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红看了一眼儿媳妇, “用我们老俩口攒的钱,不用你们添。”
王雨娟听了脸色并没有好转,刚才分礼物时脸上的兴奋喜悦,全都消失了。
一台缝纫机, 就算是最便宜的工农牌, 也得一百三十块, 这还不算去麻烦人弄票的礼钱。
村里光景这两年才真正好起来, 前些年分的粮食和钱,只能勉强够一家子不饿死,小姑子又时不时要去医院,家里根本就没什么存款。
真要是给小姑子买缝纫机了, 老两口手里的钱也就差不多空了。
“妈,不用买,为什么突然要买缝纫机?”穆冰莹知道家里大概有多少钱, 那些都是从全家人的口粮上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哪能一下子拿这么多钱给她去准备嫁妆。
“是啊,妈,怎么突然想给莹莹买缝纫机了?”王雨娟挤出一丝笑容, 她刚拿了这么多东西准备送到娘家,这会不想闹得太难看,“莹莹没说要啊。”
“莹莹没说要, 我得给她准备,不会让她空着手嫁过去。”
董桂红把手绢包打开, “这些是我和你爸攒下来的钱,其实家里有多少钱, 你们心里多少都有数, 这里总共有三百五十六块钱, 我准备拿一百块钱出来,除了买缝纫机,还要买棉花做被子,以及其他屋里用的,床上用的,厨房用的物件。”
“一台缝纫机就得一百好几十,一百块钱哪里够?”穆德厚知道这事,刚才在屋里媳妇跟他提了一嘴,他以为至少得拿出来二百块钱,没想到只拿了这点。
“妈,真的不用买这么贵的东西,家里又没多少钱,没必要充这个面子,你快点把钱装回去。”穆冰莹上手摁住母亲手里的手绢包,“咱们家什么条件,对方都看在眼里,就算带了台缝纫机过去,也算不了什么,可能在人家眼里都是很平常的事。”
“莹莹说的是,亲家母今天可是随便一掏,就拿出来了一张电视机票,也许人家家里早就有缝纫机了,根本不需要咱再准备。”
王雨娟自然是不想让这笔钱从家里走出去的,家底要是富裕,她没什么意见,但家里是这个情况,公婆年纪又越来越大了,公公再有半年生产队长就当不成了,老两口不在身边多留点钱,未来有什么事,都得指着他们。
她们现在还等着再生,壮壮还要上学,以后学费只会越来越贵,又不是在厂里有固定工资铁饭碗,只是在地里靠天吃饭的农民,一年根本存不下钱。
再说小顾条件那么好,家里不买,他两个月工资轻轻松松就能买上一台,还能是蝴蝶牌那样的名牌缝纫机,何必争这口气,争这个脸面。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在想什么我也都知道。”
董桂红指着箱子里还有摆在地上的礼品,“这些东西都是小顾家送来的,外面还有几十斤猪油,大米白面,牛奶粉麦乳精什么的,刚才我送卤煮给那几家,他们悄悄摸摸向我打听,肉能不能私下卖给他们一点,因为省了肉票,钱可以多给一点。”
一家人愣住。
“下午打理那些肉的时候,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除掉自己家吃的,给娟子带回娘家的,还能再结余出来三十斤猪肉,供销社卖八毛一斤,咱不要肉票,可以卖到一块钱一斤,三十斤就是三十块钱。”
“还有这些桃酥糕点,大米白面,白糖红糖,不要票,他们都会抢着要,拼拼凑凑起来,大概可以卖个五六十块钱,我们再出一百,莹莹的嫁妆就差不多了。”
“妈,不行,这是投机倒把。”穆冰莹心里很感动,但依然不能让家里花这个钱,“咱家刚和三大伯闹出矛盾,万一她拿这投机倒把的事,来威胁上族谱,就算不威胁这事,被别人知道了,肯定会去举报我们的。”
这个别人是谁,家里人都知道。
“我自然是想到这一点了,你放心,跟他们大概说了下,就算给钱,也是把这钱当成你的压箱钱,叔伯婶娘给你钱了,我给他们些肉面拿回去,任谁都挑不出错来。”董桂红早就给女儿准备好了一份嫁妆钱,只是刚好这时候拿出来而已。
她自己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关系到全家人的事,肯定不会马虎。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雨娟发现婆婆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脸色变得很难看,“妈,还是先打听打听再说吧,小顾他妈都把电视机票和钱拿出来了,依两人之间的较劲,小顾他爸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说不定已经把三转一响都买好放家里了。”
董桂红一怔,觉得儿媳妇这话有点道理。
今天看两位亲家的样,确实是打算在大儿子结婚这事上,事事都要争个高低,方方面面都不愿落后对方一步。
“妈,我哪里有那么多衣服要做,就算有,让裁缝帮忙做不就好了,人家技术肯定比我好,平时有什么需要缝补的,手缝还更精细些。”穆冰莹挑母亲能听得进去的话说:“顾长逸在部队都是穿军装,也不需要我帮忙做衣服,其实根本用不上缝纫机,妈,您就别浪费这钱了。”
董桂红犹豫了,“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寻思咱也不能太丢面,要是缝纫机用不上,你看什么用得上?自行车?收音机?”
