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江南飘着细碎的点点小雪,水岸边那一支先声夺人的杏花已经打起了苞,撺掇着带了倦色的梅花早早休息。
“万物争春的江南果然非同凡响。”
被封为三品钦差代天巡牧淮扬一带的崔静猗正与扬州刺史杨正载一行人漫步于河堤视察。
“崔大人说的是。”
崔静猗一眺,不远处是正是一群漕工吆喝着拉动货船。她便问:“杨大人,那些是官船还是商船?”
“是商船。”
崔静猗知晓朝廷每年都要通过漕运将江南一带的粮食运往京城及周边的仓廪,官船本该是这运河上的“常客”,如今却一艘都见不着,她心中略有疑惑,便看向杨正载。
长须微白的杨正载见她目光中询问之意直白,再不愿多谈都不能再装傻了,于是道:“此时正是运河的枯水期,丰水期之时官船将粮食等器物送往京城,去年扬州官漕已完成运送,今年的新粮尚在准备之中,所以如今河上是做生意的商船。”
年逾四十的杨正载如今要给眼前这位二十几岁的女钦差打躬作揖,他安能折腰?可崔静猗毕竟是带着皇命而来,他又怎么敢明着怠慢?
还有枯水期官粮大船无法吃水,运送艰难等等这些原因杨正载倒是懒得说了,听闻这位状元聪颖,便让她自个儿悟吧。
这惜字如金的敷衍不仅崔静猗看出来了,更瞒不过她身边的内卫姜湲。
抱剑在怀的姜湲马尾利落,劲装飒爽,傲然随于崔静猗身后,冷眼观望着一切。
从前日杨正载迎接钦差开始,礼数是周到得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是这言谈之间却是一句比一句敷衍。
毕竟这位杨大人官服底下遮掩的腌臜事不少,多说一句漏嘴了可不就要吃断头饭了吗?姜湲清楚得很,现在只要一个契机,崔静猗就能正式揭开彻查的序幕。
远处纤夫吆喝之声传来,打断了崔静猗的思绪,她一瞥身边的杨正载,心道这问怕是问不出什么,既然眼下是漕工们的闲暇时期,她便白龙鱼服一回,去探一探虚实。
“小人贾士德称漕运使方良收受贿赂,太主命本官审查此事,万不可让朝廷栋梁蒙受不白之冤,请杨大人明日安排,本官要亲审方良。”
崔静猗从杨正载的敷衍之中知晓他轻视自己这年纪轻轻的女流之辈,那她也没什么好客气的,摆出官威压一压他。
而此举更是要将此地官员的注意力都引到贪污受贿一事上,方便她今日微服私访,一探究竟。
“下官遵命。”
杨正载回答得倒是恭敬,可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一个商人能掀起什么水花?方良品级虽低,可他早已经在庙堂和江湖上历练了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打过交道?她崔静猗就算是钦差,未必能占到便宜。
这扬州的第一亏,还请钦差崔大人明日吃一吃。
杨正载望着崔静猗与内卫一行人渐行渐远,得意地唤来身边人,示意定要做好布置。
——
钦差行辕原本是一家富商的私人闲置园林,这一次扬州刺史征用,便是为了给崔静猗做下榻之处,以表示扬州众僚对钦差大人的欢迎与尊敬。
这一处名为“荣园”的江南园林,山水奇佳,楼阁精巧,最令主人引以为傲的是园如其名。“荣”本为草木繁盛之意,园子内四时花木点缀山水亭台得宜,处处皆是景致,时时可观风华。
主楼之下新柳初绿,桃枝绽蕊,不过在主楼之上更衣的崔静猗无心欣赏早春园林的佳景,她要乔装改扮作商户人家的千金,因家里打算来扬州开商号,于是她便先行一步了解情况。
内卫姜湲、夏小桐二人则乔装成商家千金的侍女,隐瞒会武的真相,暗中保护崔静猗。而崔静猗的侍女槿初同样跟随在侧。
于是来自雍州京畿之地的钱家大小姐便带着侍女们前往了扬州街头。
内卫早已经探查过一番,在姜湲的建议下,崔静猗一行人直径前往了运河边上最热闹的集市。
小雪已经停了,寒风也在此刻鸣金收兵。
不过对于要养家糊口的商贩和漕工而言,这些风雪算不上什么,只要有生意就一定会做,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
在运河边上做了二十多年淮扬菜的黄丽娘便是其中之一。这家黄记菜馆在当地小有名头,黄丽娘的菜物美价廉,且她人勤劳利索、开朗豁达,她不发财谁发财?
眼下并不是人多的时候,于是替远道而来刚刚落脚到扬州钱家大小姐做好了一桌子特色名菜的黄丽娘正陪着这位千金闲谈。
钱大小姐想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黄丽娘承了她的大单子,又见她平易近人、温和沉静,便侃侃而谈,势必要将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见闻都掏出来让大小姐听个满意。
“大小姐要做书商生意?若是早几年这地儿只怕都要归您了,不过眼下六至读书会开得红红火火。不过依我看大小姐聪明沉着,若是真来了扬州也是能一争高低的!”
