碗中的汤药,开口打断他道:“我都想起来了。”

    陌隐放下历悠然喝剩下的药碗,握住她的手道:“你当真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历悠然点头。

    她终于想起了因服下‘朝梦夕改’后所遗忘的那段时光。

    历悠然第一次遇见千绘娆是在一处泥泞荒芜的街巷里。

    她知道为何行宫政变会波及到自己,只要除掉自己这个长公主,必然会打击到攸皇,使其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幸好她凭借自己的身手从拐卖自己的车上滚了下来,并顺手从路旁抓了两把泥巴糊到了脸上。

    生怕人贩子去而复返的历悠然甚至在找到僻静之地后慌忙褪下了自己一身华丽的衣衫,并借机捡走了垃圾堆上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衣裳。

    待她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宛然一幅流民打扮,蓬头垢面,浑身脏臭,不辨面目。

    当历悠然在街巷上流落到第三天时,终于赶上了当地富户放粮,年幼体弱的她拼了老命方才捡到一个脏了的馒头。

    这里距离父皇行宫足足有八百里之遥,凭借此时的自己,历悠然相信她无法成功走到父皇面前,因此也只能原地等候,期待父皇或是言相能够在镇压政变后找到自己。

    正狠狠地啃着馒头,思考着今后打算的历悠然还未发觉自己已经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乞儿包围。

    当她抬起头,正要面对狂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时,一个不过十岁稚龄的大姐头站了出来,身手利落地拦住了那群乞儿的攻击。

    千绘娆纵使一身褴褛,却也仍难掩其美貌。

    见到娆姐出手,在街头混的一众乞儿赶忙作鸟兽散去。

    在历悠然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千绘娆牵住了手,拉着自己来到了一处破庙,破庙前方的院子里盛开着一株高洁的玉兰花,优雅而美丽。

    “陌兄,你看我带回了什么!”千绘娆大大啦啦地拉着历悠然迈进了这处收拾干净的破庙。

    历悠然随意略过,却见破庙除了头顶处有些许破洞外,屋子里面却是干净整齐,两边更堆放着干净的甘草堆,屋外的屋檐下还放着烧水用的水壶、汤蛊,看出来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

    “今天你又有什么收获?”一清朗的声音从侧屋响起,接着一身材高挑的少年迈步而入。

    她从未看到过如此清瘦的少年,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透着厌世的清醒,目光如炬,清矍摄人。

    陌隐看着被千绘娆牵在手中、满面污秽的女孩,竟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这是?”

    千绘娆抢先答道:“这是我从街市上捡来的孩子,你看她这么弱小,这么可怜,就让她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

    “好。”陌隐点头。

    “啊?你说什么!”千绘娆挠挠头,她本来都做好软磨硬泡的准备了,却没想到一向铁面无私的陌隐竟会网开一面。

    陌隐是这座小城所有乞儿尊奉的老大,也因此才能在这处难得清静的地方安身。

    至于千绘娆,全在于当年对陌隐有相救之谊,这才能在陌隐伤愈后得到他的照拂,与他一起安身此处观音庙。

    平日里,千绘娆总是习惯上街搜罗吃食,顺便打报不平一番。

    见到自己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历悠然不禁向陌隐和千绘娆二人诚恳地道谢:“谢谢你们肯收留我!我可以帮你们干活儿!”

    千绘娆摸摸她的小脑袋,道:“你还小呢!不急着帮忙!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历悠然心知不能暴露真实身份,于是只得说出自己的小名儿:“我只记得母亲唤我染染,别的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千绘娆闻声顿时心疼地将历悠然搂尽怀中,爱怜地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爽朗道:“没关系!既然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如以后干脆跟我的姓,我认你当妹妹,我当你的姐姐,以后你就叫千绘染了!如何?”

    望着眼前美艳少女兴致勃勃的目光,历悠然完全无法拒绝,讷讷地应了声好。

    见染染表态,千绘娆顿时将自己新认下的妹妹搂入怀中:“我的好妹妹,快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历悠然叫完就不好意思地埋首在千绘娆的怀中,不肯露脸让她搓弄。

    千绘娆如同得了一件新鲜的玩具,一整个下午都拉着新认下的妹妹让她不停地喊自己姐姐,直到历悠然声音嘶哑方才停止。

    陌隐早已退至一旁,为千绘娆和染染俩人准备晚上的吃食。

    夜深人静,历悠然在千绘娆的怀中沉沉睡去,只是在她陷入昏沉的前一刻竟突兀想起,自己似乎曾几何时在哪里见过陌隐一般,究竟是哪里呢?

