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至,又近年关,转眼已经是十一月了。
山茶花开的时候,元衡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世人皆知文肃公主宅邸之中的寸山河奇花异草繁茂,所以有人费尽心思搜罗芳草奇葩献给公主,以求获得赏赐,这并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事。
但很少有人冒着寒冷凛冽的风雪而来,富贵当然比不得命重要。
此时,侍女前来通传,外头来了一位献花人。
元衡吩咐人将抵御寒风的门打开,朱漆实木的门开启的一刹那,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与屋内的地龙暖气短兵相接,寒风高歌猛进,大获全胜。
侍女打了个寒颤,但元衡没有让人把门关上,也并没有着急着让人进来,她就这么伫立而望。
一个罩着深褐色外袍,戴着黑色兜帽,围着黛色的围巾的女子抱着一盆枝叶浓绿的山茶花出现在前厅之外。
即使她遮蔽严实,元衡也能确定,此人就是谢家的漏网之鱼、朝堂的通缉要犯——谢雪安。
二人上一次相见的时候,大概是永宁初年的宴会上,算起来已经相距五年了。
过往的印象并不重要,她现在模样足以清扫过往一切陈旧印记。
此刻的谢雪安挺直脊梁,在风雪中一言不发,如沉默无声抵抗风刀霜剑的松柏,刚毅而坚定,勇敢而沉着。
美貌不值一提,而风骨才是至关重要的,经历了满门血案的谢雪安一个人孤身流落在外,想方设法躲避朝堂的追捕。她并没有因此而落魄失魂、怨天尤人,而是站在了这里,为了洗清冤屈和营救家人而作螳臂当车般的尝试。
她是无畏的,如果元衡揭穿了她的真实身份再将她送官,她就是死路一条。
献花就是在赌命,但她不得不赌。
“我这里不是什么花都收的,巧言令色、鱼目混珠是要遭到惩罚的。你说说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才值得我收下?”
元衡的话语穿越了寒风细雪,抵达了谢雪安的耳际。
“世人常言山茶花色艳丽、重瓣娇嫩,以为娇柔美艳是她唯一的惹眼长处,却忽视了她有在风急雪重的时节里与天寒地冻搏斗的能耐,都忘记了她不仅叫山茶,更叫‘耐冬’。”
“‘桃李之姿,松柏之骨’是对山茶的赞誉,此花不畏酷寒,傲然而立,草民想请殿下品鉴一二,不知可否入殿下的眼?”
冬日的风时不时带来喧嚣,细雪携着冷风肆无忌惮地攻击人间的一切活物,但谢雪安话语中的坚定没有被风雪削弱,她挺直的身躯不受风雪摧残半分。
她自己就是那一株山茶,霜雪欺压之下依旧绽放出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雪安”母亲萧秀韫给她起的名字,任是雪中亦能安之若素,希望她能够无惧严霜酷雪安然自适、求得安稳。
谢家灭了,她逃了,她本可以苟活图一时安稳,但她没有办法忘了还在掖庭之中受苦的家人们。
她今天站在这里,为了借助公主的力量昭雪救人。
她的举动是极其危险的,一来她随时可能暴露,二来她说出真相就意味着——造反。
元衡看着纹丝不动的谢雪安,抬了手,放了人进屋内,门立刻关上。她知道她们的合作就意味着一同谋反,了解谢雪安的决心,只是第一步。
屋内,火炉边。
谢雪安解开罩面的围巾和御寒的兜帽,细小的冰晶已经结在她的眉毛与睫毛上,火炉一旁热气升腾,冰雪很快就化作了水,她胡乱一抹。
她早就不是千金大小姐了。
七月十一日的凌晨,她正在玉仙山上的小屋里安卧,谢家家仆身受重伤逃来给她报信。除了让她收拾东西尽快离开,还交给她一样信物——谢家家印,代表着谢家的家主地位,同时拥有调动谢家的暗手的权力。
奄奄一息的家仆还带了一句宰相谢瑾遗言:“找信王,请他为谢家伸冤。”
“那你为什么将茶花送到了我的宅邸?”
元衡听她简述经历之后,犀利的目光带着探寻扫射面前平静的女人。
她们都很清楚,伸冤意味着推翻元贺的统治,除了要背负巨大的风险之外更有绝大的利益。而将谢家掌握的证据奉给旁人,则意味着谢家支持那个人成为最高统治者。
所以元衡要知道,为什么谢雪安选择了她而不是信王。
“是,我违背了祖父的遗愿和命令,这让我在痛苦和怀疑之中挣扎良久。但斯人已逝,我为的不是过去的谢家,而是今后的谢家,谢家的门楣要由我和她们撑起来,那将是庇护我们的场所,更是书写新篇的开始,所以我不能守着祖父的遗言来决定活人的生死。”
“信王不可成事。”
谢雪安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眉目刚毅,这仿佛不易之论一般。
大周开国君主睿帝的儿子,共有三位,长子就是后来的宣帝,也是元衡的祖父;次子封为信王,幼子封为景王。
元贺继承了父亲的王爵,在永宁之变后登基为帝。
信王之子元聪在父亲死后成为亲王,这位四十多岁的信王在盛安城中有着随和厚道的“老好人”的名声,不问朝事,热衷乐事,好饮酒,尽管有痛风旧疾,仍然改不了老毛病。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
在谢雪安眼里,信王除了心性不坚、无法抵抗诱惑之外,更令她鄙夷的是他贪图富贵。由于他是除了元据之外唯一一个男性宗室成员,对元贺的威胁不言而喻,他选择主动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入宫中当皇子伴读,以此表示自己的臣服。
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以轻而易举地牺牲幼子当人质。即使谢雪安的祖母崔真与信王妃崔俪华同出一门,她算得上与信王沾亲带故,但信王会真心相助她吗?