黄丽娘半是吹捧半是说实话,扬州一带遍地都是六至会,其他书社都渐渐销声匿迹了。
崔静猗边吃边听,若有所思。
选择的书商身份是有讲究的,她在京城时参与到女校的教学中,曾经与萧容珝一同预定教材,便对书商运作颇有了解,所以这一次便扮做书商,避免露出马脚。
而这六至读书会她在京中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这家书社竟然能乘着开科举的东风一路都开到扬州来了,可见读书会掌柜是有些本事的。
崔静猗又问了此地的水运诸事,与她先前从内卫那里获得的消息一致,这一片水网明里暗里都是杨家的天下。
黄丽娘是个左右逢源的生意人,不过就算是玲珑圆滑如她,在言谈之间都暗暗表明了对杨家的不满。
“这扬州的‘扬’啊,此‘扬’便是彼‘杨’啊!”
黄丽娘话说得乍一听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这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明摆着她对杨家的态度。
“看来我们钱家要在扬州立足,只怕还要杨家给面子才行啊。”
崔静猗眼看身边的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笑着接下了黄丽娘的话,随后收拾一番一行人准备离去。
这些人尽皆知的事,还做不得证据,明日她要在审问方良之时好好敲打敲打,顺藤摸瓜。
人还未走远,便见三个男人结伴向她们走来,那几个人面色黧黑,虽高矮不一,但都身形壮硕,穿着粗糙棉服,看样子像是本地的水手、纤夫之类的工人。
姜湲见状立即护在崔静猗身前,不动声色将手移动至腰间,那里盘着一柄有如毒蛇吐信般凶狠的锋利软剑。而夏小桐同样机敏,提高了警惕开始暗中环顾四周,护在二人身后,将袖中的短剑暗暗握在手上。
那几个工人见了她们先是一愣,脸上显露出一股迟疑和犹豫,又眼神交流了一番,像是在互相鼓励。
“请钦差大人为小人作主!”
那几人大喊了一句后便“噗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这时送客至门前的黄丽娘大惊,这唱的是哪出?
这位钱大小姐便是京中来的钦差崔大人么?
“小人们是运河边的工人,出一身蛮力图糊个口,可那狗官杨正载一干人等欺人太甚,强征徭役,手段强硬,甚至杀人立威。又私设关卡,巧立名目,我们活不下去啊!还请钦差大人替扬州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作主啊!”
被护在人群之中的崔静猗低眉沉思,暗自握紧了拳头,这时机未免来得太巧,她刚刚到扬州便有百姓拦着她告御状了。
只是她的行踪这么快就暴露了吗?
眼下不过刚从荣园中出来一个多时辰,日日在码头搬货拉船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轻而易举、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乔装打扮的自己?
是天大的巧合?还是背后有人在暗中使力?
再者,这些工人的伸冤措辞文白夹杂,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又是谁急着把扬州官商勾结做的腌臜事捅到她面前?
当真是疑云重重,这扬州之行果真不易。
此时看热闹的百姓渐渐围了过来,周遭议论纷纷,这些人想必是打算借着围观百姓的逼着她受理伸冤,再让百姓将见闻传扬出去,那么到时候她和扬州众僚便要针锋相对了。
崔静猗心中思量,眼下必须先平息这场热闹,于是她一锤定音道:“乡亲们请起身慢慢说,若是真有天大的冤屈,本官一定会秉公处理。”
那几人见钦差开口,便想着把这些自己知道的事一一道来,于是起身哈腰道:“小人是这河上的河工……啊!”
一道暗箭袭来,刚出声的那名男工人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
“小心!”
姜湲出声力喝,她与夏小桐对了一眼,夏小桐拔剑护于崔静猗身侧,姜湲迎头向暗箭发射方向振身而去,施展轻功,登萍度水。
人群转眼间便散开了,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工人孤零零站在路上,这时又有暗箭破风袭来,短促而尖锐的声响成为喧闹集市之中的招魂夺命的哀铃。
崔静猗在夏小桐与槿初的掩护下前往近在咫尺的黄丽娘的酒家避祸,崔静猗回头一望看得明白,那暗箭是要取告御状之人的性命!
恰巧那几个工人慌不择路同样向这边躲避。
兔起鹘落之间,手持利剑的姜湲已经逼近那一处幽暗的阁楼,想来那楼中刺客眼见时间紧迫,但又不愿放弃,于是紧急撤离之时又补发一箭。
“小姐!小姐——”
槿初花容失色,眼见那一柄乌黑的暗箭深深扎入了崔静猗的背心!
“大人!”夏小桐急忙抱住身体逐渐失去支撑的崔静猗,她强作镇定向空中发射了一支焰火,传讯内卫赶来。
“为什么不是我!我宁可是我啊,小姐……”
人群之中传来槿初悲痛欲绝的哭声,她面色发白,双目如同血染一般,两行泪珠唰唰落下,本以为扬州之行小姐大展身手的机会,却没想到会让她们阴阳两隔!
黄丽娘像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一般瘫坐到地上,完了完了,钦差死在自己店里了,这下子老娘活不成了,说罢放开嗓门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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