    带着脑海中突然涌出的疑问,历悠然终于在越发混乱的思考中跌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早,历悠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被千绘娆唤醒。

    “小懒猪,起来了!姐姐要带我们的小染染去吃早饭了!”在千绘娆的折腾下,历悠然总算清醒过来。

    老老实实跟着千绘娆蹭饭的她顺利填饱了自己的肚子。

    只是刚吃完早饭,千绘娆便要拉着她去其他地方。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历悠然故作无知地问道,其实在流浪的这三天里,她早已摸清了小城的布局,这条路分明是通向一处私塾学斋的必经之路,难道千绘娆她还有闲钱读书?

    “姐姐带你偷偷去听夫子讲课,我们悄悄的,就不会被夫子发现!”千绘娆小心翼翼地说道。

    历悠然就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除了自己的父皇,又有谁肯教女子读书识字、从政习武。

    果然,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千绘娆果然受到了学子们一心向学良好氛围的影响,不禁发出声来,被台上的夫子抓了个现形。

    “你们是谁?为何偷跑进学堂听课!”微微发福的夫子捋着长须,厉声呵斥道。

    历悠然握着微微发颤的千绘娆的手,主动站了出来:“我们是街边的乞儿,今日途径此地,听到学斋内书声琅琅,一时糊涂,打扰夫子授课了,还望夫子见谅。”

    一向养尊处优的夫子一听她二人是乞丐,便要门卫将他们轰走:“你们一介女儿身,听书进学又有何用!还不速速离去!”

    千绘娆闻言呆怔,下一瞬却猛然站出来将历悠然一把护在身后,向夫子驳斥道:“女子为何就不能读书!这天底下没有一条律法写明不许我们女子读书进学的!你身为夫子本应有教无类,为一众学子表率,却偏偏狗眼看人低,简直枉为人师!”

    夫子怒极反笑:“哦?我倒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有才之人!不如你将刚才的《礼记》背诵一番如何?”

    千绘娆顿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我……我……我还不会背……”

    夫子闻声得意地笑了:“你们偷听本夫子授课,却偏偏一窍不通,竟还敢大言不惭,骂我枉为人师!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所言甚是!”说到此,夫子不忘向门卫招手道:“来人,给我将这两个叫花子轰出去!”

    “且慢!”

    历悠然抬眼望去,原来出声解围的竟是陌隐!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千绘娆对此也摸不着头脑,她只知道陌隐有一份在书院帮忙的活计,却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在学斋中供职。

    夫子并不熟悉陌隐,只知道他是书院山长请来帮忙打扫学斋的,平日里此人并不显眼,怎么今日看来竟有一种别样的神采,让人不禁望而生畏:“你是何人?”夫子强压住心头的疑惑,开口询问道。

    然而陌隐却并不答话,而是直接开口背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

    众人只听闻一段晦涩的语音在耳畔清冷响起:“同大谓是,闭不而户外故,作不而贼乱窃盗,兴不而闭谋故是。己为必不,也身于出不其恶力;己于藏必不,也地于弃其恶货。归有女,分有男,养所有皆者疾废、独、孤、寡、矜,长所有幼,用所有壮,终所有老使,子其子独不,亲其亲独不人故。睦修信讲,能与贤选,公为下天,也行之道大。”

    语毕,一按捺多时的学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背得都是什么呀!”

    陌隐无视学子的发问,而是转身直视夫子道:“《礼记·大道之行也》,不知夫子我所言可有遗误?”

    “无误!”夫子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少年:“这篇《礼记》你居然能够倒背如流,一字无误,看来是老夫眼拙了。”

    此时众人方才明了,原来刚才陌隐是在倒背《礼记》。

    看着堂内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历悠然早已对一切洞察于心。

    夫子却仍不打算轻易放过陌隐:“不知你可否为此篇释义?”

