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微风拂过池塘,吹皱一池碧水。
而与温热暑气一同裹挟在风中、悠然飘向远方的,是吕布那饱含如山父爱的殷切叮嘱:“我走之后,并州军一万兵马悉数交由你指挥……”
“那个,爹,”吕昭忍不住打断吕布的“遗言”,“其实——”
吕布原本奄奄一息地倒在凉亭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眼神发直,一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的模样。听到吕昭的声音,他猛地挺起腰,高喊了一句“让我说完”,随后安详地躺回去,继续安排:“新兵或难掌控,恐生动乱,关键时刻该舍便舍,保命要紧。唯有玄铁营追随我多年,其中皆是骁勇果敢之辈,凭你的手段与军中的威望,再加上文远与伯平从旁协助,彻底收服易如反掌……”
“可是,爹。”吕昭再次插嘴,“您喝的——”
“从小到大,都是爹听你的建议,临到头了,你能不能也听听爹的忠告?”吕布悲切地说。
张辽欲言又止,总感觉吕布的话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用现代网络热门词汇来说,就是宛如拿错了剧本,细品之下,着实难以分辨到底俩人谁才是真正的家长。
吕昭已经懒得吐槽这个了,她的关注点全在另一方面——悲切的神情出现在吕布身上实在是太违和了,反差之大,堪比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吕昭震惊之后彻底无语,干脆破罐子破摔,迅速将心态转变为看戏,想看看她这不靠谱的爹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听听听!”她从托盘里捡了只果子,用衣袖擦净表皮,塞进吕布嘴里,关切道,“您说,您慢点说,边吃边说,要喝酒吗?”
“来一壶,要你前些日子亲手酿制的杏花红,那个够劲儿。”吕布还真点上单了,他啃了口果子,将剩下的捏在手里,继续交代后事,“想我吕奉先戎马一生,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却没攒下多少梯己……”
吕昭只听了一句,便忍不住单手扶额,以掌心掩盖满面痛苦之色。
真的不能好好说话吗?没有必要硬凹得如此文绉绉啊!而且这前后两句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看来得把提高我爹的文化水平也作为一项必须攻克的难关,尽早提上日程。
看看别家诸侯——
曹操曹老板,华夏历史上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诗人,作品入选初高中语文课本,后世莘莘学子必须背诵;
刘备刘皇叔,似乎没什么作品,但临终前留给儿子的遗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兮,勿以善小而不为”朗朗上口,千百年来大众争相传颂,已成名言警句,经常被引用进作文里;
孙权孙十万……吕昭一时还真想不起他写过什么东西,但他有个劝学吕蒙的典故。
再看看吕布,哎……
吕昭默默地叹息一声,顺便从指缝中瞄了张辽一眼,发现对方神色木然,显然魂儿早就被吕布念叨得不知出窍去了哪里。
幸亏我不是一个人在受苦,文远,谢谢你!
俩人走神的功夫,剧情进展飞快,吕布已经交代出了藏匿私房钱的地点:“偏屋床板下面有个布包,里面装着十两黄金,你把它拿出来,交给你娘……”
吕昭终于听到了感兴趣的内容,精神一振,“爹,你竟然背着娘藏下了这么多!”
“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了!”吕布难以理解,“一辈子才十两!多吗?”
“我爹俸禄多少?”吕昭看向张辽。
在这个时代,官员的工资都是跟着官职走的,当什么官,就拿多少俸禄,私底下的生意另算。因此只要一个人报出官名,旁人大概便能摸清楚他每年赚多少钱了。
张辽认真思索一番,回答:“中郎将位比两千石,加都亭侯应有的食邑五百户,总共是——”
“张文远!”吕布又激动地坐了起来,怒视张辽的同时,将手里捏着、被啃了一口的果子狠狠砸出去,“长胆子了你!”
张辽敏捷避开果子暗器,身手矫健蹿出凉亭,忙不迭跑了。
吕昭笑得肚子疼,感觉这出戏看到这里就可以了,遂第三次解释,终于成功了:“爹,您喝的那叫‘快乐水’,是我捣鼓出来消暑用的,没有毒,放心喝。”
就是喝多了可能会导致龋齿,必须得好好刷牙。
吕布:“哦……”
吕布:“啊???!!!”
人生就是这般大起大落,有喜有悲。
“你之前怎么不说!”吕布瞬间恢复活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蹦得老高。
还叫什么快乐水,呸!你老子我一点也不快乐!
吕昭摊开手,满脸无辜,“我本来要解释的,可是您让我别插嘴。”
“你说要毒|死文远!”
