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贺的寿辰是六月二十五日,早在四月宫中就开始筹备,这是元贺登基以来的第一个万寿节,所以阖宫上下对这次的宴会都极其重视。

    而皇帝最近因为四州之事处决下达,心情轻快了许多,更是存了要把宴会好好办的心思。

    元衡投向万寿晚宴的目光,却使得这一场本该热闹非凡的宴会蒙上了一层诡异、不详的光彩。

    她在动手前,还需要找一个人——萧广,但她并不是向外祖父求援,而是与当朝宰相谈判。

    六月的盛安城内蝉鸣声声,相府内花木掩映,叠石之上山泉潺潺作响。这一日,元衡将元据送到相府与萧家的同龄稚儿们玩耍。

    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一见姥姥与姥爷,萧广如今腿脚不便,元衡就带着元据到了他的书房。

    三岁半的元据乖巧听话,见了太姥姥与太姥爷,逗得两位老人家都眉开眼笑。寒暄了一阵后,冯佩带着元据离去。

    “如今姥爷当能歇口气了吧?陛下已经派人前往四州将涉事官员处置了。”

    书房内陈设雅致,清风徐来,倒是个凉爽惬意的好地方,元衡坐下与萧广、谢璇闲聊,她摆摆手让侍女关上门离开。

    “闹了四五年,其中波折几度,好在是有了结果。”萧广感叹道,他知道元衡屏退左右定然有话要说。

    “姥爷可知陛下为了防止四州官员狗急跳墙,特意选派了从龙卫前往,如果官员抗旨,大可以先斩后奏。”

    萧广了听闻脸色一变。

    不仅是因为他从未听过从龙卫的大名,更是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皇帝专门养出了一支拥有极大权力的武力队伍,对所有官员来说都不是好事。

    从龙卫的事,目前元贺还没有公之于众。元衡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多亏了花寻秋她们。

    这一次,暗卫带了陛下圣旨悄悄出发,一旦遇到抗旨不遵、意图生事的罪臣,从龙卫就可以当机立断,杀鸡儆猴。

    “殿下是如何得知此事?”

    “难道姥爷不好奇刘照收的钱都去了哪里?”

    元衡说道,萧广在意这件事的真伪,而不是她的消息从何而来。

    自元贺登基以来,将原本王府的亲信刘照安插在吏部。而如今的选举官员的方法是吏部考核,根据现在的情形,说吏部卖官鬻爵也不为过,除了高门大户要给吏部面子,那些祖辈积攒几辈子的小地主也对官场感兴趣,于是从刘照哪里收受的贿赂就流向了元贺。

    而元贺就用这一笔钱培养出了只效忠于他的暗卫,甚至可以说是在养私兵。

    元衡将从龙卫之事向两位说起,二人脸上俱是一惊。

    她又说:“元贺在修建皇陵时,大肆征召民夫,同时在其中挑选暗卫的苗子,如今这第一批已经可以为他所用了。”

    修皇陵这件事,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的,每一任皇帝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百年之后的居所。元贺也不例外,他选任山陵使1是他的亲信,他不仅通过山陵使压榨百姓,更借着这件事为自己培养一支即将影响朝局的暗卫。

    元衡看着萧广狐疑深思的脸,他像是难以置信。她又补充:“姥爷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京畿民怨沸腾?就是因为广征徭役。虽然被压下去了,但我派人查了查,才发现了原来陛下竟然在筹备这样一支暗卫。”

    她这样说,是让萧广有迹可循,如果他不相信自己所言,大可去查。

    萧广听完心中一惊,他这个外孙女自小聪明敏锐,只怕今日不是来闲话家常的。

    “难道十六卫不够陛下使唤?”

    元衡抛出了一个疑问,等姥姥姥爷心中猜疑丛生的时候,她再将震撼人心的答案公之于众。

    书房内有短暂的沉默,三人呼吸都几不可闻,恍若无声静默。

    “那是因为我弟弟死得冤。”

    萧广坐在椅子上,撑住拐杖的那一只手突然攥紧。而谢璇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他当真不是我亲弟弟,为何怀德年间无人察觉?而永宁年间谢太后既然可以销毁彤史,为什么不干脆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就算是真的存在‘旧情’,此事关乎谢家上下几百口性命,难道她就可以姑息二十多年吗?”

    “此事疑点重重,但谢家早已经被赶尽杀绝,又有谁来翻案?”

    元衡看向谢璇,她心中不可能没有疑虑。谢璇眉目凝重,连同面容之上的皱纹都紧锁。

    “身为父皇的女儿,弟弟的阿姊,我应该替他们讨回公道。所以他将据儿封为灵州王并下旨赴任,又在燕使到来之后意图派我和亲,这背后是否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

    经她这么一说,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元贺一上位就开始针对她和三岁幼子,元衡一死就没人替元恪翻案了。

    “就算已经斩草除根,但得位不正的他时时刻刻都担忧有人取他性命。所以他下令宾客在宴会入场要搜身,又组建了有先斩后奏之权从龙卫。即使眼下从龙卫是防止罪臣暴动,但日后他们将如何为陛下效劳,我们这些臣下又怎能得知?”

