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三个地痞将朱氏拉进无人的小巷,荔知放下木盆就追了过去。
菊生见状也小跑着跟了过来。
小巷里的三个地痞已经推倒面无人色的朱氏,想要就地霸王硬上弓。
荔知见了,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住手!”她脸色铁青。
“你算哪根葱?”
一名地痞一脸不耐,待看清逆光之中的荔知面孔,立马抛下朱氏,双眼放光地朝荔知走来。
“妹妹不仅心地善良,长得也好,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是和这老女人一起流放过来的吗?跟了哥哥我,保管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我是都护府的人,你敢碰我?!”荔知厉声喝道。
菊生震惊地看着她,惊讶她刚来第一日就学会了打都护府的旗号。
三个地痞听见都护府果然变了脸色,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又反复看着荔知,觉得她不似说谎。
“呸,倒霉!”一名地痞往地上啐了一口。
三人悻悻地结伴走了。为首那人在离去时故意盯着荔知看,眼神似乎是在说“走着瞧”。
荔知也在看着他。
目光的对峙由为首之人发起,最先移开目光的也是为首之人。
鸣月塔地处边疆,有许多民族混居,民风比京都开放多了。这里多的是粗犷野蛮的女人。她们像老虎,像黑熊,但没有谁,会像花纹美丽的蛇。
地痞头子说不清自己心慌的原因,但他决定遵从内心的想法,带着两个小弟迅速离开这里。
三个地痞走后,菊生松了口气,后怕道:
“还好他们被都护府的名头给吓走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小流氓罢了,不足为惧。”荔知说。
她快步上前,扶起衣衫不整的朱氏。
朱氏脸色惨白,看着面前的荔知,此时才涌出眼泪。
“朱姨娘,你怎么会被他们缠上?”荔知皱眉。
“我……我……”朱氏欲言又止,看了看菊生。
“我去外边看看,你的木盆还在外边呢。”菊生识趣地往巷外走去。
“朱姨娘,你别急,慢慢说。”荔知轻轻拍着朱氏的手臂,用眼神安抚。
朱氏放下戒备,泪如泉涌。她紧紧抓着荔知的手,颤抖着声音说:
“我本以为,那样的日子到了鸣月塔就结束了,没想到……即便到了鸣月塔,他们依然不放过我……”
朱氏说的含糊,荔知却懂了她的遭遇。
“不怪别人,是我自己下贱……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肯做……我的名声已经毁了……可怜象升和慈恩,有我这样的母亲……”朱氏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朱姨娘,这不怪你。”现在换了荔知紧紧握着朱氏的手臂,她强迫朱氏的泪眼与她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你只是想让自己和孩子活下去罢了——错的是反而借此要挟压迫你的人。”
“可我……卑鄙地威胁姑娘,抢走了你的口粮……”
朱氏捂住泪迹斑斑的脸庞,痛苦和羞愧让她的面庞扭曲了。
“没关系,我原谅姨娘了。”
荔知将朱氏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将其别到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悲悯。如小婴儿的手,轻轻拍打在朱氏备受折磨的心房。
朱氏更加用力地抓住荔知的手,仿佛不这么做,她枯瘦的身体就要坠向更深的地方去了。朱氏紧闭着双眼,嘴唇也紧紧抿着,但是颤抖的喉咙里却发出只在方寸之间的哭嚎。
眼泪像泉涌一般流在她的脸上。
朱氏出身商户不假,但她能够嫁进荔府,自然不是一般的商户之女。朱家世代从商,富比王侯,朱氏乃朱家嫡女,从小接受仕女一般的教育。
王氏懂的,她也懂。可那些不该做的,她还是去做了。
她的一双儿女,生命之火在流放之路上奄奄一息,她怎么可以视而不见?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担心自己的孩子第二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她闭上眼睛,任那些流人糟蹋自己,闭上眼睛,从荔知的手里接过她的口粮——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心都在滴血。
有无数次,她都想一死了之。
可是她还有两个孩子。
他们没有任何错。
即使她堕向无间地狱,她的两个孩子,纯善而无辜的一双儿女,也不该跟她一同坠落。
荔知搀扶着哭到脱力的朱氏从地上站起,问:
“姨娘,你住的地方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好在朱氏住的地方就在都护府洗衣的河边,荔知送朱氏到了地方,发现那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是临时用木板搭起的窝棚。
“我先去前边洗着衣服等你。”菊生说。
荔知知道她是想把地方让给自己说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听到声响,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从里探了出来,见到外边的生母和荔知,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
“姨娘!荔知姊姊!”
