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影子在屋内拉得很长,黑暗已经渐渐迫近,但侍女不敢进来点灯。
元恪坐在长公主元衡的床榻边上,等着昏睡过去的阿姊醒来,身后是唯唯诺诺的冯佩和昙影,他龙颜大怒,朝着她们大发雷霆。
方才太医诚惶诚恐地从太医署赶来为昏死不起的长公主诊治,看到火冒三丈的皇帝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坏事是长公主急火攻心加上腹内空虚,这才昏睡不醒,其实主要就是饿着了没吃饱,但总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但还有个天大的事,便是长公主已有一个月的喜脉。
太医知道长公主的事,可是这要怎么呈报才不拂了皇家的颜面呢?于是严谨措辞向皇帝回报,幸好陛下听完龙颜大悦,又怒斥了长公主身边服侍的人,怎么皇姊连饭都吃不饱!
所幸骂的不是自己,他就按照陛下的吩咐下去开药了。
冯佩听了元恪的骂浑不在意,全当作耳旁风,只为殿下忧心,如今夏侯雍已死,她的计划又失败,不知道如何接受?
而昙影虽然面上一副恭敬样子,但内心恨不得狠狠地揍这个皇帝一顿,还不是因为他在背后搅乱风云弄得殿下寝食难安,他还好意思骂她们?
如今殿下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连昨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昙影想着天暗了要是殿下一转醒就看到这一张脸,当真是要吓死人了,便点灯拿上前去。
恰是此时,元衡悠悠转醒。
在争执的最后,她进入了昏睡状态,在梦里她发起了一场血腥的政变,只不过才梦到刚刚起了大火就突然醒了,醒来全然忘了细节。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走正常的渠道恢复自己的权力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只能动用非常手段。
元衡侧头一看,身边居然是梦中的主角元恪!
她心头大惊!
不知道元恪这下又安什么心思,所幸看到在旁边点灯的昙影,便知自己暂无大碍,至少自己身边的人还能随侍。
元恪满眼关切,他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前,若是她没有经历过刚才在厅堂之上的争吵,她简直要以为这是个充满友爱恭敬之心的弟弟给阿姊侍疾的美好画面。
“阿姊你可醒了,你可知道朕方才有多担心,几乎是魂都飞了,阿姊可千万别丢下弟弟一个人啊!”
他看到元衡醒来,急切地挪了凳子,靠近了些。
“阿姊,对不住,天下江山的重任交到朕肩头,把朕压得喘不过气起来,朕没有人可以说真心话,只有阿姊,所以对阿姊说了几句重话,阿姊原谅朕好不好?”
言辞恳切,具是哀求。
“如今阿姊已经有孕,朕要有外甥了,朕没有别的兄弟姊妹,你的孩子就是朕唯一的外甥,无论是男是女,朕一定会好好宠爱它的。对了,徽仪也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真真是双喜临门啊!”
他言语之间饱含着温柔与真挚,听起来真像是一家人。
巨大的信息在一瞬间涌入她还没完全清醒的脑海,有如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一片沉静多时的落叶,落叶在风中上下沉浮,失去方向。
“要是朕的外甥没有了,朕一定要让整个宅邸的人都给它陪葬!”
元衡还没反应过来,元恪就已经迫不及待撕下他温情的面具了。不,或许这对于已经癫狂的他而言,本来就是一种出于表达爱意的关切。
她已经不愿再去探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她更不愿意再费尽口舌与他争辩了。
床榻上的元衡长叹一口气,随后有气无力,强捱着腹中空虚道:“多谢陛下关心,但臣如今已经是捉襟见肘,连饭都吃不饱了。”
她只是想随随便便敷衍元恪,于是说了些夸张的话。
“哈哈哈,阿姊玩笑了,”元恪听完开怀大笑,她不争辩了,再也没有什么比她屈服了、安分了更能叫他开心的事情了,“自即日起,伙食供应一律提高规格,朕可不能饿着阿姊。”
如果皇帝走后下旨提高她的待遇,那么对于外人而言,二人关系不再剑拔弩张,反而日渐融洽,这对于她是益处的,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元恪起身对着冯佩交代了一些事项,正如心忧阿姊的好弟弟,絮絮叨叨,凡事都力求周全。他说完后便离去了,此时的宫门即将落锁,再晚就要大费周章了。
“真是苦了殿下了。”皇帝走后冯佩赶忙过来探视元衡。
“他真的好烦啊,谁不知道折腾殿下到这样地步的人是谁?还偏偏装什么好人,呵!”
