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时刚过,  荔知请荔象升陪着自己拜访了黑火的住处。

    由于长相骇人,没有人愿意和黑火一间屋,他也是独自住着一间。

    在第三声敲门之前,  黑火从里打开了门。

    他穿着仅有的那一身破烂布衣,还是赤着大脚,肩膀上的伤口虽然看不完全,但看他脸色,  并未伤及根本。

    荔知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提盒递了出去。

    黑火只是面露不解地看着她。

    “昨夜我请朋友吃了一顿大餐,这是我提前盛出来的菜肴,其中野兔肉有助于你的伤口恢复。”荔知笑道,“不嫌弃的话,请你收下。”

    黑火张了张嘴,似乎对这陌生的好意很是困惑,  不知如何回应。

    荔知笑了笑,  将提盒塞进他怀中,  带着荔象升离开了小院。

    “姊姊为何厚待一个异域之人?”荔象升疑惑不明。

    “因为他有用。”荔知言简意赅。

    翌日,荔知正在马厩里清扫地面,忽然有大片阴影投落,  抬头一看,竟是应该在自屋养伤的黑火。

    黑火向她点了点头,  拿起角落一把扫帚,一言不发就开始干起活儿来。

    “呀,  黑火!”荔慈恩从角落的隔间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把地上捡起来的马料,一眼就看见多出来的黑火,她顺手将手中草料放进最近的食槽,  欢快地跑到黑火面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你伤好了,是吗?”

    黑火点头回应,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在荔知和荔慈恩面前就像一头温顺淳朴的强壮黄牛。

    “李管事准你休息五日,你怎么今天就来了?”荔知也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道。

    “事多,你们忙不过来。”黑火说。

    “我们抓紧一点时间就好了,你的伤要是拉扯到再裂开就不好了。”荔知说。

    尽管她竭力劝黑火回去休息,黑火还是固执地开始了工作。

    黑火一来,对荔知和荔慈恩而言沉重的压力就霎时减轻了一半。还没到下值的时间,她们就早早干完了马厩里的工作,每一条食槽里都满是草料,每一匹马的排泄都得到及时的清洁。

    马厩事毕,荔慈恩跑去马厩外找哥哥玩,黑火盘腿坐在马厩外的一片干草料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荔慈恩活泼的身影。

    荔知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

    黑火没有看她,但是过了一会,他主动开了口。

    “我有女儿……如果没死,和她一样大。”

    荔知朝他看去,黑火脸上笼罩着一股说不上是忧愁的情绪,更像是打开一个本打算永远尘封的箱子的困惑。

    “我和女儿,一艘大船捉走我们,卖给燕国一个奴隶主。我的女儿,打死。我杀了奴隶主逃走。后来又被抓住。”

    黑火的回忆,由一个接一个的短句构成。

    他说一句想一会,想一会说一句,好像正在从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里捡拾画面。

    “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数不清了。”黑火说,“没有人接纳。他们说我脏,不干净。说我偷东西,说我不干活。他们联合将我赶走。”

    “你为什么,不一样?”他看向荔知,黑白分明的眼睛盛着疑惑。

    “他们弱小所以恐惧,我不一样。”荔知说。

    “你很强大?”

    “我的志向永不屈服。”

    黑火陷入沉思。

    “但是我的躯体很脆弱,尽管我有不输任何人的坚强志向。”荔知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某一天,我的躯体先于意志粉碎。”

    “武力不能折服内心。”黑火说,“不是万能的。力量,只是弱者的虚张声势。”

    “武力虽然不能折服心灵,却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不受侵害。力量不是万能的,但它和智慧结合起来,可以解决所有困难。”

    黑火被荔知的执着打动,沉默许久后,再次开口:

    “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的武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

    “我自然愿意习武自保,但我的弟弟妹妹……”

    “他们愿意学,也可以学。”黑火说,“只是,我的功夫,很难。”

    “我们不怕困难!”荔知说。

    黑火看了她一眼,说:“晚上,带上要学的人,来北面的山坡。”

    在此之前,荔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有没有赌对。

    也许黑火只是天生腿长跑得快,也许那抓箭的动作只是她的错以为,也许一切都是她多想,黑火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但最终,天道还是眷顾了她。

    ……

    日落月升,小山坡上。

    黑火背着手站在四人面前。

    “黑火大哥,我也可以学吗?”嘉穗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学怎么逃跑快一点,可以教我轻功吗?”

    “我想学暗器!咻咻咻——”荔慈恩兴奋道。

    “我想当将军。”荔象升说。

    黑火摇了摇头,说:“我教不了,这些,所有。”

    “那你会什么?”荔象升问。

    “我会,腿。”

    “腿?”

    黑火环视四周,走到一处野草稀疏的地方,弯腰捡起一把石子,转身交给荔象升,然后示意众人走开一些,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互看了一眼,一脸疑惑地照办。荔知和嘉穗也往后退去。

    以黑火为中心,一个圆形的空地被腾了出来。

    “你,随意扔过来。”他对荔象升说。

    黑火轻轻呼出一口气,活动了活动四肢,然后眼神突变——因为荔象升扔出了第一颗石子。

    那是一颗还不明白黑火想要展示什么,所以瞄准他轻轻扔过去的石子。

    黑火双臂挡至胸前,呈交叉结构,在那之前称得上温顺的肌肉忽然暴突,就像一把终于出鞘的杀器。他两眼紧盯石子,抬腿一击,石子转瞬改变飞行路线,以更快的速度弹回,擦着嘉穗惊诧的面庞飞过。

    “再来!”荔象升一惊,立马扔出第二颗石子。

    这回他扔出的角度极其刁钻,故意不想让黑火打到。

    然而那石子轻轻松松就被黑火一个回旋踢击了出去。

    “再来!”

