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好是中秋,导演请客吃饭。

    厨子是请当地做宴席的老师傅,菜是导演亲自买的,说剧组刚开工,钱要花在刀刃上。

    摆餐的地方也相当随意,是厨子自己开的苍蝇馆子,那天不做生意,专接这单。

    中秋的月亮又亮又圆,挂在高空一点也不孤寂,满天星斗,星空繁盛如汪洋。

    月光撒在半旧的屋顶,如水泻下,四周冷清,建筑大多是半旧斑驳的土墙,没什么绿植,小院孤零零地伫立,干涸的黄土踩在脚下,脚感怪异,像是粘着一层沙砾,夏周舟望向四周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和夏父夏母打完电话,夏周舟觉得有些累,四肢像灌着水泥千斤重,她来这边第一天吃不惯,太辣,肚子一直不舒服。

    瑟缩下肩膀,夏周舟脸被风吹的没了温度,面色苍白,她往手心哈了口热气,用手机给月亮拍照,夏周舟脚尖点地,画出圆圈的痕迹,顺手把照片发给陈勉。

    对方没做评价,只是担心她。

    陈勉:【一切都还顺利吗?】

    心里略有点失望,重新打起精神,夏周舟说很顺利,然后和陈勉提了一下入组的事情,至于具体演员是谁,她没说。

    陈勉:【中秋结束后我也要去那边出差,一起吃顿饭聚聚?】

    夏周舟答应下来,目光骤然落到手指上,没忍住,难耐地想要扣动美甲。她略微垂着脖颈,细长上扬的锁骨呈现出深邃的骨涡,有月光莹润铺在上面,越发衬得夏周舟皮肤白皙细腻。

    风微微地荡,扯过她的碎发飘在脸颊两边,嘴角牵起,梨涡若隐若现。

    手腕倏地被人抓住拉到半空,夏周舟正面身子不由自主地倾斜向那人的胸口。

    白纪远睫毛离手背靠得很近,隐约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飞掠其上。

    手指皮肤的触感沿着神经穿到大脑,内心泛起从深处阵阵涌动的痒意,夏周舟嘴角翕张,几缕发丝落到她的唇上,牢牢霸占。

    慌张间,梨涡消失,她的双眸微微撑大,在月色下荡漾出水色,发丝勾得她神色若有似无,隐藏在黑色凌乱的风中。

    “你不舒服?”

    极力甩开白纪远的手,夏周舟摩挲手腕,身体不由自主地侧过,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没有。”她矢口否认。

    白纪远眼底晦涩不明,瞳仁逐渐黯沉,扫了眼她冻得有些发紫的唇和紧绷的唇线,他口气平淡,礼貌疏远说:“要吃饭了,进屋。”

    走到一半,白纪远突然说道:“还有,别扣指甲了。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来我这里卸掉,我有护甲油。”

    夏周舟抬头,抿成直线的嘴角松动,忍住脱口的冲动,白纪远,别对我这么好,真的。

    叶杨芝有句话精准打中靶心,那就是年轻时遇到白纪远,对已经分手、未来的自己不好。

    ————

    吃完饭,一屋子烟酒味,夏周舟出去透气,在院子里遇到了坐在板凳条上架着腿放松的白纪远,他凝视着月亮,随手用手机拍了一张。

    白纪远面部线条并不平整,时光在他脸上雕琢出深刻十足的男人味。

    他的手修长笔直,月色中手背蜿蜒的青筋随着动作忽而出现又随着松弛的肌肤消失,漫不经心地将手机一角磕在板凳上,以菱形三角来回旋转。

    白纪远原本下垂的眼尾在捕捉到动静的那一瞬上扬,目光顿时不一样起来,清澈的温柔沾上凌厉的碎钻,星星点点的冷漠和意气风发在眼中迸发,还有一点难琢磨疯子般的疯狂自满。

    白纪远嘴角平缓,恍惚间,夏周舟以为走进了一场月下的献祭仪式。

    他随意地眨眨眼,又恢复清明的样子。

    夏周舟松了口气,以为他又入戏了。此时此刻,她觉得白纪远不适合那个角色,谁能想象得出来,这样的斯文败类,是从一个面朝黄土的破落少年成长来的?

    两人无言,白纪远突然把脚放了下去空出半张板凳出来,莫名来了句邀请,“要看皮蛋的视频吗?”