“逗他玩的,我平白无故给他下|毒做什么?”
吕布瞪着吕昭,呼哧呼哧半天,骂又舍不得骂,打更是下不去手打,实在拿这调皮捣蛋的怨种闺女毫无办法,最后竖起手指在她额头中央狠狠一戳,憋着一肚子火,悻悻地走了。“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
吕昭老老实实闭眼挨戳,额头红了一大片,她也不太在意,随手揉了两下,扬声道:“爹,您去哪儿啊?杏花红还要吗?”
“我换个地儿藏钱去!”吕布愤愤道,“要!少于十坛别来见我!”
确认吕布真的出了院子,张辽才贴着墙边溜了回来。
与张辽的谈话或许会涉及刺杀董卓一事,为保险起见,吕昭从一开始就屏退了侍女,后来吕布闹了乌龙,动静颇大,听到只言片语的下人们只会躲得更远,而最近与吕昭关系颇为亲厚、经常同进同出、身份也较为特殊的貂蝉一早有事,出府采买去了,几条因素相叠,最终吕昭只能自己动手收拾满地狼藉。
所幸吕昭从小便不习惯婢女贴身服侍,凡事大多亲力亲为,因此收拾得颇有条理。
张辽帮着将糕点捡进食盒,又拿起滚到凉亭外的雕版药方,拍掉泥土,一同递到吕昭面前。
“这事就算翻篇了。”吕昭把雕版塞回药箱里,目光意味深长,“看来你是真的有话想说。”
否则之前被气急败坏的吕布丢果子时,便该顺势告辞,方显识趣。
“有。”张辽从怀里取出一份捆扎精致的帛书交给吕昭,略有迟疑,“内宫送来的请帖……”
“终于来了啊。”吕昭接过帛书,慢条斯理地拆开,注意到张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问道,“你是想不明白,为何这封信会交到你手上?”
张辽点点头。那时他正在巡逻,忽然被一小黄门拦住去路,对方亮了牌子,自称奉公主之命,请骑都尉务必将帖子送至都亭侯府,交予中郎将之女。
宫中只有一位公主,封号万年,乃是当今天子的姐姐。灵帝子嗣单薄,仅得两子一女,按理说这唯一的公主应当地位尊崇,可惜她撞上的权臣是董卓,一个哥哥当了皇帝都被鸩杀,一个弟弟当了皇帝战战兢兢,朝不保夕,根本照拂不了她。
但她毕竟顶着公主的尊号,内里再破败,旁人也得给上三分面子。她指派张辽去送信,张辽就得老老实实照办。
送信没什么,也算职责所在,张辽本无异议,可他既已知晓吕昭和王允的谋划,心中自然万分堤防,再看小黄门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其他宫中侍从的面传递消息,当时人就惊得背后冒冷汗,费了好大劲儿才维持住面色,换班后立即往吕府来了。
见了吕昭,张辽还没来得及掏信,就被吕昭问了一堆吕布的近况——她懒得去军营,正好逮住张辽,直接问了省事——然后被抓着上药,再然后发现吕昭偷偷出城,再再然后吕布来了……
事情一件接一件,折腾到现在,张辽心里的紧张早就灰飞烟灭了,只余下平静淡然与疑惑。
“当局者迷。”吕昭抖开帛书,将其平铺在桌案上,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倘若你一无所知,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帖子罢了。公主想与我亲近,从而拉近与太师之间的关系,使日子好过一些——这就是旁人眼里对此事的看法。”
只要杀董计划未泄露,吕布就仍是董卓的义子,世人眼里他与董卓的关系仍亲密无间。
拉拢吕昭,等于拉拢吕布,等于拉拢董卓。
“原来如此。”张辽露出愧疚的神色,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我之过,一定注意,必不会有下次。”
倘若被人从他异常的反应中看出端倪,起了疑心,以至于大计泄漏,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你就是太紧张了,放松,不会有事的。”吕昭淡然受礼,温柔一笑,将看完的帛书仔细收好,“万年公主约我七月初七去昆明池游玩。”
吕昭话音刚落,一侍女神色匆匆而来,先对张辽行了一礼,随后附到吕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哦?”吕昭听完,挑了挑眉,“我就知道王司徒不会那么痛快把人给我。”
侍女汇报完毕,垂手立在吕昭身侧,不言不语。
“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吕昭冷哼一声,眸光流转,泛出一丝慑人的寒意,“想把手伸进都亭侯府,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乞巧节啊,是个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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