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记事很早, 说句夸张的,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出生就有记忆。
最早的记忆是模糊的,毕竟小孩子刚出生视力并不好, 商陆还记得,在模糊的世界中,最早的那一刻, 一滴眼泪滴在了他脸上。
接着,眼泪的主人将他递给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用一双有力的手抱着他, 周围仿佛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味,随后,那双手将他递到了爷爷奶奶怀中。
然后,爷爷奶奶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五岁时,在商陆第一次问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的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爷爷奶奶会在第一次见他时落泪。
他的父母死于车祸, 商陆的出生几乎是一个奇迹,所以商陆的生日也是他父母的祭日。
于是,小小的商陆就想着, 那看来当时是医生把他抱给了爷爷奶奶吧。
虽然没有父母, 但商陆并不自卑, 他的爷爷奶奶很疼爱他, 他们带他玩,教他用各种木头做小玩具,陪他画画,他获得了充足的爱。
亲生爸妈的早早离世并没有在商陆的心中留下一丝阴霾,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 看到自己后会不会也很喜欢自己, 他们会不会带着他去玩。
他人生接触到的第一滴泪,是他父亲的还是母亲的?
他们是不是也很舍不得他,在短暂的那一刻,他们一定也是爱着他的吧。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什么好不平的,毕竟那只是个意外。
而现在,商陆却在这个明显有些年头,只有海门伞人才能出现的老相册上,看到了他爷爷奶奶的身影。
直到被白降握住手腕,商陆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商陆的眼已经红了,他努力的眨眼抑制泪意,猛地抬头看向白降,指着相册问:“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在海门是什么身份?”
他听到白降说:“这是琢玉海的两位海首,令长河,年无妄。”
商陆的眼泪滴落在了相册上。
“琢玉海……”
他听说过很多次关于琢玉海的事,只是当听故事而已。
琢玉海的地位。
琢玉海的突然覆灭。
可今天,商陆却突然发觉,他自己也是故事中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了站在爷爷奶奶身后的一对年轻人,他们笑容灿烂,相貌都十分出众,亲密的靠在一起,年轻女子的腹部已经凸起,她一手轻轻落在上面,像是在无意识保护着里面的孩子。
明明没见过他们,但商陆就是一眼能认出来,这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哑声问白降:“他们叫什么名字?”
白降已经意识到了商陆的反常来源于哪里,他眼神复杂而又忧虑的看向商陆,最终还是回答:“令翱,秦商。”
商陆问:“哪个商?”
白降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回答:“商陆的商。”
明明还一直忍着的,但当听到这四个字后,商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白降有些不知所措。
他犹豫着,轻轻将自己的手搭在商陆肩上,仿佛要说安慰的话,但最终,他只涩声喊了一声:“商陆。”
“我没事。”
商陆摇着头,紧紧抓着相册,最终,他眼睫湿润着,红着眼圈,笑着抬头去看白降:“就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有点高兴。”
“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亲人的身影,慢慢合上相册,擦干了眼泪。
“走吧,也不知道阎哥他们怎么样了。”
商陆走出几步,发现白降没跟上来,回头去看,却见对方还站在原地。
白降清冷的眸子里含上了一丝复杂,他说:“对不起。”
商陆不理解:“为什么道歉?”
白降微微抿唇,沉默不言。
“嘿!!小路子!是不是你!”
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商陆朝上看去,却看不到阎俊的声音,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阎哥!是我!”
商陆连忙回应:“你们没事吧?我在那边看到这里的山都塌了!你们现在在哪呢?!”
