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恪身着赤色衣衫,头戴金玉发冠,大步流星走入了厅堂,他所行之处,侍女皆恭敬行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不过一年未见,那个尚带稚气的年少帝王,如今一举一动之间都流淌着唯我独尊的孤傲和不容置疑的狂妄,这或许就是帝王之气。
“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元衡起身行礼,她低头的那刻,心思如电光流转。
为什么来的人只是他?那么萧胜和夏侯雍呢?
“不过一年未见,皇姊如今憔悴了许多啊。”
元恪放下了那份傲慢,略带亲近地伸出一只手扶起了他唯一的亲姊,温言道:“想来千方百计地探查事情真相确实耗了阿姊不少心神呐。”
元衡起身,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他尽管努力地让自己更为亲和,但却依旧掩藏不住耀武扬威的自得。
元衡的心更凉了一分。
她的这个弟弟,看起来是个振振公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如果他真的如表面这样,又怎么会暗害她呢?
她与元恪的恩怨,只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过往父皇在时倒还好,姊友弟恭,军饷案之时他冷酷的面容彻底暴露,今日来者必然不善。
“阿姊,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来看你吗?因为朕太想亲眼看见你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想必十分精彩。”
元恪本是面如冠玉,俊朗秀逸,但此刻容貌已经略带诡异,因为他再也不能掩饰住那一份癫狂。
自小时候起,阿姊总是因为进退有度、胸怀大局而被父皇夸赞,而他呢?
长久以来在父皇与母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下,他变得迟疑、犹豫、瑟缩,小心谨慎,害怕自己一时失言就丢了母妃的脸,丢了父皇的脸。但他的谨言慎行并没有让他免于责骂,反倒被父皇训斥,说他胆小如鼠、不堪大任!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父亲,而皇姊的遭遇却不像他?
他太期待她崩溃的神情了,期待着她的从容与大方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期待着她的尊严一点一点摔碎在地上变得粉碎!
元恪从进门开始就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向元衡甩出了一件衣衫,元衡下意识地接住。
这是一件玄青色的衣袍,而她再熟悉不过,正是今日夏侯雍身上穿的那一件。
只不过现在它变得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元衡垂下头,眼神发直,双手僵硬,像学艺不精匠人做出来的木偶,失去神采和精魂,麻木而骇人。
“他死了。”
元恪风轻云淡地说。
太好了,他的一句话就可以把她掉在地上的大度从容再踩上两脚。这脚啊,就算是踩得再轻,她也很痛吧?
“夏侯雍造谣生事,又蛊惑朝廷命官。朕下令捉拿,可惜他跑了,就只能派人射杀。萧大人听信谗言,现在已经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哎哟,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啊。”
元恪以为可以听到皇姊血泪相和的悲声恸哭,但是他失望了。
“呵!谣言?再确凿的证据在你面前也无足轻重是吗?”
他只听到她不齿的笑声,那是她对他最直接的嘲笑。
元衡抬起了头,双目血染,但她没有留一滴眼泪,此刻心里悲痛远远不能与熊熊燃烧的怒火分庭抗礼。
她败了,自以为证据确凿条理清晰,就能沉冤昭雪重获自由与权势;她以为皇上还是讲法度的,既有栽赃陷害,就有自证清白。
她的悲痛不仅仅是因为夏侯雍的死和事情的失败,更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什么困境之中。
他的法,不是为她写的,她只是他翻云覆雨手之下的一只蝼蚁!
什么公正?什么道义?统统都不是为她服务的!
“阿姊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一本账册就可以改变自己和萧家的命运吗?难道你不知道背后那些波诡云谲的东西,不能随意捅破吗?”
“朕的江山,求的是安稳,你弄的这些不是给朕添乱吗?阿姊你不会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朕全都蒙在鼓里吧?”
哪怕元衡现在再愤怒,双目中满是质问,元恪也满不在乎。他现在看起来很高兴,脸上也全是轻松,他不介意为他天真的皇姊讲一讲事情的要害。
“朕,乃是天子,就算有错也只能让臣公悄悄改了,怎么会自己认错呢?阿姊这样是要打朕的脸。”
昔年之事早已经盖棺定论,他没有理由因为元衡而给自己寻不快,他已经给她优渥的生活,甚至还给一个可心的男人,他已经够大度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四州之内官官相护,派系错综复杂吗?”
“自祖父和父皇起,为了给太-祖父打江山时造的孽收拾残局,放宽了朝廷对地方的管束,无为而治,目的是让天下百姓修生养息。可是这四十多年来,百姓喘了口气,却也养肥了当地的官,他们一个个都吃得大腹便便,满脑肥肠。而现在这个烂摊子,到了朕手上!”
“凭什么?他们背上明君的美名两手一摊,不管身后事了,朕要替他们擦屁股,凭什么!”