王雨娟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这两样可比缝纫机还要贵,心里不免对婆婆生出意见。
虽然乡下人走路走惯了,但去公社的路也不算近,这些年婆婆都没想着给家里添台自行车。
她平时提过不知道多少次想接着生,壮壮越来越大,婆婆也没想着拿钱出来多盖一间房子。
这会对要出嫁的小姑子就这么舍得,小姑子都说不要了,还要换个更贵的。
王雨娟脸色彻底沉下来,她已经不想再说话了,但不管又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笔钱从家里流出去。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丈夫的腿。
“妈,您干什么啊。”穆冰莹坐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妈,我知道您想让我嫁的有底气,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我,但是一台缝纫机和自行车证明不了什么,这些看得着的东西,就算被人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一时,真正能被人永远高看的都是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
“什么是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董桂红疑惑,“都看不着摸不着了,怎么还能谈到看不看得起。”
“人品素质才是能被人永远看得起的东西,我的人品要是不好,不会处事,心里有恶不善良不孝顺,哪怕我家里堆满了缝纫机自行车,一天换一遍的确良穿,一天换一块手表戴,别人照样会看不起我。”
穆冰莹看着父母,“前后村大多女孩子读到小学初中就不读了,我哥也才读到初中,你们咬着牙供我读到高中毕业,让我学那么多知识,早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份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嫁妆,咱家连饭都不能敞开肚皮尽情吃,就别再想着怎么充脸面了。”
全家人愣住,没想到穆冰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董桂红张了半天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不自觉湿润了。
穆德厚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囡眼界长远,比全家人都看得远,当初读那么多年书,真的是没白读。”
董桂红立马‘嘁’了一声:“读书就眼界长远?那是莹莹长了个真聪明的脑袋,李红姝不也读到高中毕业?同样读那么多书,看她一天天显摆那样,眼界成天就在这些东西上,没见长到哪里去。”
“人和人不同,妈,莹莹说的很对,这点我心里是很有体会的。”王雨娟真心道:“咱家条件不好,但因为咱家人的品德摆在那,所以我爹我娘从来没担心过我日子会难过,我说的是,就算是生活上苦些,
不担心我心里会苦,莹莹就更不用说了,你看我娘家嫂子才见过她几次,天天心甘情愿帮她张罗着相亲,她那人又不是什么热情人,还是看出来莹莹人好,也是知道爸妈人好,才会那么做。”
王雨娟看出来了,小姑子是真不打算要家里出钱添嫁妆,凡事只要小姑子不想,肯定有办法让公婆妥协。
她只要顺着小姑子的话,多说点好听的就行了,没有必要站在公婆对立面去闹,去吵翻天。
不然很有可能弄巧成拙,越不让婆婆买,婆婆心里气不过,直接去公社把东西买回来,那就真完了。
“妈,您要真想准备嫁妆,就打棉花做被子就行了,把这些被面被里都做成被子,带过去一样显眼好看,还特别实用。”
穆冰莹知道,不让母亲准备是不可能的,棉被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是有钱就会去多攒两条,也是嫁妆里最必不可少,越多越好的东西。
“您再让爸和哥去山上砍点木材,让大队木匠给我打两个箱子,就足够了,家里用具暂时不用买,顾长逸那边还没定下来住哪里,要是住家里的话,买了就多余了。”
“你们聊过住的地方了?”董桂红注意力瞬间被牵走,“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楼房?”