荔慈恩像只活跃的小兔子,从窝棚里蹦跳而出。
尽管生活艰难,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阴霾。
荔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你哥哥呢?”
“哥哥出去捡柴火了。”荔慈恩笑道。
正说到荔象升,一个少年瘦削的身影就从河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荔象升看到窝棚前的荔知和陌生的菊生,面露惊讶。荔知先和他打了招呼:“象升——”
后者沉默着低下头,抱着怀里的柴火进了窝棚。荔知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淤青。
“这孩子到了鸣月塔,性格越发阴沉了……姑娘别怪他,都是我的缘故。”朱氏哽咽道。
“我不怪他,姨娘放心。”
荔知身上没有可给她们的东西,歉意地看着朱氏:
“既然送姨娘回了住处,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有都护府的衣服要洗——”
朱氏立即说:“姑娘快去吧,千万不要因我误了事。”
“明日我再来看姨娘,到时我会带些吃的用的过来。”荔知安慰道。
荔知刚要走,朱氏忽然将一物塞进她手里。荔知一看,是一枚写着朱字的牙牌。
“我年岁已大,今生无望返回京都……我有一事想要求助姑娘。”朱氏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这是我唯一之物,若姑娘有朝一日能够重返京都,能否替我将此牌交与我父?”
荔知考虑片刻,收下牙牌。
“好,若我能够返回京都,定会帮姨娘将此物交予朱家老爷。”她郑重道。
朱氏大为感动,竟向着她跪了下来。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
“姨娘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荔知赶忙将其扶起。
她再三劝慰,终于离开朱氏所在的窝棚。走出很长一段路后,荔知回过头,依然能看到朱氏站在破木板前,深深地凝望着她。
当荔知来到菊生洗衣服的地方,菊生已经把该她洗涤的衣裳洗了半盆。
荔知愧疚道:“让你劳烦了……明日我也帮你洗。”
“这有什么,你没来之前,萱芷院的衣服都是我洗。早就习惯了。”菊生嘻嘻哈哈。
荔知不想拖累别人,努力地搓洗着木盆里剩下的衣服。
入冬的河水,冷得像冰一样。荔知的双手浸在河水里,不一会就变得红肿。刀子一样的河风每每吹起,都会刮得脸上生疼。
但是比起流放路上的风餐露宿、食不饱腹来,已经好过太多。
“你这样洗不干净……多放点澡豆,然后把衣服在石头上摔打……”菊生不厌其烦地指导着。
“多谢你……”
菊生脸蛋红扑扑的,她偏头看着笨拙而努力地拍打着脏衣服的荔知,问:
“京都的姑娘都像你一样美吗?”
荔知抬头对她笑了笑:“各地风景不一,我这样的,京都已经看腻。菊生到了京都,才是独树一帜的美人呢。”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以往鸣月塔也来过京都的人,可是他们都不好相处。只跟同样来自京都的人说话。”菊生说,“不像你,一点架子都没有。”
说完,她又补充道:
“也没有你美。”
荔知笑道:“人说近朱者赤,那你岂不是也要变得更美了?”
菊生清脆的笑声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一边洗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天上的薄云不知何时被吹到了另一边去,曾经白纱笼罩的地方露出一抹高耸的洁白。
“那是我们鸣月塔的仙乃月神山。山上有神宫,保佑我们鸣月塔风调雨顺。”菊生注意到荔知的视线,“不过神宫不见外人,我们要祭拜都是去镇上的女娲庙。”
荔知顺势问起鸣月塔的风俗和都护府的一些禁忌,等菊生放下警惕后,她状若无意地提起谢兰胥。
“……皇孙来了之后,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住在东边的竹石院里,听说腿脚不太方便,没怎么露面。不过见了的人倒是都说,俊得像我们仙乃月神山。”菊生撇了撇嘴,“我不信有神山那么俊,她们一定是见识太少。”
荔知记下竹石院的名字,打算有机会再去探探。
等两人洗完衣服踏上回都护府的路,已是夕阳下山之时。
荔知没有想到,这就是她和朱氏生前的最后一面。
第二日,朱氏被发现投河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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