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静谧,深沉的天幕之中孤零零悬挂着一轮缺月,繁星隐没在层层软云之中。

    有一株藤蔓在不见天日的漆黑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寻她的周遭,她内心有一股被囚困的力量想要得到释放与宣泄。

    藤蔓在夜幕的隐蔽下肆意生长出灵活的枝条,将属于她的地界一步一停地踏遍,无论是光滑的土地、还是湿润的水泽。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那是一株藤蔓恣意生长的源点,能带给她有如潮起浪涌般的无穷生气。

    既困倦又兴奋的元衡从床上坐起,披衣走向窗边。

    夜风流淌过薄薄绸缎之下的肌肤,吹散了她身上的薄汗,丝丝凉意渗入发热的肌肤,她起伏的心潮逐渐平静。

    于她而言,了解自己的身体不应该带来羞耻之感,更不应该被道德谴责。

    不过,最关键的是她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体应当由自己掌控,而不是交给他人来定义。

    元衡走到书桌前,点起蝶穿牡丹纹书灯,拿起昙影准备的简报,拆开密封读了起来。

    骑奴名为夏侯雍,今十九岁。代州人士,母夏侯氏,父不详。十六岁投身朔州军营,在朔州与北方边境敌人北赵的小规模冲突战中脱颖而出。十九岁出任旅帅,旅帅一官品级为从八品上,麾下五百人。

    永宁二年年初因所得军粮数目有异与另一名旅帅起了争执,随后营内爆发私斗。镇将平息之后,他因罪遭到贬斥,成为皇帝的万骑之中替贵人牵马的骑奴。

    陛下真是费尽心思、千挑万选给她选了个“良人”呐!

    元衡看完便嘲了嘲,又随手将简报烧毁。军饷案从朔州军营爆发,此事闹大,疾速上达天听,而罪魁祸首长公主,陛下想保也难保。又可以借此除掉一小小颗眼中钉,是一石二鸟之计。

    此人想来是个替罪羊,出身平民,无所依仗,又颇有将才,难免引人忌恨。但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旅帅,因为长公主的私欲断送了一生的前程,怎么看都是血海深仇。

    ——

    四月底,春还未离去,夏的气息就愈发浓厚,日头晒了起来。寸山河中的牡丹已经带着她们的富贵雍容悄然退场,如今是芍药的天下了。

    元衡带着昙影到园中择剪芍药,为屋内的清供增添几抹新鲜颜色。

    但这一天并不是元衡逛逛园子就能打发了,皇帝元恪身边的内侍刘喜已经将骑奴夏侯雍送至公主宅邸。

    冯佩派侍女梨玉向长公主通报,梨玉问元衡是否需要到正厅接见。正厅接见,表明主人对客人的尊重。

    元衡拿着剪子站在一株盛放的“问朱砂”前,此种芍药深红中带着一丝黑,盛开之时花朵形状如高台楼阁,端庄妍丽,品貌不凡。

    人与花相映,元衡拿起缠着金线的花剪“咔嚓”一声,眼中只有她精心挑选的那支问朱砂,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带到园中来吧。”

    梨玉低头应声称是,便返回前厅通传。

    回去的路上,梨玉心里嘀咕,刘喜是天子身边的得宠内监,如今冯姑姑在前厅小心应对,怕的不是这等阉人,而是他身后的皇帝。

    她有一丝担忧,若是殿下此举令刘喜产生不满,他是否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呢?

    但转念一想,殿下此番处境,若是遇强示弱,只怕要更遭人欺负。难道殿下还怕一个内监?

    元衡在迷人眼的花丛中又挑中了一株雪白的“飞霜”和一株鲜红的“珊瑚珠”,递给昙影。昙影便将新剪下来的花枝暂且放入盛着清水的瓶中,待殿下尽兴再一道送回屋中。

    不远处传来冯佩与刘喜寒暄的声音,昙影望去,一行人出现在了寸山河的青石曲径之上,不疾不徐向观景亭走来。

    她轻声提醒元衡。

    “外头热,便去亭中吧。”元衡未抬眼,又剪下一支“金翠翘”,拿在手中把玩,走入亭中,落座。

    昙影将一瓶子姹紫嫣红轻置于亭中石桌之上,抽出原先准备好的折扇,给元衡送去一丝清凉。

    冯佩领着一行人行至亭前。

    “长公主万福金安。”众人行礼问安。

    “免礼吧。”元衡一抬手。

    她抬眼看去,刘喜为首的一行禁宫侍臣在前方站定,约十人,内监们头戴官帽,服侍鲜明。

    他们之中有一人衣饰气度与众不同,那人身着秋波蓝的袍子,容貌俊美,身姿出众,昂首挺立,神情淡漠,当真是鹤立鸡群。

    想来他就是夏侯雍了。

    刘喜一步上前,弯腰低眉含笑道:“旬日之前,陛下念殿下孤寂,故钦点夏侯公子陪伴殿下左右。今臣奉圣谕,护送夏侯公子至殿下宅邸。臣代陛下问殿下安。”

    “刘公公一路行来辛苦了。替我回陛下,我甚安。”元衡摘了金翠翘的叶子,将它插入瓶中,这样热的天,脱了水容易蔫。

    她说完也不看刘喜,瞥了一眼在人群中的夏侯雍,听刘喜提及自己,面上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

    她心中道:面首就是面首,还以公子相称,不知是给她面子还是给那个骑奴面子。

    日光逐渐毒辣,刘喜一行人奔波劳碌,从宫城赶到这里。当初先皇爱重公主,便下旨将公主宅邸建在离宫城明光宫最近的坊市之中,并不算远。

    可是刘喜乃天子近侍,旁人可不敢怠慢,可是长公主轻飘飘说了一句辛苦也再无实质性的表示,连个赏赐也没有。刘喜明白了,长公主不在正厅接见而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就是要他们在烈日下与她耗着,拿他们出气!

