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暗的天终于在此刻放了晴,日光从云层中透下来,给冰封的大地蒙上了一层温暖,宫城的红砖金瓦因此而生出久违的光辉。

    在紫宸殿中元据听到宫人通传长公主已至,他将手中的画笔搁置在笔架山上,起身前去见元光。

    “皇兄!”

    元光见兄长气色尚好,面无悲痛,她打心眼里高兴,也许是争吵过后母子重归于好,她便稍稍安了心。

    “慢点,怎么过来的?”

    元据对这个蹦蹦跳跳顽皮十足妹妹向来很有耐心,嘴上有些许责备,但心中却是十分的关心。

    “我从含英殿见了母亲后一路跑过来的,连日风雪过后,总算是晴光满天,可不能辜负了。”

    元据这一问里还留了点心眼,他在试探争吵之后母亲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母亲已经禁止妹妹再与自己来往,则表明她要痛下杀手,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而这一次光儿能从含英殿直接跑过来,说明妹妹的一切行动都是在母亲的允许之下,他的处境还不算太差,平稳过度会成为母亲的选择。

    亲生母子之间已经到了此等境地,这难道就是帝王家吗?

    他心中哀戚却不愿意在尚不知真相的妹妹面前表露,兄妹亲情是如今他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而除了顾念亲情之外,他与妹妹要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还有一层考虑。

    母亲只有两个孩子,他被废黜后,母亲就只有女儿了,也许母亲会把光儿培养为她的继承人。

    如果以后他想过好日子,他就要沾妹妹的光了。

    他承认,现在他有一点私心,没想到多年以来的纯粹兄妹关系竟然要被他利用,他因此羞愧。

    元据无奈一笑,继而对元光打趣道:“这日光怎么就你独占了,陪着哥哥去散散步吧,也好给朕讲讲现在传得满城风雨的‘长公主之怒’。”

    “什么‘长公主之怒’竟然能传到宫里来?都是怎么说的?”元光这下好奇了起来,边问边吩咐皇兄的近身内侍小禄,让他给皇兄准备大氅和暖炉等物什。

    病弱的元据比不得强壮的元光,外头天还是冷,总要做些准备。

    小瀛洲的浩渺水面已经被寒冬冰封住,三座仙岛上的楼阁被白雪覆盖,远远望过去倒是真是像高处不胜寒的天宫一般。

    唯有岸上小径边绽放的一两朵红梅把此地装点得有几分人间色彩。

    “众人传的便是这样了,你可要告诉朕有几分添油加醋,又有几分写实求真?”

    鼻尖已经被冻得略微发红的元据抱着手炉,兴致勃勃地对着妹妹说了一遍街头巷尾的故事,传说武神天降相助长公主,让她所向披靡,斩杀敌将。

    元光听完哈哈大笑:“说什么武神天降啊,哪有的事!我这么多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武艺总不能是白练吧!”

    元据当然知道这故事里的长公主怒斩敌将并不是因为得到天神的加持,而是她为了维护家人颜面和大周尊严背水一战。

    肆意而放松的大笑过去后,元据心里生出感慨来,便对妹妹道:“你替朕给武成王尽了孝,朕便不留遗憾了。”

    他不能唤他父亲,这是不可说的缘由,元光很小就明白了,只不过她现在更清楚了,这是母亲“逆行”付出的代价,而这个代价最终也让兄长受到了牵连。

    元光真诚道:“父亲不会在意这些小节的。”

    一家四口曾经也有快乐而温馨的时光,名分从来做不得阻拦。

    她终于还是压制不下心中的好奇,试探地问:“那日……哥哥与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以至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暖暖的日光投射在结冰的湖面,随着人行走,那一道镜面的反射的光芒也有了动向。

    元据望着湖面,释然而平静道:“母亲与武成王之间情深似海,如今他空留母亲一人,母亲摧心剖肝、悲痛欲绝,加上她一直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精力大不如从前了,这一受打击便体现在了身体上。”

    他是在告诉妹妹,那日发生的事情确实如元光对外宣称的那样,更是告诉她,不要再猜了。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平息的元光见到兄长讳莫如深的模样,心弦又紧了起来。