    夏周舟抛开犹豫,走过去坐下。

    风夹杂冷冽的味道吹到夏周舟脸上,她用手指将发丝捋过耳,提到皮蛋,她的笑就真诚很多,目光不自觉温柔平和。

    夏周舟看到白纪远微信对话框上面显示的是李女士,梨涡便清晰起来。

    视频里皮蛋在吃饭,夏周舟看入迷,身体离白纪远近了些,下一个是皮蛋追着逗猫棒跑的视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回头张着眼睛看镜头,她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白纪远余光看夏周舟,鼻尖馨香满怀,偷出点笑,喉结滚动。

    “白纪远,谢谢。”夏周舟看完,心情舒畅。

    白纪远收起手机,“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这两个字。”

    ————

    “为什么会想要摄影?”叶杨芝按下设想中的最后一次快门,紧接着转了一个角度继续。

    她和夏周舟身处一片悬崖,花海开得艳丽。

    “我吗?”夏周舟咳嗽一声,将远处渲染天际的昏橙落日尽收眼底,“其实小时候没有很喜欢拍照,但有一次和爸妈出去玩,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洗出来厚厚一叠,我有事没事拿出来看看,慢慢就喜欢上了。”

    那也是夏周舟唯一一次印象中和父母的出游。之后她没事的时候就拿着家里的摄像机玩,跟看书时喜欢记笔记和画画是一样的感觉,总想留下些什么。

    “你呢?”夏周舟问叶杨芝。

    “我没什么特别,初中开始学画画但没天赋,后来就去学摄影了,拿了几个奖进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就这样一直做下来了。”叶杨芝眯着眼睛休息,周围暖烘烘的,太阳的味道和花香散在一起,勾搭着瞌睡虫。

    她打了一个哈气,用长焦镜头给夏周舟偷偷拍了一张,然后跑到她身边炫技,给她看,“你是突然就想回来摄影了呢,还是想着先工作一段时间攒够钱,再来摄影的?”

    镜头里,落日薄近西山,红光一片,夏周舟在摇曳的花海中仰着线条流畅的脖子看天,她的神色温柔,眼神陷在遥远缱绻的回忆里。

    夏周舟很喜欢,思绪飞远,半晌才回答之前的问题,“我没那么伟大,只是疫情的时候工作把我压垮了,想通过摄影喘口气。爱好不就是用来玩的吗?再市侩的人也有想谈论人生理想的时候。”

    “还有一点,其实看白纪远前段时间上映的那部电影,我感触有点深,就想出来试试看。”

    “这么说,我遇见你还得谢谢他?”叶杨芝深深地吸了口气,回眸莞尔。

    夏周舟摩挲着摄影机,有一点回到从前的样子,低头敛笑,腼腆羞涩。

    夏周舟想起来,之前最爱给她拍照的是白纪远。那时候只有他会在乎她的所思所想,在意她的感受,不停鼓舞她,白纪远说过,她很优秀。

    这也是为什么,夏周舟看完电影,有勇气重新拾起摄影的工作,她想成为白纪远一样闪耀的人,不想成为白纪远在电影中的角色,不想留下遗憾。

    ————

    陈勉来找夏周舟的时候,剧组已经开拍,白纪远不在酒店。叶杨芝见她要约会,于是跑到剧组闲得无聊,去当群演,导演嫌弃她嫌弃得不行,于是让她出演了电影中第一具出场的的尸体。

    死相特别凄惨,特效状画了半天。

    夏周舟正在和她电话,听叶杨芝无限凄惨、有气无力的惨叫,她笑个不停。

    见面的地方是前几年地方政府堆砌出来的一个景点,说是什么古建筑群,其实是伶仃的几座仿古建筑顺带弄了点假山假水,人特别少,寥寥无几。

    卖票的阿姨正在刷抖音,土味视频,声音放得老大,时不时嘿嘿笑一声。

    两人各自买完票,夏周舟问陈勉怎么来了。

    “这边省里有个研讨会,我就来了。”陈勉说得轻松。

    研讨会在省会,来这边高铁转大巴至少三个小时。

    夏周舟咬着下唇,闷声说:“没有必要这样,陈勉。”

    “这是我应该做的。”

    夏周舟看他侧脸,清秀随和,自己站在他身边都觉得配不上他。半个月,她没打理过自己,蛋白矫正没约时间,头发越张越长逐渐奔放,自己都控制不住,整个人像颗爆炸的蘑菇。

    “是我的问题,陈勉。”夏周舟说,“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陈勉手插在裤袋,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夏周舟,嘴角衔着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皮略下掩盖情绪,“不是我们不合适,夏周舟,你有喜欢的人吧。”

