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倒台后,一干党羽遭到凤王派的攻讦弹劾,纷纷落马。

    钱仪望虽然还在任上,但原本车水马龙的钱府已经变得门可罗雀,曾经有过往来的官僚绕道而走,生怕受到牵连。

    一封请帖却在这时送上钱府。

    门童手举着久违的请帖,兴奋大喊着奔进钱仪望的书房。

    “大人!有您的帖子!”

    钱仪望闻言愣了愣,自己都没想到这时候了还会有人敢向他投递帖子。

    当他接过帖子,看清了上面投递之人的落款时,他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微妙。

    “……你下去吧。”

    门童退下后,钱仪望从书房桌前起身,站到一面半空中嵌有八宝柜的墙前。他握住八宝柜的边缘,往右手边轻轻旋转。

    柜上的笔筒、圆砚、白玉卧犬……随着八宝柜的转动,跟着一同旋转。

    八宝柜转到底,一个小小的佛龛显出真身。

    钱仪望点燃一炷香,向着供奉的红木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三拜之后,钱仪望插上香烛,望着袅袅白烟之后的牌位。

    “殿下……”

    扶摇直上的烟柱氤氲了他的视线,他望着牌位,仿佛望见了自己忍辱负重的一生。

    终于结束了。

    钱仪望闭上眼,最后一刻,似有泪光闪烁。

    一个时辰后,他坐着府中的马车,秘密出行,停在了琅琊郡王府的后门。一名容貌秀丽的婢女将他引进空荡荡的的郡王府。

    偌大的郡王府充斥着孤寂肃杀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太子临终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婢女将他引至花园水榭,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钱仪望迈步走入水榭,从容不迫地笑了。

    “琅琊郡王——”待看见一旁的荔知,他一闪而过意外的神色,“原来宫正也在。”

    荔知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谢兰胥坐在蒲团上,神色淡然,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钱大人请坐。”

    钱仪望笑了笑,在谢兰胥对面坐了下来。

    “郡王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难道这是凤王新想出的对手下败将的戏耍?”

    “没有凤王。”谢兰胥说,“没有别人。”

    “如果是郡王自己的意思,我倒要替郡王捏一把汗了。”钱仪望笑道,“若是凤王知道郡王和下官深夜私会,恐怕难保不会多想。”

    “钱大人何必用激将法来试探我对凤王的态度,以你我的关系,大可以开门见山,我对钱大人也一定会据实以告。”

    “你我的关系?”

    谢兰胥看向荔知,荔知拿出了当日由小乞丐投递到荔宅的密信。

    钱仪望的目光停在密信上,不说话了。

    荔知将密信正放到桌上,缓缓推向钱仪望,还未到钱仪望面前,他忽然道:

    “不必了。”

    钱仪望抬起眼,对上谢兰胥和荔知的视线。

    “你们怎么发现的?”

    “郎返亭。”荔知说。

    钱仪望的反应说不上吃惊,也说不上是意料之中,在荔知看来,更像是他对命运张开双手,任由命运的波涛将他推向任何方向。

    “你们想知道什么?”钱仪望说。

    谢兰胥问:“为什么要帮我?”

    钱仪望笑了,反问:“郡王以为是为什么?”

    谢兰胥沉默半晌,说:

    “因为我父亲,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水榭里安静下来,只有无声的波澜绽放在水榭周围。

    一只鲤鱼从水中探出头来,翕动口唇数下,迅速摆尾消失在水波当中。

    钱仪望的目光落在收拾整齐的棋桌上:“殿下会下棋么?”

    “会。”谢兰胥大言不惭道。

    “若是不急,便和下官手谈一局吧。”

    棋桌和棋子都是现成的,荔知为两人摆好棋篓,棋局便正式开始了。

    谢兰胥以往和荔知的手谈中都是执黑子,这一次,黑子被钱仪望抢先拿走。

    一黑一白先后落定。

    荔知坐在谢兰胥身旁,旁观着整个棋局的走势。

    “殿下以为,下官为什么会投奔敬王?”

    “深入敌后?”