全家人一脸好奇看过去。
王雨娟:“多大的?他有没有说他到底是什么军职?我看城里有人分房子就分了二十来个平方,一家好几口人都住在里面,还不如咱乡下自在,房子要是不大,你可得掂量着点要孩子,别生一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那样大人孩子都受罪。”
“嫂子,你都扯到哪里去了。”穆冰莹无奈,“只是提了一点,他说能申请房子,究竟申请下来是什么样的,还不知道。”
分房子这事,最终还是部队说了算。
在顾长逸那边没确定下来以前,穆冰莹不想跟家里人说太多,以免家里人见到他之后问东问西,他会感觉有压力。
到时候分的不好,家里人也失望。
董桂红现在就有点小失望,主要是订亲订的太快,她们都还没去过小顾家里,不知道他家里到底什么样,就这样把女儿嫁过去,心里总有点不放心。
“莹莹,等小顾假期休完了,让他一回去就把房子这事尽快办了,然后在你们结婚前,我们过去看看。”
“好,知道了。”穆冰莹将桌边的东西拎起来,“妈,嫁妆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要再琢磨着给我陪嫁什么大件,真不实用。”
“行,我心里有数了,今天先这样,你们该去洗澡的洗澡,该睡觉的睡觉。”
穆冰莹与哥嫂三口人离开父母房间,刚走出堂屋,又被嫂子拉住。
“莹莹,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我真是觉得小顾父母那边,很有可能已经都准备好了,才会不让妈去买。 ”
“嫂子,你不用在意,我明白的。 ”嫂子刚才的态度,穆冰莹没有放在心上,主要是她自己也很反对母亲的决定。
再说家里总共就那么多钱,哥嫂又不打算分家,日子都是要在一起过。
父母手边要是没钱了,有什么事还得找哥嫂,嫂子反对,她能理解。
穆江波突然出声:“你去房里拿二十块钱来。”
王雨娟一愣,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丈夫想做什么,但还是装傻问:“这么晚了,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去拿。”穆江波皱着眉头说完,叫住准备走的小妹,“等你嫂子把钱拿来了,你再回屋。”
“哥,你们手里没多少钱,还得给壮壮交学费。”穆冰莹说着就要往外走,“我自己也攒了钱,你们都不用再给我准备什么了,留着给壮壮买好吃的。”
“小姑,你别走。”壮壮冲上前拉住姑姑,“白给的,
不要白不要啊,不要犯傻!”
王雨娟顿时气得心口疼,她这样小气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小白眼狼!
穆冰莹笑着摸了摸侄子的头,“壮壮,那都是你妈给你攒着上学的钱,不能白给我。”
“我学习这么好,他们不给我交学费,爷奶会交的。”壮壮拉着小姑的手腕,凑近小声道:“小姑,你赶紧把钱收下,明天去供销社记得给我带汽水和奶油冰棍回来。”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王雨娟被丈夫盯着,又被儿子气着,顿时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现在就去拿钱,莹莹,你等下。”
“真不用,嫂子”
穆冰莹看着嫂子快步走进房间,转而看向大哥,“哥,你们自己留着用好了,没必要让嫂子心里不舒服。”
“她拿你那么多东西的时候,心里已经舒服够了。”
穆江波不怕这话被媳妇听到,“不过,这钱跟她拿东西是两回事,这钱是给你的压箱钱,你明天去供销社买点自己缺的,就当我和你嫂子给你准备的嫁妆了。”
王雨娟在屋里早听到丈夫说的话了,听到第一句把她气够呛,听到后面的话,心里气又消下去一半。
今天就算不拿小姑子这么多东西,妹妹出嫁,哥嫂给个二十块钱也是说得过去的,这才快步走出来。
“莹莹,我明天去娘家,就不跟你去供销社了,你自己挑条床单,买两条枕巾,再买点你自己要抹要用的,拿着吧。”
穆冰莹是真不想接这二十块钱,但她知道大哥的性子,这钱他要想给,怎么着都要塞到她手里,与其不知道中间还要闹多少不舒服,不如趁着现在气氛还行,把这钱接了。
“谢谢哥,谢谢嫂子。”
