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初元年三月初,和平过渡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波澜,对于民间而已也是如此,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盛安城中的一条街口上以贩卖馄饨为生的苏大娘正在擀馄饨皮,日已上三竿了,不再是大伙儿吃朝食的点儿了,她便悠闲了下来。

    这时,从巷口转角处走来了一人,那人拄着拐杖慢悠悠走来,他在桌案上搁下了铜钱便道:“唉,我女儿又丢下我一个老头子去布坊上工去了,又得来苏老板这里混口饭吃咯。”

    苏大娘一看,原来是熟客张老头,她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擀面杖,拿起一根短棍儿开始舀肉馅包馄饨准备下锅。

    张老头到了店前便开始抱怨:“她一个人走得忒早,也不知道给老头子留几个馒头。唉,现在在布坊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家里就给她爹脸色看了。”

    苏大娘抬头一瞥他,张老头嘴上抱怨,脸上到反而有些得意。

    她看破不说破,不过就是借着骂骂的机会夸耀一下自己的女儿,若是他女儿真的不待见他,他一个瘸子还有钱出门吃馄饨?早关家里饿死一了百了了。

    她干脆利落地包了二十个鲜肉小馄饨,眨眼间馄饨便下了锅,这时她才搭腔:“也多亏了陛下早些年定下的商策,你闺女乘着东风啦。”

    陛下还是太主的时候,行有利于农商之策,苏大娘是其中的受益者,而张老头家更是了。

    张老头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是个病鬼,死了,养不起家不说,还全家倒贴钱,他妻子就是为了这个儿子操劳死的;还有一个儿子是个赌鬼,挥霍了为数不多的家产便罢了,更引得要债的上门,给人打残了后来也死了,连张老头的腿便是那时候被打瘸的,那些人还说要把张家女儿卖了抵债。

    幸好陛下当年废娼之时严打赌坊等势力,他女儿才逃过一劫,后来张家姑娘为了养家糊口又去了布坊,幸好她不像她哥一样好吃懒做,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布坊出了头,眼下张家日子好过些了。

    “陛下啊……”张老头这时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表情,他四顾了会,没人,才走得略近了些对苏大娘说,“陛下登基后只怕要生乱子!”

    他说完露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莫测的模样。

    苏大娘搅动汤锅的动作一顿,随后眉毛一拧道:“前十几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能出什么乱子?”

    就算看不惯女人当政,已经当了二十年,再不习惯也早该习惯了。

    “我听人家说,阴阳失调必出事,之前没事那是有裕王在宫里镇着!现在他住到宫外头了,就乱了套啦!阴气太重,大凶!”

    张老头越说越激动。

    “你……都是听谁说的?”苏大娘问。

    “城西的乞丐都传了几天了!”

    苏大娘面露怀疑,这些乞丐反都吃不饱能知道什么?

    危言耸听吧!

    她心里道,张老头能活到现在多少是沾了点陛下当年施行的良策的恩,要不然早被讨债的打死了,女儿又哪里有机会顶立门户?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还反而盼着出事?

    真是奇怪。

    苏大娘可将馄饨盛在碗里递给他便不说话了。

    她可不希望出事,毕竟前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换个名号难道真能翻了天?她只希望陛下好好的,这盛安城也能好好的,自己这小本生意才能做得下去。

    这时,苏记馄饨铺前走过了一个行脚僧,他心知鲜肉馄饨店不是自己能化缘的地方,便未停脚,向城外走去了。

    他的目标地是菩提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论经,而是向行笃和尚回禀他所在盛安城中看到的一切。

    言论是最无孔不入的风,已经吹遍了盛安城内的各个角落,也许过不了几天皇帝就会下令清剿这些惑众谣言,但这阵风既然都吹了,那就不是白吹的。

    这个“预言”终会应验。

    ——

    太医刚从裕王府出来,王府内的侍者正准备煎药,又是一年飞花柳絮迎风起舞的时节,元据又要小心不要因此犯了旧疾。

    皇帝自然是关心儿子的,早些年专门为他诊治的御医被她早早派去了王府替元据诊平安脉。

    皇家一家三口在外人眼里简直和睦得令人称羡。

    今日,太女又带着皇帝饱含关切的思念之情出宫前往裕王府探视兄长。

    在春光无限好的花园内,树荫之下架着两架秋千,二人正晃荡着,两个大孩子现在也变成了贪玩的小孩子。

    可惜,心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元据与元光甚少谈论政事,这是二人之间不必言明的默契,可是今天元据却主动打破了这个具有共识的认同。

    “如今在城中流传的谣言当真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以后想必这样悠闲的日子便难寻了。”

    他握住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言语中的忧虑浓稠得似乎都无法随着东风飘向远方。

    裕王离宫则大凶,这个言论看起来似乎是对元据有利的,要给他地位和尊荣才能保住大周江山。

    实际上却是将他置于险境,把好不容易维持在表面的母子和谐打破,将二人之间的权力争夺再一次挑起。

    元据无法不担忧自己的处境,于是他试图从妹妹口中得到母皇的态度。

    元光脚一刹,停住了秋千,她侧过头来看着哥哥道:“你是担心有人对你不利还是担心母皇对你不利?”