    钱仪望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眼角的皱纹在他苦涩的笑容里就像是如何努力也翻不过去的丘壑。

    “那是太子赠我的一条生路……”

    他垂下眼,难以克制声音的颤抖。

    “太子被斩于菜市口的一年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了。”

    荔知按下心中诧异,微皱眉头,仔细听着钱仪望的话。

    “那时,皇帝对太子的针对和敌意已经昭然若揭,太子的心腹,包括下官在内,都竭力劝说太子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谓的后路,也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提前招兵买马,早做起义的准备。

    “……太子拒绝了我们。”钱仪望难掩痛苦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说,国库空虚,万民清贫,一切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大燕一旦掀起战事,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他和太子相识多年,不单只是主从的关系。

    他们还是伴读与皇子的关系,挚友的关系,知己的关系。

    早在当今皇帝一意孤行改朝换代的时候,太子就因劝阻父亲无果,立下毒誓,此后余生为天下,为黎民,为万物,唯独不为自己而活。”

    荔知不由看向谢兰胥。

    很多时候,她觉得奇怪,像谢兰胥这般睚眦必报之人,竟然对一个将自己视为邪祟,命人在他身上刺满退魔咒的人没有恨意。

    每次提起废太子,谢兰胥的神情都是平静的。

    他的口吻,像是在叙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人的故事。

    此刻面对对废太子尊崇至极的钱仪望,谢兰胥依然没有表现出抗拒,他平静而认真地倾听着钱仪望的话,仿佛对他所说,都无比认同。

    废太子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毫无疑问,他就像百姓梦想中的那种仁皇。

    如果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他,那么一切恐怕都不一样了。

    “太子已决意向死而生,便遣散幕僚,令众人各自离去。唯有我……太子说,我与他牵连过深,怕在他死后,皇帝清算到我头上,便想了一个法子,制造了我们割袍断义的假象,将我送至敬王身边。”

    “那时敬王还没有贤王之名,不过是稍有名头的一字王之一。太子却早有远见,对我说,在他死后,皇帝一定会扶持两个皇子上位,一个为了制衡,一个为了继位。其中起制衡作用的,很大可能是机灵又善隐忍的三弟。”

    “一切都如太子所说。”钱仪望说。

    “太子死后,皇帝重用敬王,又大力扶持凤王。当初支持太子的一干人都遭到清算,唯有我,因为栖身在敬王枝下逃过一劫。”

    “我虽苟且偷生,但我心中认定的追随之人,从始至终只有太子一人。”

    “你是太子仅剩的血脉,我不能坐视不管。”钱仪望说,“在你发配鸣月塔的路上,我买通了山贼,想要将你秘密运送到安全的地方。然而敬王一派插手,派军队剿灭了山寨,好在你自己逃脱了追杀。”

    谢兰胥和荔知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枯萎的荷花池下的那一个吻。

    那是他们的开始。

    至少对谢兰胥来说,那是一切的开始。

    “后来,鸣月塔之战发生了。”钱仪望的神情变得激动,“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才重新有了意义。太子死了,可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惊世之才!太子未完成的事业,还有希望被他的后人完成!”

    “我潜伏在敬王身边,早已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敬王对我深信不疑。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前朝血统必然会遭人诟病,崔朝宝藏也是一个避不开的弱点,既如此,我便挑动敬王借此生事,再借敬王之事,为此事盖棺定论。”

    “敬王数月前,忽然获取了谋逆案的人证,我便怀疑是皇帝在背后钓鱼。皇帝对太子的色正芒寒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依然因为太子声望大过于他而生出怀疑和忌惮,更勿论并不了解的你了。”

    “他对你设下此计,只是无数试探中的其中一个,看你是否对太子之死心怀怨怼和不服。”

    “这些陷阱,你都完美地避过了。”钱仪望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不仅如此,你还找出了我的存在。如果太子泉下有知,也该感到骄傲。”

    “原来如此。”谢兰胥说,“我的所有疑惑,都已找到答案了。”

    棋局已进入尾声,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所剩无几。

    钱仪望望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神色复杂地叹息道。

    “……殿下,你的棋技完全超出了下官的预料。”

    “钱大人过誉了。”谢兰胥心安理得地谦虚道。

    “殿下,下官想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下官如今已无愧于太子,望殿下答应下官,无论皇帝要如何处置于我,殿下袖手旁观即可,切不可将自己牵连进来。”

    谢兰胥又落下一枚白子,仿佛没有听到钱仪望的请求。

    “殿下?”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谢兰胥说。

    钱仪望一愣:“殿下何时回答过下官了?”

    “这局棋。”谢兰胥说。

    清亮的月光照在石棋盘上,发出冰冷莹润的光芒。

    谢兰胥微微一笑,说:

    “绝处逢生,便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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