昙影知道他走得远了,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骂了出来,好恨没法打他一顿。
“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我没有死就还有机会,勾践卧薪尝胆十余年,这才一年,我不会被轻易打倒。”
元衡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她不能因为这样就认输,就认命。这句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更是说给冯佩和昙影听的,情形巨变之下,她要稳住自己,稳住身边的人。
“殿下心性之坚,无人可及。”冯佩赶忙上去扶住她,安慰道。
“好饿。”元衡只说了这一句。
昙影听了立即去拿热粥,冯佩听完倒是终于放下心,要是殿下不吃不喝心如死灰才是真正的糟糕。
吃完了粥,二人退下,元衡才有时间好好理一理这些事情。
夏侯雍就这样死了。
白日她在汹涌澎湃的怒气之中度过,她现在才能抽出心力哀悼他,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散于天地之间了。失败的人,被迫接受的失败结局,他的死亡组成了其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在后门凝望不语的那一眼,成为了他留在她心里最后的印象。
元衡捂住心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沉默了许久,她攥起锦被,埋头其中,低声呜咽在安静的寝居内响起。
斯人已去,她还活着,她有很多事要做。
政变是唯一的选择,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什么皇家亲情,什么弑君骂名,她不在意。但是时机需要等待,需要抉择,加之外头风起云涌,所以现在保全自己成为首要的事。
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是她的孩子。既然决定政变,她就不得不为将来考虑。假如成功了,那么几十年之后呢?必然会存在权力交替的问题,谁来继承她的权力?她的孩子自然是首选。
是的,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它将来会跟她姓元,继承她的荣耀,延续她的血脉!
元衡再细细回想元恪的话,得知徽仪也有了孩子,王家想必很高兴吧。若这个孩子顺利成为太子,那王家定然喜上眉梢了。而徽仪呢?有谁在意她是不是真的高兴?
假如她动手,那徽仪会怎么办?她不敢想。
元衡用了膳之后沉沉睡去,原本以为昭雪近在咫尺却没想到又将她推到了另一方绝境,天无绝人之路,她绝不能折在这里。
——
距离元恪临幸宅邸的那一日已经过了很久,如今已经到四月了。
春光正好,时间冲淡了元衡对于夏侯雍的怀念。花寻秋在园中侍弄花朵,如今又是牡丹开放的季节了。
“殿下近来一切可好?”花寻秋奉命从寸山河中剪来牡丹做清供,行礼问安。
“我很好。”
花寻秋听完,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给人的印象是沉默而可靠,话不多但处事有方。
元衡很少看到她笑。
“殿下若是能够不为情爱伤身,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殿下本就是心怀大志、胸有远略之人,是臣多虑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是在谈论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丝毫没有臣子造作的恭谨,而那淡淡表露出的笑意已经化作言语中的真诚。
“都过去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停留在过去的人赔上我的将来。”
元衡说得淡然,像是将全部的哀伤都放下。她心里是不是真的忘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花寻秋说得对,她还有大业没有完成,如果杀了元恪,那就是为自己和为夏侯雍报仇了。
“臣想与殿下说一些闲话。”
花寻秋不是多话的人,她的每一句都有明确的用意。
“你想说什么?”