再者,他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对于安稳局势的渴望更说明他是不会冒着危险去追求可望而不可即利益的,宁可当一辈子安乐亲王。
或许他有更大的筹谋,但不会相信谢雪安,因为谢家的事牵涉太广、太过危险。
“信王不可成事,但我,只是女流之辈。”
元衡并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试探。在这条路上,女人遭遇的挑战和阻碍只可能更多,如果不够坚定,那么谢雪安很容易就被挫败,甚至反叛。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虽然现在看来,排除掉信王之后,我别无选择,但殿下百折不挠、心性坚定,难道这样的人不配左右天下局势吗?”
谢雪安与元衡是表姊妹,自小就有交往,她知道这位公主聪慧机敏,成年后更是在朝堂上初露锋芒,历经挫折之后她又通过灵活的手段避免自己远赴边疆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元衡敢于牺牲,这是一种果决。
谢雪安与元衡隔得并不算远,她清楚地看见了公主额头的疤痕,那是豁出一切为求达到目的的决心。
她不是信王那样固守现状的人。
谢雪安欣赏她,敬佩她,内心深处有一种惺惺相惜。
“殿下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这世上没有哪条规定说女子不能成事,如果天道如此,那就是苍天无眼!”
谢雪安隐姓埋名过的这几个月,经历的悲苦和磨难数不胜数,她看清了世道,更看清了自己。
在所有人都感叹谢家百年风流今朝绝矣的时候,她心底有一股强烈的声音在驳斥:谢家的女人还没有死,怎么能叫“绝”呢?曾经的风流蕴藉系在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弟身上,但今后我要以女子的身份,书写一段新的传奇!
她从火炉边起身,郑重下拜:“请殿下为谢氏伸冤!”
不枉元衡等了谢雪安这么久,她看到一个一往无前的女人,和她自己一样。
“你一开始就觉得我一定会相信你们谢家是有冤?你知不知道元恪和我有过节,谢娴柔也给过我脸色?”
但有些事元衡需要问清楚,如果不理顺,只怕来日容易生嫌隙。
谢雪安很清楚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对于谢家之外的人来说,香囊事件是真是假没有人关心,而重要的是这件事和皇位已经联系在一起。
元衡相不相信这件事有冤,谢雪安也不是真的在乎,谢雪安在乎的是公主想不想谋大事,元贺已经下旨要元据前往灵州,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要解除自身的威胁,那个办法,最一劳永逸。
别人认为女人没有野心,只会逆来顺受,求一时安乐,或许不会注意到元衡,但谢雪安也是女人,她更不会看轻女人。
她相信元衡不是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人,她相信元衡一定会设法自保,甚至觉得她有谋大位之心,但现在还不是和盘托出这些真实想法的时候。
“我有人证,能证明姑姑是清白的。我动用暗手找到了当初丢香囊的人。据他说那个香囊是东家进入谢家内院后捡到的,因为是‘盛安第一美人’的香囊,就一直珍藏。死后被人发现,家里管事的人就立刻让他丢了。他丢了后,但管事的不放心又改口说烧掉,他便再去寻找,发现那东西已经失踪。他慌了,但怕管事的责罚,就撒谎说烧掉了,之后再借故家中人生病离开了浣香阁。大变发生后有人追杀他,他行乞扮傻逃过了。如今他已经在我的控制之下。”
谢雪安说到“盛安第一美人”之时,心中生恨,因为女子有这样的“美名”,香囊就成为凡夫俗子寄托幻想的东西,最终造成大祸。
“至于其他的往事,除了殿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替您原谅,但我相信殿下是一个宽宏大量、洞悉局势的人,更是一个绝对不会枯坐到山穷水尽的人。”
元衡听明白她的意思,宽宏大量是指这样的小事她不会放在心上,洞悉局势是指成大事者不应拘于小节,尤其是在大事面前,如果被个人恩怨牵绊住,就有可能错失良机,抱憾终身。
至于最后一句,就更为明显了,她甚至觉得谢雪安窥破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她对谢雪安的应对很满意。
“是啊,人都死了,我还执着于往事做什么,何况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我父皇的颜面,有些事自然宜早不宜迟。”
谢雪安在说场面话,而她的话也并非肺腑真言。现在她要给谢雪安一个态度,告诉她自己不介怀,她才能放心与自己合作。
“你把这个证据交给了我,除了救人,你还想得到什么?”
这句话表明合作即将开始,而谢雪安也将变成这件大事的谋臣。
“仕途。”
谢雪安抬起头,眼中有光闪烁。
要立足,要保护亲人,她就需要权力。
但朝堂上,从来都没有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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