“有点事,问题不大!我们在悬崖,你们先上来,正好帮得上忙。”
等商陆他们匆匆爬上山后才发现,阎俊所说的‘问题不大’,指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悬崖上。
悬崖四周都有裂缝,完全是一副随时都可能会摔落下去的样子,因为山体崩塌,它几乎与其他山体完全断开了至少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随便一动就会有碎石滑落,甚至还有大量的倾斜,现在上面的所有人基本都靠悬崖上本身就有的树木维持站稳。
阎俊脖颈青筋毕露,身体因为惯性后倾,一只手死死抓住悬崖上的一棵大树,一只手拉着双目紧闭往后倒去的阿毛。
在他旁边,琉璃海的其余伞人也都是竭力靠着悬崖上本身的石头和树木支撑,这种几乎要七十度倾斜的情况,每个人都是脸色憋的涨红青紫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与他们相同情况的还有其他海门的人,算上第六海共五个海门,竟然都困在了这座悬崖上。
最糟糕的是,大部分伞人的背包都不在,也不知道是摔落下了悬崖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
这也就代表着撑开骨伞跳崖求生也不可行了。
这也就是伞人了,要是换成普通人,估计连两分钟都撑不住就会掉下去。
商陆朝前一步,他所在的这片断痕处立刻开始碎裂,白降立刻将他拉到了后面。
“阎哥,我们丢绳子过去,你们爬过来!”
他拿下背包,掏出自己和白降的绳索,再连接到一起,确定安全牢固后,才递给白降,让白降一箭将绳索射到了阎俊旁边的东海面前。
东海咬牙用脚勾住树木,靠着腰腹用力接住绳子,在自己身前的这棵树上绕了好几圈,然后又倒挂着伸手去够昏迷过去的阿毛。
阎俊配合的用力抬手,靠着单臂,将阿毛这么一个大活人硬生生抬了上来。
“阎哥,我这里还有绳子,你先带阿毛过去。”
东海的提议被阎俊拒绝:“你先过去,我等其他兄弟都过去了再最后一个走。”
东海想说什么,但看着阎俊坚定的视线,最终只能点点头,艰难的在阎俊的帮助下用绳子将阿毛绑在后背背好,一点点爬了过去。
商陆紧张的死死拉住绳子,一直等到东海落了地,他才狠狠松了口气。
“阿毛怎么样了?”
东海气都没喘匀,就翻了个身查看阿毛的生命体征,确保他还有呼吸后才重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有气。”
商陆也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被困在这上面了?”
东海满身狼狈:“我们本来打算睡觉,听到外面动静起来看,才发现琉璃玉竟然出现了,结果追着来的时候岐黄海那帮孙子找事,卸了装备要动手了,山塌了。”
他十分愤愤:“我们的装备刚好都卸下来了,山一倾斜,大部分背包都掉下去了,还好人没事,就阿毛这小子被碎石砸到了脑袋差点摔下去,还好阎哥把他拉住了。”
商陆松了口气:“人没事就行。”
虽然绳子绕着树转了几圈,但他还是以防万一,死死拽着绳子,看着琉璃海的伞人们挨个艰难爬过来。
脚下时不时有震颤声传来,商陆并不太惧怕,可能是因为他身后就是白降。
他耳朵竭力朝向轰鸣倒塌的那几座山,闭眼仔细听了几秒后才睁开眼:“是爆破开山。”
他们之前跟王妮子玩的时候就玩过流沙一样的山,它自然不会是一开始就是流沙山,在没有被开采之前,那座山也曾绿树葱葱。
东海一听就急了:
“爆破的话应该是人在爆破,我现在就带着他们去拦!”
东海起身要走,被商陆喊住:“你别过去,太危险了,而且这里是海市,海市主人的记忆如果是山会崩塌,就算你拦住了工人爆破,山也还是会塌的!”
这个简单的道理东海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看着兄弟们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艰难求生,时不时的爆破声传来,悬崖还要震上几震,他心里像憋了一团火,不做点什么心脏就要被这团火烧光一样。
商陆也很焦急,但他强行忍住了焦躁:“你也来帮忙拉着绳子,先让他们安全的过来再说。”
他不知道这个海市里有没有幻象。
但商陆已经隐隐明白了这个海市可能没有以前遇见的那么好过了。
早已清醒的王妮子。
莫名出现的琉璃玉。
以及难得齐聚的各个海门。
这几个因素凑在一起,没事也能变出事了。
琉璃海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顺利爬过绳子,最后只剩下阎俊。
他正转头看向离得最远的渡厄海。
只一个眼神,耿玄与耿禾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倾斜着身体,艰难朝着这边开始移动。
眼看阎俊成功来到了绳子前,商陆刚松了口气,一声哨声突兀响起。
原本安静挂在一棵树边的韩止猛地抬头,轻巧落地,一道峨眉刺猛地刺向阎俊脖颈,被他闪身避过。
阎俊转身看去,骂了一句:“他爷爷的,你们岐黄海就是等着老子落单是吧!”
