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女子继承田地的法令已经在被战火波及的十四州正式施行,恰逢春耕时节,元衡期待着她们能趁着良机在田畴上大展身手,这个法令取得了成效后她才好在大周全境内推广。

    东南战场的善后之举告一段落,朝廷歇了口气。太主大手一挥说这几年内外动荡不安,众爱卿殚精竭虑,所谓张弛有度,不如我们君臣就去青霞山围场踏踏青吧。

    沉寂了几年的青霞山皇家围场终于在天授三年四月再一次迎来了君主的临幸。

    春神是毫不吝啬的,她赠予天地山川最生机勃勃的景致。东风中含着春日特有的温润柔和,连羲和神女投下的日光都因此而收敛了灼热的气息。

    晴光之下,远眺而去层峦叠翠,矗立于似有还无的云雾中,低首近看草场广阔,水草丰美,好一派清新怡人、生机盎然的春景。

    元衡对百官要求严苛,现在带着他们来青霞山春猎,她特意吩咐过了这一次不必太拘礼法,不可辜负大好春光,其中是有恩威并施的意思。

    她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个目的,让四岁的元据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其中之一,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被框在皇宫内,总要知道什么叫天地之广。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元衡她自己想出来玩。

    上一次她纵马驰骋还是永年元年的时候了,如今一眨眼,七八年过去了,她要么身陷囹圄,要么仰人鼻息,要么需要集中精力应对不安的局势,现在终于有机会给自己放松放松了。

    倒是有些兴师动众的样子,但寻寻乐子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吧?

    她一身劲装,策骏马奔驰于广阔平坦的草场上,流动的风将她沉淀在心底的热情唤醒,元衡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无忧无虑的轻松、喜悦的状态之中。

    萧嬍说她骑射不输于任何人,当然不是因为母亲对女儿的爱超越了客观性。

    “吁——”

    元衡身姿舒展,意态昂扬,回身勒马,骏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终屈服于她精湛的骑术之下。

    她回眸一笑。

    夏侯雍很久没有见到这样高兴的元衡了,她这一笑让远方黛色的重山愈发的黯淡了。

    他策马紧随其后。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在翠绿如茵的草场上踱步,马上元衡频频回首,可见二人相谈甚欢,远远望去好似一对璧人在享受着无限春光。

    “钧和,当年元恪就是在这里将你指给我的?”

    她终于又唤她给他起的字了。

    “臣永远都是殿下的骑奴。”

    故地重游,夏侯雍早已经坦然面对了。不是刻意表忠心,只是陈述不可更改的事实。

    当年他被哀帝从人群中唤出来,哀帝言辞戏谑,短短几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面对哀帝和众人的嬉笑,他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原本前途无限的年轻将领即将成为长公主裙下的玩物。

    后来他折服于她的个人魅力和不凡的才华。

    正如战友曹延襄所说,夏侯雍能遇到元衡,是夏侯雍天大的福气。

    “殿下是改变了臣一生的人,没有殿下就没有臣的今日。”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他很清楚,即使是率军击退了越国的入侵,大获全胜,按照正常的晋升流程来说,自己是远远无法从回归的叛将成为当朝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的,堪称一飞冲天的晋升速度根源在于太主的筹措。

    而成为东征主帅,是因为当时无人主动请缨,是因为自己的退敌策略能说服兵部众臣,更是因为他与太主的关系替他扫清了一部分阻碍。

    所以这句话并不是吹捧赞颂的虚言。

    元衡轻笑,是啊,如果是常人想依凭赫赫战功从毫无品级的白身一跃成为仅次于王侯的骠骑大将军,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辛劳与血汗,甚至是为国捐躯之后才能以大将军追封赠之。

    她就事论事道:“不过,以你的才华和本事是能出头的。”

    “臣的本事带来的胜利激发了心底的狂傲和野心,让臣差点做出一件无可挽回的事。”

    元衡听他这么说来了兴致,她悠悠调转马头,回过身直视夏侯雍,眼中流露了几分“愿闻其详”的意思。

    “臣原本想以退敌之策求一个赏赐,想请尚太主。”

    但他没有,因为这必然要激怒她,她最不能容忍的一定是有人挟功威胁她。

    “夏侯雍,你胆子真不小啊。”

    元衡一声冷哼:“但你终究是没做,是不想,还是不敢?还是让我夸你一句有自知之明?”