“要是阿姊能做皇帝就知道,为了黎庶得罪一大片的官僚很难,他们已经掌握了太多本不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一旦连根拔起,影响的是朕的社稷江山。”
“但阿姊是女人,女人是做不了皇帝的,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家国大事。可你却自寻烦恼,阿姊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吗?自以为为民请命,却遭到这样的下场。”
这样冷血而傲慢的话,听他说起来仿佛是发自肺腑的感人真心话。真可笑啊,一个没有能耐,不愿彻底改革,只想着逃避责任、糊弄了事的皇帝,还给自己找了顺理成章的借口。
元恪努力说服的他自己的样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谁又能想到,大周年少的天子,竟然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吗?总要牺牲一群人来粉饰太平,造一个虚伪的河清海晏的盛世?史书上一写一盖,就能自欺欺人了?”
她的祖先、她的父亲、她的弟弟,都是这样一脉相承吗?
饱含嘲弄和讥讽的笑声传入元恪的耳朵,他怒道:“阿姊笑得真开心,可你身上流的也是元家的血,你的血也是肮脏的,你不清白!”
“你是朕最亲近的人,所以朕愿意和阿姊讲真心话,只有在阿姊面前,朕才是我,我不需要在遵守那些无聊的礼仪,戴着威严的面具,我可以将我心底最黑的东西挖出来晒一晒。”
“幸好,阿姊只是阿姊,要是是个哥哥,这江山哪能轮到我来坐呢?何况父皇多么喜欢你啊!你还是萧后的孩子,那些宠爱连我都羡慕,我都要听召才能前往紫宸殿。而阿姊,想去就去了。更不要说父皇看你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和暖意,不像看着我,永远都是充满审视!更不要说我的名字叫‘恪’,谨慎而恭敬,永远都是戴着镣铐!”
因为是女人,不具备竞争力,因为是女人,不具备威胁,所以元恪在元衡面前展露了他最真实、最阴暗、最冷酷的一面。
可也正因为她是女人,她没有权力,不能继承大统,所以父皇元奭才对她宽容,才有温情。而不是面对太子时的严苛和防备。
“父皇给我了爱,但是给了你天下。”
元衡被他的无耻和冷漠震惊了,他已经拥有了父皇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竟然还要来追究一个落魄的公主过往拥有的父爱?
元恪并不蠢,他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是他贪心,想二者兼得。更因为他怨恨元奭对他的苛责和戒备,但他不能恨元奭,这是违背孝道的,对自己有害无利,他只能恨他的阿姊,拥有他最想要的父爱的阿姊。
因为伤害她,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呵,给他唯一的儿子一个天底下最大烂摊子,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父爱了。”现在轮到元恪冷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还不满意?”
元衡不愿再看他那一脸贪婪和不满的模样,背过身去,笑声响彻厅堂。
她想求的权力,他拿到手了竟然还被嫌弃不够完美。都说男人的心胸宽广,是说胸怀能容纳无边无际的贪婪吗?
“不满意的人是你!”
元恪恨她的笑声,她明明应该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朕保留了你的长公主之位,让你继续在这豪宅里生活,还给了你一个男人打发时间,你竟然还想打朕的脸?”
“你凭什么不满?因为崔纯?崔纯那个呆木头一点也不知情识趣,阿姊和他在一起不会快乐的。可是夏侯雍不一样,他长得足够好看,身处低位,任你摆布,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杀了他都行。你只要安安分分在内宅做个女人,不要在朝堂上夺了我的颜面,我真的不会杀你,阿姊你不要不信我。”
他越来越入戏了,演着一出无人理会的独角戏,这出名叫“恨”的戏从他小时候发现父皇对自己和对阿姊是不一样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逐渐完成剧情的书写、剧场的布置,而他每次被父皇责骂后,他都要悄悄地演一遍,如今得演了无数遍。
这出戏,已经演得太久了。
现在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在他钦定的观众——元衡面前演这出戏。
她曾经对他那样好,可是自己还恨她。他也觉得不应该,所以还想挽回,还想永远享受着这一份亲情。
元衡转过身,看着他略带委屈的脸:“哈哈哈!你剥夺了我的自由和尊严,将脏水波到我身上,还指望着我笑纳吗?”
父皇死了,再也没有可以压制的他的人了,就为所欲为了。
他终于变成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求而不得的父爱,使他变得扭曲偏执,再将仇恨和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以折磨她为乐,任由自己听他发疯。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没有爱,但却拦不住有人因此发疯,把元恪变得矛盾而偏执。
“你不许笑!我是你弟弟,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他钳住她的双肩狠狠摇晃。
他双眼中充满强烈的恨意,这股恨意与元衡眼中的不屑、耻笑与厌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更恨了!
元衡在元恪剧烈的摇晃之中突然眼冒金星,浑身乏力,最终昏了过去。
元恪见元衡双目紧闭身体也失去支撑。后悔汹涌而至把他淹没,发疯似地大喊大叫:“太医!太医!”
甚至忘记了此刻身处于公主宅之中。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