    这一回,一把石子向黑火飞去!

    黑火神色沉着,终于放下了挡在胸前的两手,他用手部支撑地面,以极快的速度三次连续空翻,难以形象那像鹅卵石一样鼓鼓囊囊的肌肉竟会这样轻巧灵便。

    一个眨眼,那一把石子的其中一半,已经在黑火闪电般腿法的攻击下弹射出去。他踢得又稳又准,抬高的一腿在空中甚至没有丝毫颤抖。

    站定后,黑火面露悠闲,气息依然平稳。

    他看着荔象升,松开紧攥的右手。

    剩下的另一半石子从中散落。

    即便荔知阅遍游记怪谈,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又迅捷的腿法!

    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嘉穗和荔慈恩的嘴似乎忘记了怎么合上,荔象升双眼火热,毫不掩饰他要学到这腿法的决心。

    “学吗?”黑火问。

    “学!”荔象升的声音最为响亮。

    黑火转身走向山坡下,拖着一块沉重的木头走了回来。

    那木头是磨光滑了的,像一块扁扁的鹅卵石,这块目测有三四尺厚的木头最终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看我。”

    黑火站在木头前,轻轻一推,木头在半空舞动起来,伴随沉重的破空声向他面门袭来。

    他临危不惧,在木头即将砸上面庞的时候灵活往一旁闪去,躲开奔袭而来的木头,木头一往回荡,他就恢复原本的站姿,待木头再次袭来时,又一次精准地躲过。

    沉重的木头快速来来回回,但每一次黑火都完美躲开了。

    黑火扶住木头,止住它的继续攻击,转头看向众人:“谁来?”

    一片沉默中,荔象升第一个说:“我来。”

    他走到黑火之前站的地方,黑火等他准备好了,向后推动木头,松手后,那木头立即向荔象升面门袭取。

    荔象升屏住呼吸向旁躲闪,第一次躲开了,但他第二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被木头砸中面颊,踉跄数步退去。

    那砸中的闷声让旁观的人都不禁感到脸颊一痛。

    “哥哥!”荔慈恩不由跑了过去,扶住摇晃的荔象升。

    “谁来?”黑火再次问道。

    嘉穗面露恐惧,荔慈恩也心生退意,荔知开口道:

    “我来。”

    “你确定?”黑火看着她的眼睛。

    “我确定。”

    片刻后,黑火说:

    “你没骗我,你很强。”

    荔知笑了笑,走到木头面前。

    黑火将手放到木块上。

    “小姐!”嘉穗惊恐道。

    荔知闭着双眼,屏息凝神,倾听风声。

    有的时候,视觉反而是累赘。特别是面对速度快到出现残影的东西。

    荔知对自己的猜想并无把握,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有勇气试上一试。

    虫鸣声,草叶簌簌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之间,忽然多出了风声。

    荔知凭着直觉和听觉,毫不犹豫向左边躲去。木块带来的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再次远去时,她回到原位,又在下一次风声来袭时,果断往旁闪去。

    接连三次,她躲过木块的攻击。

    风声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见黑火赞赏的双眼。

    夜晚过半后,荔知四人才返回住的小院。四人之中,唯有嘉穗一点伤都没有。她在面对巨木碾面的恐惧中,选择了退缩,只在一旁负责黑火的教学后勤。

    趁着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休息,其他三人匆匆回到各自的房间,荔知却还不慌不忙打了一盆水回屋擦洗。

    洗掉所有灰尘和疲惫后,她躺上床,盯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发呆。

    她喜欢牵着双生姊妹的手,一起观看尘埃在空中飞行,幻想每一颗尘埃里,都有一个全新而自由的世界。

    她喜欢那只总是温暖的手,喜欢寻寻觅觅相遇,一期一会后永远诀别的秘密世界。

    那时候,她还尚不知晓,等待着自己的也是同样命运。

    尘埃彼此相遇,决绝分离,永不再见。

    泪水打湿了枕巾,她在不知不觉中堕入漂浮不安的梦境。

    早春和煦的阳光灌满少女的闺房。两张稚嫩的面孔在床上打闹。

    安静下来后,其中一人将几次欲言又止的话终于说出:

    “般般,般般,姊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牵住妹妹的手,近乎恳求地望着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

    “姊姊开口,当然可以。”

    “你不问我要拜托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妹妹不以为意地嬉笑道。

    “我想求你,把这次伴驾南巡的机会让给我。”

    “好呀。”妹妹毫不犹豫。

    “我要抢走你伴驾的机会,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傻姊姊,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妹妹紧紧握住姊姊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姊姊看着妹妹,像是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每一根纹路,最后都在妹妹面前笑了起来。

    她看上去那么幸福,那么为得到伴驾南巡的机会而快乐。

    所以妹妹也开心地笑了。

    她多么后悔。为自以为是,为迟钝愚蠢。直到裹着雷雨的乌云蒙住头顶也一无所知。

    多么后悔。

    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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