    心里藏着人,即使不说,也知道她的目光为谁停留。

    “上次和明星的绯闻,是你。”陈勉语气肯定,前段时间他不说,不是他不知道,因为他觉得真的是个乌龙。

    “我还喜欢他,这么明显吗?”夏周舟在他面前不遮不掩,直直地问出来,她仰头,与陈勉对视,出奇地宁静。

    收到好人卡的陈勉点头,“挺明显的,因为我也有没有把握住的遗憾,所以上次才说那么过分的话,可你竟然不反驳。你是我遇到所有的相亲对象中,唯一不反驳的,按照我的设想,我们早该散伙了。”

    “我以为我会有魅力让你改变。”夏周舟耸肩,开玩笑。

    “你确实有,”陈勉坦白,“差点真想和你结婚了,婚后一三五你外出,二四六我加班,天生一对。”

    听到这般自嘲和讽刺,夏周舟笑出声,梨涡骤然绽放,笑得不可自抑。她弯腰,擦去眼角挤出来的生理盐水。

    “不过,感觉自己输给一个大明星,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陈勉递来一张纸,给夏周舟擦擦。

    夏周舟接过,两人把口罩戴上,也不想漫无目的地逛下去了,各自打道回府。

    这副光景,落到别人眼里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走之前,陈勉说:“你脸色很不好,好好休息一阵吧。”

    “是来这里的缘故,水土不服。”

    夏周舟额头冒了几颗火疖子,疼得厉害又不敢去挤。

    “买只红霉素软膏,每晚睡前涂点。”

    这是陈勉离开前,两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再见和道别,他们都知道,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

    天慢慢暗下去,夏周舟晚饭还没吃,随便找了家面馆,没什么胃口,她点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

    有人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夏周舟抬头,看着空寂的大堂没有赶人的意思,明眸善睐间,她的梨涡在上漂的热其中若有似无地晕开一股子熏染的醉意。

    白纪远觉得今天的她心情与往日不同,有点特别。

    “约会很开心?”心里一沉,他声线低哑,眼里危险的光半明半暗地闪现。

    “开心啊。”夏周舟说得狡黠,对他半入戏的状态熟视无睹。

    白纪远觉得兴冲冲来找她的自己像个傻逼。用筷子搅开一团面,拨开葱花,夏周舟突然想到什么,说:“饿了吗?”

    “还好。”白纪远说,可下一秒肚子就欢快地叫出一声,他面不改色,转变自己的态度,“饿了。”

    夏周舟重新要来干净的碗和勺子,分了三分之二给白纪远,她自己碗里只剩下几根飘着的白面,看起来很少。

    她对白纪远说:“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夏周舟走一半折头踏进一家药店,买了一只红霉素软膏。

    白纪远看着她疲惫的上半张脸,再一次问:“不舒服?”

    扬起手里的药,夏周舟指了指头上的痘痘,“我男朋友是个医生,告诉我要擦这个。”

    白纪远的神色被口罩挡着,他视线一暗,眉心压低,沉默不语地大跨步往前走。

    夏周舟追上去,状似没心没肺地说:“怎么,吃什么醋?”

    “你非要惹我生气?”白纪远蓦然停下脚步,回望。

    夏周舟来不及躲,一脑袋撞在他胳膊上,自己蒙了,揉着脑袋噘嘴。

    白纪远咬牙,又牛头不对马嘴地解释一句:“胳膊上没肌肉是因为我现在在演少年时期,等后面会重新把肌肉练起来的。”

    他说得莫名其妙。

    夏周舟更懵了。

    白纪远盯着她,妄想捕捉到什么情绪的变化,然而无果,敛下复杂的思绪,他转身不再等夏周舟,走了。

    半晌,看着白纪远远去的背影,夏周舟追上去,矮了一个半头,可非要在他身边蹦跶。

    “什么意思,你还喜欢我?”夏周舟今天胆子特别大,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和勇气这么说。

    眼波流转勾勒出锋芒的眸光,白纪远克制地顿住脚步,“再喜欢你我是傻逼。”

    搞得好像八年前真心被作践的是他一样。

    夏周舟噗嗤,可没笑,就这么笃定地说,“我也是傻逼。”

    白纪远再次转身面向夏周舟。

    两人视线一撞,在霞光涌动的天际下你来我往。

    彼此垂涎又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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