    骏马在她无声的指令下踱起了步伐,两匹马相对交错,马上的两个人近在咫尺。

    等到马具上挂着的金铃因走动而带来的清脆响声停歇之后,就只剩下天地之间最安静沉默的风和云。

    “想,但不敢。”

    “你想的只怕不止这些,要不然你就应该把这心思藏好了,你现在告诉我,到底是想说什么?”

    “时至今日,臣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臣不再是殿下的污点。”

    他如何能不知道市井间那些流言蜚语?如果他一辈子都是个看人脸色、受人驱使的骑奴,那在他和元衡的故事里,元衡就成为忍受屈辱的对象。

    所以他拼尽全力地摆脱这一切。

    “只要是有人想攻击我,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为我的污点,你这么做可以是为我,但难道不是更为了你自己?”

    “臣图的更是眼下能在殿下面前尽忠,百年之后能长伴殿下之侧。”

    生同衾,死同穴。

    当然,这件事的前提是付出一辈子的忠诚和辛劳,这一点无需赘言。他心甘情愿地把最能控制他的绳索交到了她手上。

    “好,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我比你先死,我定要你陪着我下去。”

    元衡回答得很干脆,马背上的她眯了眯眼,勾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万一哪天她先死了,她一定要他殉葬,也正好全了他的意,难道她能容许他还在这世上翻云覆雨?生死相随还不够浪漫甜蜜和深刻入骨吗?

    “得死生之命,乃臣之荣幸。”

    夏侯雍知道还没有其他人能获得这个殊荣,哪怕这个命令背后藏着冷酷无情的算计和阴暗冷血的筹谋,他依然甘之如饴。

    “就算是这样的结局,你无怨无悔地非要回来吗?”

    为她卖命,除了能得到的空悬的高位,还有殉葬的“恩荣”。

    这两样听起来都很亏啊!

    夏侯雍脸上浮现了了然和轻快的笑意,心头重负已然卸下,因为他最渴望的东西有了着落。

    元衡只见他从衣衫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褪去颜色的红纸,他双手递上。

    元衡接过一看,那张红纸已经有些年月了,尽管被主人仔细看护但折痕深刻、边缘残破,她仔仔细细看才发现上面不仅有干了的水渍,还有几点暗红的痕迹。

    她正疑惑着此物的来由,却从即将褪尽的金色印泥的花纹中找到了些熟悉感,那是她公主府中的印鉴,除旧迎新的时候印在红纸上做出纹样,好用来做发压岁的红包。

    元衡抬头一笑,对上他温情脉脉而坦荡赤诚的双眼,心中涌上几许感慨。

    那一年除夕,他以为自己犯错了没压岁,但她还是给了他,于是他玩笑着说这压岁钱他一定日日夜夜不离身。

    她以为这只是玩笑话,没想到他身体力行地将这句玩笑话做到成了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夏侯雍确实一直放在身上,从除夕开始,到遵她的命去找萧胜,再到被元恪追杀,直到现在。

    上面的暗红痕迹就是他从天罗地网中逃脱之时受了伤留下的血迹,这就是最强大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从南至北一路漂泊,躲避暗藏的杀机,若是没有半点银钱,又怎么能顺利加入赤云军,从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所以,为什么一直贴身收藏?为什么哪怕面临生死威胁也要回来?

    如茵绿草自马蹄之下向四周疯狂生长,直到完全统治了目之所及的全部土地,沉默但嚣张。

    正如这张破旧的红纸背后的内涵,他不需要多言,心意就铺满了此间天地。

    “臣既渴望权势,又渴望殿下的青眼。如果臣只是一个俊美面首,那么随时都可能因色衰而爱弛,只有让殿下用得顺手,臣陪在殿下身边的时日多一些,哪怕受到忌惮。”

    红纸在她手上久了,带着她的温度,她微微笑着又低头看了一眼红纸,对他说道:“说得是好听,你就是贪心,什么都想要。”

    权,他图,情,他也图。

    元衡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身处高位,靠近她的人难免不是有所图谋。

    情也好,权也罢,他倒是坦白。

    因为世上有太多东西比缥缈虚幻的爱情更有吸引力,贪慕权势太正常不过了,有欲望才能控制。无欲无求的话,就应该化作一缕风缥缈而去,不需要再停留于烟火人间之中了。

    “但要知道有些东西你求不来。”

    “是,臣明白。”

    他知道渴求她全心全意的爱是奢望,若是能有像连绵春雨里,屋檐下被东风吹来的几滴落雨般的眷顾,他就心满意足了。

    “据儿第一次来这里,你带着他去玩吧,再等他大些就给他挑一匹小马驹。”