    君主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备臣公,这并不是一个好预兆。

    萧广很清楚,当帝王对臣下的猜疑和防备达到令人胆战心惊的程度,那时候人人自危、个个惴惴不安,一件小事可能引发巨大的朝野动荡。

    元贺的不安不仅是出于他曾经使用阴谋诡计夺得皇位,还有一点在于他对世家的忌惮,从近一年来的官场变化可见一斑。

    谢家人死后,官场上空出一批位置,皇帝在给世家面子的时候也不遗余力地将那些除了世家之外的富贵之家塞进去。那些小门小户如今发达富裕了,不满足于“富”,转而求“贵”,将手伸向了曾经被世家垄断的官场。

    谁都能看得出,元贺是在培养一股能与世家较量的力量。那到时候从龙卫又将在两股势力争斗之际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即使元衡没有点明,老谋深算的萧广也不会想不明白,此前他只是没有刻意把这些事结合在一起。

    他身体一动不动,双眼微微眯起,露出老辣的光,握着拐杖的那一只手依旧紧攥,苍老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凸显。

    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元衡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中,他在犹豫。

    宰相,百官之首,权力仅次于皇帝。她需要宰相的支持,这有助于她顺利地走入朝堂。

    元衡见他左右摇摆不定,决定再加上一把火。

    “雪安找到了从浣香阁的逃脱的证人。”

    此言一出,谢璇立刻从椅子上“噌”地站起身,震惊之余,关切殷殷,她迟疑又忐忑地问:“雪安……她还好?”

    谢家遭难后,皇帝对谢雪安的搜捕从未停止,谢璇既渴望知道侄孙女的下落,又害怕得到她的消息,怕的就是有消息那一日就是她被捉拿归案那一天。

    “她很好,”元衡走过去安抚姥姥,请她坐下,“我手中还掌握了一些证据,足以替我蒙羞的父亲和死去的弟弟正名。”

    她说完看向萧广,她已经给出了推翻元贺的理由,现在递出了能推翻元贺的证据,她那久经朝堂风云的姥爷该做出决定了。

    “殿下,前路坎坷啊。”萧广双手拄着拐杖,从椅子上起身,语重心长地对元衡说。

    他当然明白元衡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为了大权在握。

    但她是女人,女人怎么能当皇帝?更加不会有人拥立一个女人当皇帝,何况这个女人在朝堂上没有半点根基。到时候引起蜂拥而至的反对,女皇倒了,拥立之人难道就能躲过一劫吗?

    她是有儿子,即使她儿子入了玉牒,但这无异于浑水摸鱼,真要被有心人翻出来,日后也难站住脚跟。

    “我不想做和亲公主,”元衡迎上萧广复杂晦暗的眼神,目光坦然无畏,“我是有私利,但谁能不为自己考虑呢?”

    她话锋一指:“难道如今的情形还不足以让姥爷忧虑百年之后萧家何去何从吗?”

    “据儿是我父皇的孙子,是周室钦封的灵州王。他身上流着元氏和萧氏的血。”

    言下之意是萧广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萧家考虑。公主有萧家的血脉,元据也有萧家的血脉,她是向萧广强调,自己人上位难道不比仰人鼻息好?

    元衡知道萧广与信王有联络,但她不会点明,她必须要让萧广选择自己,因为手上握有关键证据的人是她。

    她并不是他内心认定的人选,但她要让他没得选!

    要他只能助她!

    话一停,书房内安静下来,窗外不远处的蝉鸣极噪,使正在沉思的人生出无端厌烦。

    很快,一席掷地有声的话将蝉噪声掩去。

    “据儿小小年纪可见其沉稳,若是临朝,又有母亲相助,这未尝不是使帝位重归宣帝一脉的办法。”

    谢璇终于开口,她自然关心谢家,想为谢家洗冤,她同样关心元衡。她不仅提及让元衡摄政,更点明了一件事。

    元贺之父,乃宣帝之弟。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帝、仁帝统治大周近五十年,他们手底下的旧臣要么如萧广一般年逾古稀,要么正值不惑之年,前者惦记旧恩,后者正欲大展宏图。如今在位的元贺与他们谈不上有什么恩情,自然是大力提拔新人,那么这些人想要得到重视,自然是选择宣帝、仁帝的子孙才对自己有利。

    元衡今日在二老面前谈及此事,就是希望谢璇能为她提供一二助力。她这位姥姥不乏远见卓识,但终究困于后宅,没有机会如她一样走到前方去。

    她们说的都不乏道理,萧广并没有反驳,只是忧虑,可惜啊可惜,可惜元衡不是皇子,若是她是个男儿,那么萧家早就高枕无忧了。

    “殿下作何打算?”