    可是人是皇帝指派的,关我什么事啊?刘喜心中微怒,但他不敢明面上和长公主过不去,可他奉了太后的旨!

    “太后久不得见殿下,送了一物给殿下,以示关照。”刘喜说罢低头转向身后的小内监,那小内监见状便捧出一方红木雕花盒子。

    冯佩接过,捧着向元衡走来。

    元衡慢悠悠打开,呵,是一方纯白无瑕的锦帕。

    冯佩见此,立刻变了脸色!奇耻大辱也!

    温显皇后统御六宫之时,贤德之名是天下皆知的,她无论是对妃嫔还是宫人皆宽仁惠下。冯佩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六宫之中没有人不受过温显皇后的恩惠。当年盛宠的谢贵妃如今成为太后,竟然如此羞辱萧后的女儿!

    元衡留意到冯佩反应,微微偏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发作。

    把女人们关在一个笼子里,只放一块肉,秉性再纯良的女人也会为一口饭斗得你死我活。寄希望于其中涌现一个优秀的调停者使众人和睦相处简直是天方夜谭。

    争端没有消失,矛盾就会永远存在。

    而根源在于,这世上本不该有笼子。

    所以母亲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维持永远的和睦。

    元衡不是在给谢娴柔开脱,只是在愤怒之外看清了事情的本质。

    “太后的心意,我领了。如今刘公公滞留此处已久,当尽早回宫交差,我也不好相留。那刘公公,便以此交差吧——”

    刘喜脸上一直挂着亲和近人的微笑站在日头之下。他看着冯佩变了颜色,心中畅快,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又看向长公主,期待着这位端庄持重的天家贵女如何面露羞色与难堪。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元衡面带微笑,有如不久前逝去的春光,温柔和煦。她拿起桌上那把缠着金线的花剪,刀刃锋利,光可鉴人。她拈起锦帕的一角,轻轻地剪了过去,洁白的整块锦帕被一分为二,飘落在地上。

    刘喜一怔,低头一看,那帕子不仅被剪成两半,上面还沾着芍药梗青色的汁液。破碎的、肮脏的,一块上好的锦缎便成了这般模样,这如何给太后交差啊!

    元衡冷声道:“刘公公,怎么还愣着,快回去交差吧。送客。”

    刘喜好似脸上被扇了几巴掌一般的窘迫,便让小内监捡起地上的破布,鞠了一礼,灰溜溜带人走了。他心里想,反正长公主触怒的是皇帝与太后,且看她能趾高气昂到几时。

    园内这才清静了下来。

    元衡方才一直有留意那个男子,他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眼前的变化,不露喜怒。

    这人有点意思,但元衡不想跟他多废话。

    “皇帝派你来,是想折辱我。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是死了,真就死了,死了之后还会有第二、第三、第四个夏侯雍。”元衡整了整瓶中的鲜花,示意昙影捧起,准备出了园子。

    她说完抬眼一乜夏侯雍:“想活命,就要听话。”

    说罢从元衡走下台阶,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驻,看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庞。

    这个男子确实如同传言中那样,俊美无俦。

    远看器宇轩昂,有如玉树临风举;近看眉目如画,好似天神精雕细琢后的得意之作。

    但是脑子要是不好使的话,这漂亮脸蛋留着也没有半点用处。

    从他的履历来看,他年少有为,断然不会心甘情愿葬送于此地。既然有所求,那就可依此布局,便于掌控。

    夏侯雍自从见到长公主开始,就将她的一言一行收入眼底。

    他现在可以断定的是这位大周朝唯一一位开府议政的公主,并不是凭借着皇帝对她的宠爱,而是她的计谋与心智。

    面对刘喜的刁难,面无愠色,轻而易举化解,维护了个人尊严与脸面。

    当面对自己,一言便道出了春猎事件的关键和自己的处境。她纵然是贪婪成性,只手遮天,但在识人待事上也有些本事。

    不过或许他想错了,能瞒天过海,怎么可能没本事?

    夏侯雍知道自己不过就是权贵手上的玩物,他愤怒但无能为力,保全性命才是首要任务。纵然知晓军饷案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人,但他仍需小心谨慎,否则便如她说的那样,中了皇帝的计谋,一命呜呼,死不足惜。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着伺候。”夏侯雍思绪万千之时,长公主元衡已经走远,昙影出声提醒他。

    夏侯雍如梦初醒,随即跟上了二人的步伐。

    这时的他还没有预料到,元衡将成为他未知而波折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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