    经久干旱的皲裂土地终于迎来了春雨的眷顾,一阵又一阵大张旗鼓的惊雷彻底宣告着煎熬和痛苦时日的结束。

    这是夏侯雍第一次在元衡的授意之下接近单独元据,这说明她接纳了自己,更愿意成全他心里无法言明的亲情。

    而年幼的元据将在与这位近臣的相处中感受到与其他所有官员都完全不同的一股温暖真挚的感情,小时候他还不懂,逐渐长大了才明白这是他一生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父爱。

    而造成他们父子之间无法相认悲剧的罪魁祸首正是他那图谋天下的母亲。

    元据与母亲最激烈的冲突将来源于此。

    ——

    元衡坐在营帐内,远处是夏侯雍带着元据骑马的温馨和乐的画面。

    元据很高兴,原本他在宫里是有许多同龄的伴读,这一次当然随行。但元衡清楚,因为元据的皇帝身份,这些年幼的孩子无法把他当做真正的玩伴,所以元据在嬉戏中不可能获得纯粹的属于孩童们的欢乐。

    其中有一位身份和血统倒是应该让他在元据面前放得更开一些,但他辜负了元衡的期望,他就是信王的幼子元诺。

    如今十岁的元诺被送进宫当伴读已经三四年了,靖平年间他就被为表忠心的父亲信王元聪送进宫中,想必那时是遭到严苛的待遇,现在这个孩子有些木讷和迟钝。

    尽管元衡对元据的伴读们都一视同仁的和气,但这位元据的小叔叔却依旧内向沉默,甚至有些瑟缩和抗拒。

    现在元衡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生个女儿,另一件事是处理掉信王。

    战后,她在朝野的声望日渐隆厚,局势逐渐稳定下来,趁着安稳就要尽快生下女儿。否则儿子和女儿年龄差过大,并不利于今后的形势,要是儿子成年后身边有了谋臣,那么还年幼的女儿如何去争?所以两个孩子年龄差越小越好。

    再者,现在刚好可以以给儿子生个玩伴做光明正大的理由,毕竟这下子有了浓厚的血缘关系和相近的地位,就不会产生像伴读那样因为畏惧而渐生疏远的情况了。

    还可以掩盖元衡要将女儿培养成为接班人的真实目的,毕竟在她登基之前,谁也不敢笃定公主可以成为皇帝,那么小公主就一定是皇帝哥哥的好妹妹、好玩伴。

    还有一点,夏侯雍身体健康,头脑聪明,背后又没有牵扯到世家豪门,是个做生父的好人选。

    他虽然身负军中威望,但现在已经和军权分离,是个没有实权的闲人。刚好他又无法在元据身上投注全部的亲情,那么如果是个女儿呢?就没有君臣之间的深重隔阂。

    元衡还要引导夏侯雍将感情重点放到女儿身上,再在将来让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军事才华和军中的声望移注到女儿身上。

    元衡的算盘打得可真响啊,如果这一切都能顺利,那就给了女儿能争夺天下最关键的筹码。

    另外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置信王。

    征越之时,夏侯雍手握兵权,万一他有当摄政王或者干脆称帝的想法,元衡就不得不防范,所以留着信王就成为了必要之举。那时候信王就会成为反对他的标杆,而信王自然也是皇帝的最佳候选人,留着他是要牵制夏侯雍,夏侯雍就无法跨越元氏子孙的正当性,他只能是乱臣贼子。

    现在元衡稳定了局势,天下归心于她,元据的不合法性被冲淡,元衡更因此让元据坐稳了江山。

    但如果信王殒命,且他那一脉断绝,元衡和元据这一脉就将成为玉牒上唯一的元氏子孙。

    就算是母系传承,但因为唯一性而有了更稳固的地位,毕竟现在的这群朝臣都是元氏江山下的栋梁呢,真要是换了皇帝全部重新换血,好处就未必轮得到他们了。

    要如何不动声色地除掉信王是有难度的,元衡且待时机。但她可以几乎可以确定,在北赵战事平息之前,信王不会动手,假使征伐失败,北赵挥兵南下,信王不会主动承担亡国之君的骂名,倒还不如让她做这个亡国太主。

    元衡无法想到的是,在除掉信王这件事上,她的表妹萧容珝在这其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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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开局她最终称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阿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60章 春猎,地狱开局她最终称帝,一本书并收藏地狱开局她最终称帝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