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对某些事感到无能为力时, 多会寄希望于苍天开眼。吕昭那段话乍一听,颇有点像是无奈之下发狠的言论。
但在陈群的认知中,吕昭并不是只会在口头上逞一时之快, 纯靠着言语泄愤过过干瘾的无能之人, 严格来说她从来没有陷入过无计可施的窘迫境地中。
在选择一位主公之前,充分了解其过往,是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该做的基础准备。陈群打听消息的渠道很广泛, 除了在士族集会上听到的传闻外,他还从好友荀彧那里获得了最真实且客观的一手资料。
从帝都长安到富庶的关中平原,从凶残的凉州军事集团到底蕴深厚的世家豪族, 从天灾瘟疫到人祸战乱,无论地点如何转换, 对手如何变更,危机以何种形式降临, 吕昭竟无一次败绩,总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思及此处, 陈群稍感安心。吕昭过往的成绩足以积累出良好的口碑,他决定耐心等等, 看看她打算怎么解决纷至沓来的新麻烦。
郭嘉与曹操谈判的结果, 是曹操请求吕昭借他一批粮草应急, 然后他从定陵撤退至临颍, 两方势力以颖水为分界线,划河而治, 暂且和平共处。
这个结果在吕昭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比预期要好。
抢地盘嘛, 一向都是先到先得。曹操都快把颍川郡横着打穿了, 他打下来的归他, 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可是他让了,看起来还让得很干脆,这反而令吕昭更加警觉了。
如果此时两人因为地盘的纠纷而打起来,粮草补给最先撑不住的人肯定不是吕昭。但即使看到了失败的可能,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再做出退让的决定,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大多数人的眼光并不长远,很难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曹操能果断放弃,说明他心里有个更宏大的目标,为了达成目标,他愿意暂且隐忍。
能忍的人非常可怕。
“虽然只有定陵、襄城两县,但足见其行事果决,意志坚定。”郭嘉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他认真评价道,“假以时日,曹孟德必成心腹大患,您需得小心提防,早做准备。”
吕昭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当然知道,这位历史上可是名副其实的乱世枭雄,雄踞北方的霸主,权倾朝野的魏王。
她从一开始就很忌惮曹操,在她看来,目前这个兖州牧版本的曹操的威胁度并不比袁绍低,给他足够多的时间,他不定能把这天下颠覆成什么模样。
除了与曹操的谈判结果,郭嘉还带回了孙坚那边的最新进展。
孙坚和徐庶的瞒天过海之际计大获成功,纪灵被斩杀,麾下两万人尽数投降。孙坚留黄盖驻守舞阳,留祖茂驻守定陵,留韩当驻守襄城,自己亲率主力部队北上,先攻克昆阳,而后直奔父城、郏县等地,立誓要在冬麦成熟之前为吕布打下颍川。
孙策则顺利接到了家人,正将他们送去宛城暂且定居。
颍川有孙坚,汝南有张辽,攻城略地的事暂且不需要她操心,接下来她可以挽起袖子,专心致志地跟汝南豪强们互掐了。
这是一场看不到硝烟的另类战争。
至此,吕昭算是达成了上一阶段的全部目标,但有一点美中不足……
“对不起文若和长文啊!”吕昭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你把他们的老家划到对面去了。”
荀彧祖籍颍阴县,陈群祖籍许县,这两块地都位于颍水之东,而郭嘉祖籍阳翟恰巧坐落在颖水西畔。
似乎是某种微妙的巧合。
郭嘉:“……”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这范围是我划定的吗?
但领导甩锅,身为得力心腹,郭嘉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默默背负一切,肃然起身,双手交握,躬身长拜请罪:“是嘉无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您责罚。”
吕昭赶忙扶住郭嘉的手臂,目光真诚,言语恳切:“奉孝误会了,我并没有怨你,此乃我之过错,与你无关。”
陈群看这俩人演得那么敷衍还那么起劲儿,只想拿大白眼翻郭嘉。
郭奉孝回来之前,君侯还是很正经的,由此可见都是郭奉孝起的坏头!
但从小养成的克己复礼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除非实在忍不住,陈群不会在人前做出如此失仪的举动。
我最近也就悄悄放松过一次,他想,应当无人发现……
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打包扔出脑海,陈群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对吕昭说:“在您来汝南之前,这里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颖水的水位都下降了许多,百姓们很担心今年又有大旱,粮食颗粒无收,不少村子陆续举办求雨仪式。”
自开春到现在,南阳的天气是名副其实的风调雨顺,该打雷打雷,该下雨下雨,该晴天晴天,农民们从紧张到心情舒缓,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都说今年肯定能有个好收成。
南阳的顺遂令吕昭安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对华夏大地十三州的百姓而言,无序又诡异的天气变化才是如今的常态。
“且自董卓入京起,兖、豫二州便深陷战火之中,”陈群继续说道,“前有西凉铁骑践踏,后有关东诸军攘扰,劫掠府库,搜刮粮食,致使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您赶走袁公路,停止干戈,平息战争,是豫州全体士庶都乐于看到的事。接下来正是鼓励农耕,休养生息的好时候,短时间内不宜再起动乱。您为了国家安宁与民生疾苦,权衡利弊做出了最正确也是最合适的选择,只要是明白事理的人,肯定都能理解您的一番苦心。”
陈群说完,深深地看了吕昭一眼,俯首作揖。
趁着陈群低头的功夫,吕昭默默看向郭嘉:咱俩是不是有点缺德?
郭嘉没有丝毫反思的意图,他甚至还想多来点:您不觉得正经人逗起来更有意思吗?
吕昭:……
太坏了!这个郭嘉太坏了!
她走过去扶起陈群,感慨道:“若人人都能同卿一般,这世间必不会再起争端。”
陈群还没来得及谦虚,就被笑眯眯的郭嘉抢先一步:“长文通雅博畅,高自标持,岂是常人可比?”
吕昭:……你怎么还逗上瘾了?
陈群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怒道:“郭奉孝!”
郭嘉往吕昭的身后躲了躲,只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眼神充满了无辜,“夸你也不行吗?”
你那是在夸吗?你分明就是讽刺!陈群被气得小脸涨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眼看着在拂袖而去和闭眼晕倒之间不断摇摆。
把你叉出去算了!吕昭谴责地瞪了郭嘉一眼,将他逐去隔壁批公文。
郭嘉仿佛完成了某种kpi,步履轻快地走了。
赶走了祸害,吕昭又亲自倒了杯新茶,更换掉之前那杯已经凉透的,将其交给陈群。她拍了拍陈群的后背,给他顺顺气,安慰道:“消消火,别气了。”
陈群双手捧着冒热气的茶,乖巧地发了会儿呆,慢慢缓过神来。回想起几秒前上头时发生的事,他感到十分难为情,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脸颊又隐隐地红了。
怎么能在君侯面前跟人吵起来啊!
“是我失礼了。”陈群懊恼地垂下头。
吕昭:“……”
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她压下了差点儿翘起的嘴角,平静地说:“不用这么严肃,只是小事而已,放松点。”
至少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郭嘉
的话是对的。
“天下不会总是分裂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我会结束这个乱世。”
吕昭的语气一点儿也不慷慨激昂,轻描淡写,宛如在阐述理所当然的事实。
陈群缓缓抬起头,脸颊还是很红,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他用堪称冒犯的直白眼神打量了吕昭一番,轻声说:“您有此志,乃是天下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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