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每日卯时起身,习骑射武艺两个时辰,书房读书两个时辰,未申时修书法棋艺,剩下两个时辰研读兵法,习摆兵布阵之道,多年以来,雷打不动。
他不求别的,只求赢。
他要方方面面胜过别人,他要站在最顶端,俯视所有人!
为何要赢?
他以前若是赢了,马大人开心了,娘便不用挨打了。现在么,他都忘了为何要赢。也许是习惯了让马大人开心,一旦听到他嘴里吐出一个“好”字,他才能心情愉快,睡得安稳。
以前,他会为了这单单一个个字,没日没夜的埋头苦干,仿如逐日的夸父。
但那日,怎可能被他逐到呢?
小时候,他要保护娘,但他势单力薄,即使手握了寸铁也打不过马大人。仅仅是同他笔试射箭,他都能输得体无完肤,身子太小也挡不住娘,不能代她挨打。
他能做的,只有争这一个“好”字,拼命修习武艺诗书。马大人有意立马家军,喜欢武艺兵法,他就刻苦研读武艺兵法,换来他称赞的时日,娘便没再挨打了。
但马大人在娘身上总有发不完的火。直到有一日,马大人在惩诫自己之时,一怒之下将汤蛊打翻,热汤淋在了娘的脸上,她就此毁了容。
可马大人毫无悔意,当面给娘颜色看,甚至变本加厉,在后院养了一群莺莺燕燕。
娘就像枯萎的花,只有见了自己才会笑。偶尔时候,他躲在角落里,能瞧见娘对着镜子,一面在脸颊上涂抹药膏,一面落泪。
“娘,爹不疼你,孩儿疼你。待孩儿有能力之日,定为娘撑起一片屋檐,让您无所忧惧。”马文才在心底暗暗起誓,见窗外月已斜下,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了些,继续读书。
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一步登天,这现实横在眼前,令他恨极,因为娘竟等不及,为了这冷心冷肺的马大人,自缢而死!
他拿着自己写的文书,开门瞧见她面色惨白舌头吐出高挂在房梁上的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下意识大声哭嚎,急忙将绊倒的凳子扶正,站在上面用力托举她的双腿,一次一次拼尽全力向上,想让白绫不再勒住她的脖子,哪怕还有一口气,他也要救她下来!
稚子羸弱,不堪一击!
他摔倒数次,门口的下人见出了大事,才肯出面搬动娘的尸体。他膝行至前,见娘的舌头仍未含回去,一面哭喊,一面摇晃已经冰凉僵硬的身体。
他知道娘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抱着些奇思异想,希望她身体转为温热,希冀她能醒来,重新将他揽进怀里,问他今日累不累,想不想吃桂花糕。
马文才,娘的死,都是你害的!你若是最初就努力些,听马大人的话,马大人那日就不会打娘,娘就不会毁容,后院就不会多出些莺莺燕燕,娘就不会死!
虽然那些莺莺燕燕被他一个又一个收拾了,死的死,残的残,但仍旧难解他心头之恨!
“文才,我见你近日又瘦了,炖了汤给你补补。”马大人后院的莺燕中,他唯一没下手的颜如玉进门来了。
只因她为了争宠,将娘自缢的间接凶手柳氏逼死了,他念在帮了他一把,将她留下了,顺便的,还替她正了正名头,这马大人的后院里,他只认这一个女子,当作名义上的主母,马大人即便再拈花惹草,也未彻底冷落了颜氏,或者直接送出府去。
“多谢。”马文才思绪被打断,将燃了一小截的香插入娘香案上的香炉里。
“见外了。”颜氏放了托盘在桌上,行至他身侧,也燃了一炷香,拜三拜,插进香炉,“你娘有这么一个孝子,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这还要多谢您。”他道,转身走到桌前坐着,掀了汤蛊盖子,舀起一汤匙含入口中,不腻不清,不凉不烫,一切都刚刚好。
十余年前的初冬,颜氏第一次登了自己的院子,同他讲了柳氏如何逼死娘的来龙去脉。
马文才听了,心底翻江倒海,但面上装作波澜不惊,仍旧自顾自地习字撰文。
颜氏将那几封信放在娘的香案上,“现在我已将逼死柳氏一事同你说了,你若是不喜,可以直接同大人说。以色示人,色衰而爱驰,这般争来争去,我也累了。”
马文才默默将柳氏那些未燃尽的信收下,另外寻了柳氏的遗物一一比对笔迹,发现信确系柳氏所出,又经几番打探询问,了解到柳氏投湖前确实仅同颜氏谈过话,颜氏所言利用这些偶然得来的信件迫使柳氏寝食难安、甚至投湖一事,几无出入。
他跟颜氏平日少有来往,颜氏这般做,不过是因为膝下无子,让他给她个地位罢了。
给也不是不能给,更何况,这地位,他想收,便能收。
马大人,能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儿子,毕竟他不争气,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
当然,他也要汲取教训,若是这颜氏日后惹事生非,搅到他头上,即使是碰巧帮了他忙,但该处置也要处置。至于处置的法子,他要另作打算,毕竟主子仆役都要一一区分、“对症下药”才行,有的要轻些,有的则要狠辣些。
马府虽然主子不多,仆役却多,马文才儿时年纪小,又聪听不明,被身边跟着多年的老仆役拿来当了枪使,他想明白后怒发冲冠,直接下令砍了那老奴的脚,自此,人人见他绕道而行,未再有人敢对他不敬。
什么“位高而居下”,“大国者下流”,谬言!人不惧你,便要害你,一开始就该籍用身份地位将他们狠狠碾死在脚底,令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毫无还手之力!