随后元衡听到了花寻秋甚少提及的过往,在她平淡的语调中旧事有如行舟之下走远的涟漪,只可回望,不可触碰。
“昙影的母亲与我是好友,从小就一起在日沉阁中长大,后来她爱上一个男人。”
“在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杀手不应该有感情’,但她还是掉进了这个陷阱里,陷阱名为‘爱’。于是她开始在陷阱里迷失方向、错误判断、最后放弃自我,丧命于此。”
“明明是陷阱,但是天下似乎都在歌颂这类感情,在传唱的传奇故事里,它甚至能生死肉骨。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陷阱,可是他们却又说,你要是运气好就能躲过陷阱,登临奇境,见到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可是多少人摔得粉身碎骨,最后多少人可登高峰,他们却闭口不言了。”
“而在讨论门当户对的时候,又刻意忽略了爱情,开始谈日久生情,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一个迷障,专门设置给女人的迷障。它让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背叛家族、背叛自己;又或者让女人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安排,在麻木的日子里将爱情当成最后希望,当成她们相夫教子的犒赏。”
“臣恭喜殿下堪破情爱迷障。”
这是花寻秋沉淀了二十多年的肺腑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之后元衡开口,“你是怕我沉浸在痛失所爱之中忘却自我,也是怕我为了爱情才选择生下孩子。”
“你还想告诉我,爱本就是被创造出来的神话,劝我不要在其中流连忘返,劝我不要让爱迷失了我本来要走的路。”
如果她心甘情愿沉浸在情爱当中,那么将来的日子中她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像过往的公主一样,成为华光万千的珠宝项链中最无人在意的赤金链子,默默地为家庭奉献出一生。
一间房子,一个男人,以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都是困住女人的法宝。
这或许才是元恪的真正用意!
而更为重要的是,那时的公主已经不再是皇家的一份子,她们嫁入夫家,生下来的孩子将会冠上夫家的姓氏,将会继承的是夫家的宗祧,公主的高贵血脉只成为夫家享有荣华富贵的保障。
所以公主没有继承权、女人没有继承权,永远地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
好险!
元衡差点在此间迷失了方向,这样擦肩而过的惊险足以令她心惊肉跳、无比后怕。
花寻秋不动声色地将脸色微变的元衡收入眼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元衡平静地说道:“我曾经流露出‘这样甜蜜安宁的日子过得不错’的错误想法,毕竟那些时光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醉生梦死。尽管我坚信自己绝不会放弃心中所想,但一想到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过去的事随着人的离开就已经结束了。”
花寻秋说这些话是需要勇气的,宅邸人人都知道夏侯雍死了,现在跑来跟元衡说“不要惦记他、爱情是虚无缥缈”的简直不可理喻、冷漠无情。
但花寻秋对元衡的了解远超出常人,她不是一个轻易就被爱情绊住脚的女人,因为她所谋之大,旁人无法想象。同时,她并不觉得元衡是天生冷漠无情之人,但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于是她在感情与前路之间做的割舍,反而能体现出她的本性。
花寻秋正确预料到了元衡的反应,这不仅使她免于承受元衡的怒火,更使得她在元衡心中的地位有所提升。
花寻秋已经退下,元衡说完拿起桌上冯佩为她准备的补品,悠闲的饮了一口,而冯佩静静地侍奉在元衡身边。
元衡喝完将碗放下,抬头看着冯佩道:“佩姨没什么要说的吗?”
冯佩听完失笑:“臣有什么好说的,臣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情感,日子已经够忙碌和充实,对那些什么不抱有念想。臣与寻秋一样,为殿下不因此事忧伤而欣慰。”
“我以为佩姨觉得我无情。”
“殿下待他有多好,宅邸众人有目共睹,如今他已不在而殿下脱身出来,又怎么算无情?殿下总有殿下的事要做,怎么能一直停留在原地而不向前看?”
在大事面前,小情小爱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何况冯佩的心永远向着元衡,她只想为殿下考虑。
元衡不接话,看着手中这碗汤羹便说:“对了,不是说膳食的规格提高了吗?我怎么瞧着变化也不大,难道皇帝陛下舍不得么?”
冯佩应道:“臣这便下去查看。”
元衡没有想到,她这个漫不经心的举动,会让她真切地听到一群长久被迫失声之人的叙述和呐喊。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