    从他沉默的时间来看,这个决定很艰难,但在形势不容乐观的急迫之下,他终于同意了公主干政的提议。

    “只待时机成熟,姥爷拥立据儿,保我摄政之位即可。据儿年幼,纵然有姥爷是宰相,可在朝堂之上照看,但我依旧难以放心。”

    她曾经是上朝议政的公主,重回朝堂并不算太过分,不过这个摄政的安排就耐人寻味。

    母代子摄政,暂揽皇帝之权。

    元衡还有一点说得很清楚,成功之后萧广仍在手握相权,这当然是许诺。

    他明白,但是犹豫,他身为宰相振臂一呼自然卓有成效,他不是拿乔,只不过他是元衡的外祖父,只怕落得个偏袒之名,日后会给人落以口实。

    “自然不会让姥爷这样的四朝重臣打前锋,”元衡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到时候姥爷只需要顺水推舟。”

    所以元衡让王家的小辈王孟询当这个前锋,王家的用处在于此。

    萧广要是能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那就奇怪了,只不过现在元衡需要借他的势,所以给他台阶下。

    到时候文武百官看到王家和萧家都支持她,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但作为一个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臣,他不能让局势脱离自己的掌控和预料,假若元据登基,那么元衡不会成为和亲公主,接下来该如何与燕国交涉,他必须心中有数。

    于是他忧虑地问道:“届时殿下要如何应付燕国?”

    元衡早有准备:“去岁燕使前来是以两国通商、共议赤云之事为由,至于后来的和亲和联兵的提议,并不算燕帝原计划之内。而联兵一事极难谈拢,这一点姥爷在朝堂上应当看得比我更清楚。”

    元衡向萧广看去,他并没有出言反驳,说明这件事的争议并没有结束。

    “燕国北地产药,我大周东南产茶,互通有无是互市的基础。再加上我国境内产的棉、麻、丝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胜于燕国,衣食住行,这一下就占了两个优势,这就是和燕国谈判的筹谋。”

    因为被赵无求抛出的联姻话题和元衡采取的以退为进的计策干扰了视线、动了贪心,让大周和燕国忘记了开始的初衷——交好通商、解决边境祸乱。如今赤云即将被招安,对燕国边境的威胁即将解除,那为什么不好好得谈一谈通商互市?

    萧广面露赞许,他不能否认元衡心中有大局。

    让燕使空手而归是两国都不可能接受的局面,而他本身也不赞同联兵的计策,如果元衡的谋划既能不触犯本国利益,又能让大周从燕国那里得到一些好处,这件事才能收场。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而元贺要是执意嫁真公主而联兵北上,只怕还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萧广暗叹,这盛安城的天,终究是该换了。

    后来萧广再问大事的细节,元衡并没有给他透露,无论是证据、盟友,还是计划,全盘掌控的权力只能握在她手里。

    临别之际,元衡看到了书房中挂的一副山水画。那是一副浅绛山水,在水墨钩勒皴染间,蕴藏天地山川的无尽秀色。

    “母亲很喜欢山水画,姥爷能不能把这一幅画送给我呢?”

    她抬头凝望画卷之中的奇山秀水,仿佛神魂已经畅游其间。

    萧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听她提及萧嬍,眸色突然黯淡,声色一沉:“是啊,阿嘉从小就很喜欢。”

    他看着眼前的外孙女,即使她与她的母亲并没有多少面容上的相似,但却无端端勾起了被尘封的回忆。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女儿欣赏山水卷轴时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时候阿嘉还没有出嫁,对盛安城外的世界还很向往。

    “母亲已经去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她的小字叫‘阿嘉’。”

    在三人间弥漫的怅然愁思就像冷寂黑暗的夜里突然被点燃的如豆一灯,一霎间光华照满暗室,尽管在风中摇摇晃晃,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单薄,但依然固执、无畏地发亮。

    谢璇别过头,眼眶已红,她不愿看、不愿谈。

    萧广欲言又止,神色黯然,终是一叹。或许他对于亡故多时的女儿,还是有些许感情的。

    但这份感情并不能阻止他将萧嬍当作棋子,而时隔多年后元衡利用了这一份感情,将它化作帮助自己达到目的的工具。她将它锻造为一柄短而尖的利刃,刺向了那一颗冷漠的心。

    良久,萧广终于点头,元衡亲自取下那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中。

    书房久闭的门终于开了,元衡离去。

    二老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萧广明白,元衡取画是一道算计。

    人心、亲情姑且不论,她此举在于给公主和丞相密谋制造出一个证据。就算某日萧广背叛了她,她只要出具丞相书房中的画作,告知皇帝她曾经在书房中与丞相密谋,就能把背叛自己的萧广拉下水。

    即使不能算铁证,但只要引起多疑皇帝的猜忌,萧广就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皇帝本就有打压世家的意思。

    她越来越有做大事的模样了,谁都防备,谁都算计,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又是随了谁呢?

    萧广没有回答,他抬抬头看着炎炎烈日,尽管元衡没有告知他大事的周详计划,但他有预感,大变在即。

    注释1山陵使:唐朝、宋朝的使职名,掌皇帝丧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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