马大人有言:“你是杭州马太守的儿子,谁敢对你放肆!?若是对你放肆,打!打不管用,杀!爹替你善后!”
马大人在这方面“娇惯”他,在其他方面对他的要求则愈来愈严,他早已习惯。
-能死不能?
-不能。
-既然不能,有何不能做?有何不能赢?赢了,就能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他便可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没赢,不过是因为功夫没下到那份上!
是日,他刚习了骑射,从靶场往回走,没曾想,竟碰上一个面生的疯癫女子!
看着模样不大,应该不是马大人新纳进来的妾,难不成,是那不知道隔了几百层关系的,刚死了爹娘的李家远亲?
见了他哭什么,真晦气!
旁边虽然只有颜氏在,但家丁仆役的眼皮子精着呢,莫不是想演一出好戏,让别人误以为二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好借机利用他一番?
这把戏他见多了,想招惹他,把他当枪使?死都没处死!
马文才架起弓便作出朝她射的架势,在心里数着数,阳九阴六,若是数到六,她不躲,他便要擦着她的皮射,以示警戒,不给个教训,不及时将祸患消了,日后再酿成大祸,他可没时间收拾!
不赶巧地,颜氏正好出现,甚至还主动替她说了句话。他停了一会,卖她一个面子。至于这远房表亲,这次先饶了她,若是日后再犯,定要教训一次,一次一击,一击必中!
但这李家表亲,叫什么,李含章?是个心机深的,整日围着马大人和颜氏转,拼了老命讨他们欢心,若不是为了永远留在马家,还能为何?
即便是她爹娘没死,杭州马太守的朱门,也是她永远不能仰望的存在,算盘打得响,耐不过被他看穿了!
既然连他都看穿了,更别提马大人和颜氏了!
“爹,您可是杭州马太守,响当当的明眼人,莫要被有心人利用了才是。”晨起,马大人竟然屈尊降贵,破天荒来了这靶场,要同他比试一番。马文才开弓射箭,直接抢了离马大人最近的那个靶,猎物已落他手,马大人要另寻别的射了。
“哈哈哈,好!”马大人一甩缰绳,冲向靶场边缘的靶,“还在那有闲情逸致担心我?竟然被人明着打在脸上,我马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那人下场怎样,有没有好好教训一番?”
“哦?我能教训?打在我脸上的是个女子!”若是能打,他可真的要打了!
“有何不能?”马大人夺了场边缘的靶,引马小跑到他身边,“有仇岂能不报?若是男子,当面打;打女子么,莫要让人看见,也不是不能教训!”
就像您“教训”娘那番?
他看了一会儿马大人抢靶的背影,想起他对自己的毒打,想他失手将热汤泼在娘脸上却嫌弃她毁了容貌的嘴脸,突然没了比试的心思,抬头往别处看,远远瞧见那个李家的野丫头摸来了······
马大人装出的那副慈爱嘴脸,令他深感丢人。二人一个拍马屁,一个被拍得开心愉快,他连看都不想看。
原来如此,这李含章因为有十几个铺子,打他就打了,就既往不咎了?
他差点忘了,他家的马大人,一向信奉官商结合。娘就是有钱人家,嫁给了他,给了他走动官场的本钱不是么?!
他最好记得自己为人父的本分,莫要将他做了这结亲的筹码,否则,即使逼得他娶了,他定要让她一年内命丧黄泉!
怕什么,马家门楣高得很,没了这一个李含章,还有成百上千个李含章在后面等着,大不了再娶!
虽然他身为杭州最高贵的士族,平日总能见到小人不得志之时对他大加嘲讽的嘴脸,他一开始还会一一拎出来教训一番,杀鸡儆猴,现在他都不气了,他们只是嫉妒他地位高贵,一群可怜虫,回家抱着自己不争气的爹娘哭去吧。
但是,这该死的李含章,像个癞皮狗一般,即使自己好好地警告了她一番,她仍旧不听他的劝告,甚至愈演愈烈,整日与马大人和颜氏同进同出!
李家虽然不是官场士族,但好歹也是士族,怎么会养出这么一条没尊严的卑贱狗女?
他命令下人,克扣李家全员的饮食用度,令下人好好教训他们,他熟知马府仆役的秉性,收了这令,定会千百倍的行使,但数月来她都无动于衷,那些个李家下人被欺辱了,竟然全都一声不吭!
果然是逆来顺受惯了,这么对他们,都待得下来?
马家果然对他们是人生中难得的不得了,甚至可能是永远无法见到的一块大肥肉啊!