韩止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双目蒙着黑布,虽然出入着危险的海市,手上依旧戴着华丽而漂亮的手链,可下一刻,这打扮漂亮的手就持着利刃狠厉的持续朝着阎俊攻击起来。
“阎哥!”
商陆猛地站起来,急的恨不得飞过去。
同样面露惊色的还有韩休。
他根本没有对韩止发出攻击指令。
这哨音是哪里来的?
韩休连忙叼起挂在脖子上的口哨,吹着召回的讯息,韩止却根本没有半点反应。
他左侧的白术这才慢悠悠开口:“小爷,这是海首的命令。”
韩休猛地回头,恶狠狠如看死人一般看他:“你们敢控制韩休?”
“一具傀儡而已,谁控制不都一样吗?”
白术又吹了一声口哨,原本安静守在各处的岐黄海伞人们立刻如饿狼扑食一般朝着阎俊而去。
大幅度倾斜连站都站不住的陡峭悬崖上,商陆只能远远看着阎俊翻身躲过韩止的攻击,因为地形原因,金刚棍十分受限,他只能躲避多于攻击。
更别提岐黄海还特地挑了他落单的时候,以一敌多,阎俊很快就撑不住了。
阎俊也不死撑,发现自己吃亏,立刻大喊:“白爷!救个命!”
——嗖!
下一秒,一支利箭射出,径直朝着身形灵活的韩止而去。
韩止反应很快,一个转身躲开了这支箭,接下来的几次攻击就全都躲在了阎俊后方。
她虽然个子高,但阎俊个子更高,身形又壮,这一下竟然是将她挡的严严实实,白降即使箭术再怎么高超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向着那些攻击阎俊的其余岐黄海人射去。
耿禾忍不住飞出一张塔罗牌,截住了一个岐黄海伞人向阎俊挥下的武器:“白术,韩休,你们岐黄海什么意思?怎么能对同门下手?!”
“这是我们岐黄海和琉璃海的事。”
白术稳稳挂在山石间,笑容依旧温和:“我们也是遵循海首的命令,希望渡厄海不要插手。”
“放你大爷的狗屁!你们这分明就是以多欺少!”耿禾破口大骂,正要跳下去,手臂被耿玄按住,他立刻扭头:“师兄!这时候还管什么中立!阎俊都要被打死了!”
耿玄皱着眉,看着耿禾眼底的熊熊怒火,终究还是缓缓收回了手:“我和你一起。”
见一向中立的渡厄海加入战局,白术微微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怎么担心,他担心的另有其人。
白术突然翻身到了两边连接的绳索边,快速将之割断,他要切断阎俊所有的后援。
当他做完这一切缓缓抬头时,正好对上了商陆不可置信看过来的视线。
白术顿了一秒,避开了这个视线。
他转身下令:“海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格杀阎俊。”
商陆咬牙,左右看了看,开始脱衣服:“快点,都把衣服脱下来,编个绳子过去。”
阎俊的确很强。
哪怕受地形限制,哪怕被以多欺少,他也依旧能稳稳躲开各个角度飞来的攻击,等渡厄海加入战局后,他应对的就更自如了。
只是韩止咬的太死,正儿八经打起来,韩止肯定打不过阎俊,但她的攻击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是不要命也要伤到对方的打法,阎俊也只能绕着悬崖躲避。
众人打的不可开交,商陆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和其他人一样一边急一边观战。
他很愤怒:“岐黄海是疯了吗?在这种时候动手,也不怕动静太大悬崖塌了大家都活不成!”
话音刚落,悬崖带着一阵轰鸣,猛地又向下一沉,原本的七十度倾斜直接转为了九十度。
好几个没有来得及反应的伞人就这么惨叫着滑了下去。
韩止的位置也在下滑,只要她这时候腾出手稳住身形,以她的能力,是一定能挂住的。
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宁愿身子往下摔落,都要双手攻击阎俊。
阎俊为了稳住身形卸了防备,眼见韩止的峨眉刺带着锋芒刺来,只来得及调整了受伤部位,那根原本要精准扎在他心脏上的尖刺便就这么刺进了他的左肩。
而将全部力道都用来攻击阎俊的韩止却没了借力,径直向下摔去。
刚稳住身形的韩休瞳孔一缩:“韩止!”