    陌隐眉梢一挑,朗声道:“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把品德高尚的人、能干的人选□□,讲求诚信,培养和睦的气氛。所以人们不单奉养自己的父母,不单抚育自己的子女,要使老年人能终其天年,中年人能为社会效力,让年幼的孩子有可以健康成长的地方,让老而无妻的人、老而无夫的人、幼而无父的人、老而无子的人、残疾人都能得到社会的供养,男子有职务,女子有归宿。对于财货,人们憎恨把它扔在地上的行为,却不一定要自己私藏;人们都愿意为公众之事竭尽全力,而不一定为自己谋私利。因此奸邪之谋不会发生,盗窃、造反和害人的事情不发生。所以百姓可以夜不闭户,安心生活,此谓之天下大同。众生皆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夫子不住点头:“不错,不错!不知你可愿来当老夫的弟子,老夫必当倾囊相授,保你科举有望!”

    陌隐却是直言不讳道:“承蒙夫子错爱!只是夫子身为人师,尚且无法做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又何以教我?”

    “狂妄!”夫子恼羞嗔怒道:“你不过总角之龄又懂些什么!”

    陌隐却未接话,而是反问道:“敢为夫子,读书何为?”

    “自然是为国为民!”夫子一手抚须,一手执书,老生常谈道。

    陌隐摇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昔日横渠四句言犹在耳,而今回首,学斋夫子尚且如此,又何谈其他!”

    夫子哑然。

    陌隐却仍未停歇,反而转身来到千绘娆身旁,指着她朗声道:“千绘娆,年十岁,自幼失怙,流落异乡,却仍旧身贫志坚,一心向学,乐于助人,面不公可起而论之,敢问夫子德行可能与其相较?”

    夫子闻言顿时脸黑。

    陌隐却仍未停手,而是拉过一旁的历悠然道:“染染,八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因灾流浪,朝不保夕,被千绘娆捡到,认为姊妹,更名千绘染,面对夫子的刁难,八岁的稚童尚且知道挺身而出,以身护姊,赤子之心,何其珍贵!敢问夫子在八岁时可有此等勇气,与大人辩白?”

    夫子哑然。

    陌隐拱手,却脊背如松,直言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下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老师,承蒙夫子错爱,我要和我的两位老师一同回家了!”

    语罢,便拉着历悠然和千绘娆一道离开。

    夫子望着三人潇洒离去的背影,竟恍然觉得,或许有朝一日,大同天下的美好愿景真的会降临世间。

    三人一路行来,直到重回破庙的小院时,千绘娆方才反应过来,兴奋地一蹦三尺高道:“陌隐!你刚才也太帅了吧!我宣布!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哥!我们结拜!结拜好不好!”

    说着,千绘娆便拉着陌隐不依不饶道。

    历悠然也点了点头,虽说千绘娆对陌隐有滤镜,可是陌隐方才在学斋中的表现着实令人瞠目结舌,他对她二人的维护也让历悠然记在了心里。

    三比二达成一致后,三人就着玉兰清风,折枝结拜。

    “陌隐,”

    “千绘娆,”

    “千绘染,”

    “今日在此义结金兰,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清风为鉴,四海为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心同德,不离不弃!”

    之后的三个月简直是历悠然度过的最欢乐的时光。

    义结金兰后,千绘娆强拉着历悠然改口,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叫“陌哥哥!”

    历悠然试了试,实在叫不出口,只能叫他一声“兄长”,陌隐也欣然应下了。

    春夏之交,万物复苏,在陌隐的带领下,历悠然吃遍了小城各式美味的小吃,其中有他本人亲手做的,有帮工时别人赏的,也有他攒钱买的。

    直到今日,她也还是记得,他为自己剥菱角时专注的表情,还有菱角入口后清冽脆甜的滋味儿。

    回忆告罄,当历悠然再次重回现实,看到坐在榻前的陌隐时,拉着他小声道:“我又想吃菱角了。”

    陌隐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待到来年夏天,我再剥给你吃。”

    “嗯!”她埋首在他的箭头,不想他担心,却不知陌隐早已明了,恐怕是她又想起来娆姬了。

    “都过去了,”他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安心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点头,药效上来,复又沉沉睡去。

    柔白的月光下,他为她拭去腮边的湿痕,轻道了一声晚安,盼她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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