“文才,近日书法又有长进了。”马大人张口便夸,他绷紧的心弦略微松了些。小时候,他怕马大人打他,或者打娘;长大了,他怕马大人当着众人面打他、羞辱他。
可是马大人似乎永远无法明白这感觉。他越露出怕的表情,他便打得越重,甚至拳打脚踢,恶言相向。等他终于将这问题问出口的时候,马大人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这点辱都受不得,何以成大业?你是马家的主子,他们是你的奴才,若是发现他们在背后非议你,尽管处置!”
常言道,先惧才能有威,马文才每次在下人面前被马大人当众羞辱一番后,总会使人去旁边听风声,若是发现了哪些人背后笑话他,他便下令斩了他们的双脚,或挑了脚筋丢到街上去,没人再敢说一个不字。
杭州马太守说的话也有兑现了的,比如,自己对下人仆役永远拥有生杀大权。谁敢对他放肆,可打可杀,无论是死是活,马大人总能妥当处理了。
“多谢爹。”他拱手作揖。
“文才,依你看,含章怎么样?”马大人端坐在他的书桌前,问。
“孩儿跟表妹不熟。”马文才犹豫了一会,答。
“爹看她面善,把她留下来给你做夫人不错。”马大人站起身,背手行至他身侧,“李家虽无官爵,却也是士族,家财万贯。李含章这次来,带了十几套杭州铺子和钱银珠宝。你若同她成亲,可为你日后加官晋爵助上一臂之力。疏通官场,钱银少不了。”
“爹,孩儿不喜。”马文才回应。
果然是要拿他做交易?他马大人高官傍身,何不自己娶?
马大人干咳两声,“日后你若是有了其他喜欢的女子,可以再纳进来做妾。”
怎么,像你对娘那样?那柳氏虽然该死,但投湖了也没见你眼睛眨一下!
“爹,孩儿不想将自己的婚姻当作交易。”马文才腰弯得更低,反抗。
“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你说了算?”马大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马文才垂眼思索略微一番,心生一计,“爹,您为我寻的新夫子,寻得如何了?”
马大人瞪了他一会,捋胡子,“杭州没有比连父子才学更好的了。”
“既然如此,爹能否准许我去杭州尼山书院就读?据说尼山书院每年有德才兼备之人前来授课,另设品状排名,朝廷会将其作为授官参考,对儿子的仕途有利。”
“你想去?”
“是。”他答,“若是您让儿子携李家表妹同去,儿子便愿意娶她。”
“一派胡言,女子能进那书院?”
“自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表妹乔装成男人有何不可?”他答,瞧马大人,“既然是我的夫人,定要才貌双全,有勇有谋。家里的书读得再好,还能比得上那尼山书院的夫子所教授?我可不想要个没用胆小只会绣花的女子!”
“呵呵呵,有道理。”马大人思索了一番,突然笑了,“我马家定要个有胆有识、有德有才的儿媳妇才行。但是,先成亲,再去尼山书院!”
“爹,可是·····”
“此事就这么定了!”马大人直接下了定论,突然转了话头,“文才,爹若是将颜氏安置到别处,你可有意见?”
马文才抬眼瞧了一下马大人的脸色,发现上面竟有真挚的询问神态。
莫不是又想纳新妾进来,想在之前清理门户?
“爹后院的事,孩儿无权管。”他思索了一会儿,答。
“我见含章喜欢颜氏,但······”马大人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自说自话一番,甩袖走了。
马文才本想着,走了成亲的仪式,他便直接等他们一起出发去书院即可。等到了书院,他定要叫这李含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有柳氏投湖,后有······
马文才暗笑,擦拭完弯弓,开始擦拭箭矢。
既已成亲,定要在马府装装样子,对新婚夫人好些。旁个猜测马家是为了吞李家的铺子钱银才成了这亲,虽然下了重聘,形式走得风光,终究不过是珠宝财物左手倒右手,还回了马家。即便真是这样,他也不能在旁人嘴里落下话柄,不光对马家不利,于他的仕途更不利。于是么,他便让她安生两日,没将她丢到外室睡。每日他起身,她还没醒,他回来,她已经睡了,二人同处一榻,却也与以往没甚不同之处。
就这样一月有余,马大人突然差人将他唤到书房,劈头盖脸一番羞辱,区别是,以前是当着奴才的面,故意羞辱他,这次却是将所有人遣下去了才开始辱骂。
“成亲之日竟然不同房,还被下人当话柄到处乱说!我怎会有你这么个儿子?”马大人骂了一通后,直接将一个红布包裹狠狠拍进他怀里,“照着学,今日便把房给我圆了,我马家丢不起这个人!”
马文才记下此事,想着临行前定要将那几个乱说话的人揪出来,割了舌头才行。他的院子绝不能出吃里扒外的人,即便那人是马大人或是颜氏安排进来的,该割还是要割!
他心下作了打算,面上恭敬请辞,回了院子书房,开始读那两本房中术,关元处渐渐发起热来······
直到日落,两本书阅毕,他重新将其用红布包了放在抽屉深处,见那李家臭丫头还没回来,指使人备了一桌酒菜,等。
不过是行房,这有何难?
即便不喜,只要想做,又有何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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