    母亲,她不敢问;哥哥,她问不出。

    但愿真能如现在这般平静,再也不要生事了。

    元据见妹妹若有所思,便让她放宽心,而后元据又对元光说了一番话。

    “不要忤逆母亲,她做的总有她的道理。”元据是想告诉妹妹,不要与母亲为敌,只不过他的话不能说太直白。

    “朕当年为了梁先生辞官退隐的事曾与她争执不休,如今才知晓母亲的深谋远略。”

    元据想起了十六岁那一年发生的旧事。

    梁文庄是帝师,不仅学识渊博,还善长丹青书法。元据勤学好问,与帝师关系良好,但梁文庄却突然向太主请辞。

    他自称有罪,教导皇帝是他的职责,可是他却让皇帝感受到了作画的轻松与乐趣,原本皇帝有丹青才华是一件好事,可当皇帝有了沉迷此道的苗头,这就成为他罪无可赦之处。

    毕竟曾有一位善画善书的昏庸君主给王朝带来了灭顶之灾,他本人在青史上遗臭万年。

    梁文庄在太主面前声泪俱下,称自己不辞官不足以赎罪。

    太主念其诚心为主准了他的请辞。

    元据却以为母亲是责罚他不务正业,而降罪到他老师头上,因此二人起了争执。

    “母亲实际上是成全了梁先生的耿耿忠心,他以自身之行警醒朕,身为人君应担负起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责任,而不能沉湎于个人爱好难以自拔。若是朕强留他,反而令他坐立难安了。”元据继续道。

    当然,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元据推测,母亲当年同意的背后还有折他党羽的考虑,不过现在他倒是可以释然了,可以拾起这个久得已经要遗忘的爱好了。

    “除了站在自身的利益考虑,也要想想母亲。当年朕为了这件事与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更是将书房里所有的画作全部焚尽。”

    他说着摇摇头,想起来还有些可惜,画作已毁,见不到当年的自己了。

    “若与她意见相左,多与她谈谈吧,毕竟母亲是最疼爱我们的。”元据含笑对妹妹说。

    他的私心又冒出来了,也许妹妹的还能成为他与母亲之间的桥梁,起到非同小可的作用,所以他更不能眼见妹妹因为忤逆母亲而遭到冷落。

    兄长的话让元光十分疑惑,为什么这段要与母亲好好相处的话在她们二人闹出争执之后说,是哥哥刻意提点自己吗?

    这是不是更说明那日的争执绝不简单?

    眼下的诡异宁静让她不安了起来。

    她与元据依旧漫步在小瀛洲红梅点雪的池畔,可二人皆没有了赏景散心的心思。

    ——

    因为元光尚且年幼,依然与母亲元衡共居于含英殿。而自她回来后,她见母亲的亲信谢雪安、王瑾仪、曹延襄、上官述、殷玉霜等人时常受到召见。

    有一次母亲与宣威侯长谈了许久,在曹延襄出来之后,她特意跑过去,以和老师过招的理由想试探曹延襄的口风,但无果,最终她与在曹延襄的“建议”下,宣来曹延襄的义女李凌霄、侄女曹姳宁,和元光过了几个来回才罢休。

    老师曹延襄的保留更引起了元光的猜测。

    还有一点,礼部开始忙了起来,毕竟年关将近,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这一次却让元光感到山雨欲来,究竟哪里不对劲呢?

    答案终究是元衡亲自告诉女儿的。

    这个月月末,元衡前往明光宫中的明堂为列祖列宗进香。

    未几,元光得到母亲的口谕,母亲让她前往明堂。

    元光突然生出一股清晰而强烈的预感,她的一切疑问都将在不远之处和不久之时得到全部的解答。

    沉重的朱漆木门缓缓被元光打开,灯架上的烛火在沉默地燃烧,历代皇帝的灵位与画像之前,将香火安置在香炉后的母亲慢悠悠转过身。

    母女二人之间大约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可元光却能将母亲眼里的坚定与欲望看得真切。

    元衡对女儿道:“光儿,我要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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