    四下并无旁人,元光开门见山,假若她的处境与哥哥相同,自然也会想知道答案,所以她问得丝毫不拐弯抹角。

    元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流言对于母皇而言同样是不利的,但它为什么能在城中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连我这样闭门不出静养的闲人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当年的内卫在元衡登基之后被她改为“奉辰卫”。

    奉,遵奉也;辰,帝王也。

    这是一支独立与十六卫之外的队伍,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机构,她们的职责被笼统概括为“保卫皇帝的安危”。

    具体又应该是怎么样的?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在保卫太主和陛下安危之时她们按剑在侧,在钦差巡查中她们大展身手,在酷吏统治中不乏她们的身影。

    总而言之,她们可以在皇帝的许可下涉足各个领域。

    这个权限远比禁军十六卫大得多。

    而拥有这样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奉辰卫的皇帝,为什么能容忍流言在街头巷尾流传?为什么不直接下令奉辰卫清剿,还盛安城平静呢?

    元据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个流言能传到这个份上,想必有母皇的默许,那背后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不问世事,整日沉迷在书画之中。他已经一退再退了,而母皇究竟想看到他退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凉的神情,在一片姹紫嫣红的明媚春光里显得格外的哀戚。

    “这一切都只是毫无凭据的猜测,”元光不想让哥哥揪心,更不敢相信母皇真的会对儿子下手,“也许母皇丝毫不在意这些飞短流长,也许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将暗处的敌人一击毙命。”

    她一跃,跳下了秋千。

    “她如果没有真心,一切都是做戏给外人看,实际上等待下手的时机,那么让太医时时往王府跑就罢了,来来往往大费周章,弄得人尽皆知,全盛安城的人都能看得见她的所作所为,这倒是能理解的。”

    她扶住了还微微摇晃的秋千道:“那吩咐人专门架起这两架秋千又是为了做戏给谁看?谁会专程跑到这花木幽深的园子里看她的‘一片苦心’呢?”

    秋千,是有些故事的。

    以前元光还小时,她们一家四口在明光宫内荡秋千。

    那时元光抢着秋千荡,母亲道据儿小时候在公主府的花园内也很喜欢荡秋千呢,看来小孩子的爱好都差不多。所以她特意吩咐在宫内也架起了秋千,这下据儿也能玩了,只不过现在懂谦让了,让妹妹先玩。

    所以,哪怕孩子成年之后,身为母亲的元衡依然记得儿子幼时的喜好,吩咐建园的匠人架了秋千。

    “这种旁人无法察觉的事,她究竟要做给谁看?难道给我们看吗?”元光道,她只看到了一片真诚的爱子之心。

    “真要做给我们看,也未尝不可能,”元据直视元光充满质疑和不解的双目,又问,“为什么不可能呢?”

    元光难以置信,难道母皇真的连母女情、母子情、兄妹情全都算计进去了吗?

    让元光相信母亲深爱儿子,让元据怀疑母亲的真正意图,再让元光、元据兄妹之间产生分歧。

    两架不起眼的秋千竟然被母皇算计得如此清晰分明吗?

    其实元据心里也不相信他的母皇当真迫不及待地置他于死地,这些终究是他的猜测罢了,希望都是无端的、离谱的猜测。

    因为嗅到了生死威胁味道的元据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和不安,以及对将来的担忧。

    他沉思良久,终是一叹:“你只看到了她慈爱温和的那一面,而我,只看到她富有心机的那一面,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也说不清楚,也许我们看到的都是不真正的她。”

    处境不同,看到的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

    元据结束了这个话题,他道:“快到清明了,光儿,陪哥哥去父亲坟前祭扫吧。”

    “好。”元光心知哥哥对父亲有愧疚,她同意了。

    二人大张旗鼓的举动是瞒不过母皇的,他的母皇是否真心对他,这一次祭拜或许可以试探出她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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