韩止没有摔下去。
阎俊抓住了她的手。
“唔!”
他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受伤的肩膀落下,滴在韩止脸上。
整个人都坠在悬崖边缘,只靠阎俊用左臂拉住的韩止并没有任何反应,她垂在另一侧的手上一转,扬起峨眉刺,就要继续对阎俊攻击。
阎俊咬牙,没有闪避,而是双脚勾着身后的树木,腾出另一只手抓住韩止。
峨眉刺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她摸到了他的手。
韩止脸上的黑布飘落,露出了她睁着的眼,阎俊狠狠吸了口气,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原本该有的黑色瞳孔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
她微微歪了歪头,被阎俊抓着的手,像是确认一般的,微微动了动手指,拂过上面的凸起疤痕。
鲜血滴落,阎俊咬牙拖着伤臂,一点点将韩止拉了上来。
韩止落地后没有动作,白术微微蹙眉,拿出口哨开始发出命令。
下一刻,原本安静站着的女孩猛地抬头,双手持着峨眉刺,动作迅速的冲着白术而来,招招都是杀招。
阎俊一怔。
白术也是一愣,随后动作迅速的躲到了其余伞人身后,用他们来挡刀。
一瞬间岐黄海乱成一片。
韩止本来就是韩错手下最锋利的一把武器,而当这把武器对向他们自己时,没有人有反抗之力。
她根本不管自己前方是谁,只要有挡她路的,都会出手杀死。
“小姐!”
“小姐是我啊!啊!!!”
“小爷!小爷!小姐她失控了!她失控了!!!快点清除她!休小爷!你快掐死母虫!”
傀儡没有情感,没有五识,失控再正常不过。
为了避免傀儡噬主,当然有办法防范。
一人种母虫,一人种子虫。
母虫死,子虫也会死。
子虫离母虫超过十米距离也会死。
韩休这个傀儡的主人却没有半点要上前再次操控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韩止大杀特杀。
那些原本惨叫着的岐黄海众人很快死在了韩止手下。
她双手布满鲜血,不,准确的说,她浑身都是这些人的血。
岐黄海剩余的两三个普通伞人躲在一边,浑身都在发抖,满眼都是惊恐之色,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本来好好的韩止会失控,也不明白为什么韩休作为傀儡的主人不去制止她。
白术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任何动作。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的吓人,就连原本正跟岐黄海厮杀的渡厄海都被震住了,警惕而又谨慎的靠在树边望着韩止。
一条衣服编成的‘绳子’落在了阎俊面前。
商陆在对面恨不得跳起来:“阎哥!快过来!”
阎俊看了看地上的绳子,又看了看浑身是血的韩止,咬牙忍着疼痛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回来,将绳子套在了两人之间。
“韩止,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你记得我是谁对不对?你没有完全忘记你是谁对不对?”
他说话,已经没有了五识的韩止自然听不到。
但刚刚还杀了至少十几个人的她此刻却格外的温顺,安静的一动不动着任由阎俊往她身上套绳子。
阎俊一边警惕着身后一边手上动作不停,终于做好准备工作,他一手拉住绳子,一手拉住韩止,就要朝着下方而去。
低低的口哨声突然响起。
是韩休在吹。
韩止原本正乖乖跟着阎俊往前的步伐一顿,明明看不到,她却回头了,‘看’了一眼韩休的方向后,又转过身,坚定的继续超前。
阎俊带着她荡了下去。
在哗哗的风中,韩止紧紧握着阎俊的手。
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低低的哨音缠绕在空气中,随后缓缓消失不见。
悬崖上,韩休放下口哨,缓缓闭上了眼。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能通过他的哨音来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韩止的呼吸慢慢微弱。
没人知道,她与她的同胞兄长完成了最后一段对话。
——【和他走会死。】
——【那就死吧。】
在充满童年回忆的风中,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她安全感满满的拉着阎俊的大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韩止幸福的笑着,慢慢闭上了眼。
她终于找回了她的童年。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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