“睡去吧。”
“小姑,明天别忘了我的汽水冰棍。”
“不会忘了你的。”
穆冰莹把二十块钱放在兜里,抱着东西出了堂屋,走回自己房间。
关上门,进了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穆冰莹长舒一口气,精神紧绷了一天,终于可以彻底松懈下来。
将被面被里等东西放在床上,她掏出兜里的两张大团结和布票,微微掀了掀嘴角,拿钥匙打开床头的矮柜,从里面拿出一本语文书,将钱票塞进去。
书里夹着这些年她攒下来的钱,平时几乎没怎么动过,还以为只有到了自己生病住院的时候,才会动这里面的钱,没想到第一次大动,是给另一个人买布做衣服。
穆冰莹斜坐在床上,靠着墙角,静静看着桌子上燃烧的油灯火苗。
院子里哥嫂一家正在挨个洗澡,要等他们洗完进屋,她再出去洗,这是自打大哥结婚后,每天的生活习惯。
想到不久之后,她就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去熟悉新的生活习惯,心里不免有些彷徨。
而且这个不久,很有可能是马上,毕竟顾长逸他们家不走寻常路。
想到这,穆冰莹忽然笑了。
摸着凉席,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床底下的书还没有处理。
今天看到了顾长逸父母,看到了村支书的态度,虽然还不知道他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但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这点已经很显然易见。
顾长逸也说了没有变动的话,他就会被升到团职。
穆冰莹不了解部队里的事,但她知道团长一般没有这么年轻的人,能在这个岁数升到团职,自身一定非常优秀。
这样优秀的人,再配上这样的家世,未来潜力不可估量。
这点村里人人都看出来,羡慕不已了,穆冰莹当然也知道。
但她现在想的不是能嫁给这样的人而欣喜,她的第一想法是,绝对不能拖顾长逸和
他们家的后腿。
看了那么多史书,那么多传记,穆冰莹明白,越强的人,越有希望往上爬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会有无数双手无所不用其极,想要把他给拉下来。
等顾长逸结婚后,这些看不到的手,就会分移到她身上,势必要把她和她的家里人都摸索透了,不放过一处可以摧毁他的蛛丝马迹。
这些可能是她多想了,但穆冰莹觉得,宁愿多想,不能少想,一切都要谨慎为好。
这些书,她本来就打算在结婚前烧掉,现在亲都订了,是到了把这些书毁尸灭迹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穆冰莹心里难免沉重。
坐在床上,一直等到院子里没动静了,堂屋的灯熄灭了,她才站了起来。
出去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没有马上擦洗,她把门栓紧,走到床边把席子拖到地上,掀开床板钻进去,把稻草堆里的箱子拖出来。
刚才她妈已经说了,打了棉花就会找人到她这屋缝被子。
到时候起码三五个人,万一席子被拿下来后,有人闲得去掀开床板,看到里面的箱子,就完了。
所以穆冰莹打算天不亮就把这些书拿到后山烧掉。
但在烧掉之前,她想把这些书再从头到尾看一遍。
这些书是她的青春,是她的思想,是她的梦和远方。
再最后重温一次,从今以后,再也不去想。
一夜未眠,知道嫂子早上要去娘家,当天色还是一片灰暗时,穆冰莹悄声进入厨房,拿了火柴,又抓了几把稻草塞进篮子里,而后回屋提起箱子,打开耳房后门,往后山奔去。
全村静寂,鸡笼子里的鸡都还在沉睡,没有任何躁动的迹象,薄雾蒙蒙的后山更是万籁俱寂。
穆冰莹沿着羊肠小道上山,穿过草丛时,鞋子与裤角很快被花草上的露水沾湿,她没有直接往平时躲藏的岩壁里去,而是先拐到北后山坟场,随便找了一个坟堆,点燃稻草。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是感觉那个岩壁中间就算烧东西也不会有烟传出来,就算有那么一丝丝味道随风飘下去了,村里人现在都还在睡觉,不会有人跑到后山来。
但是凡事都有万一,所以以防万一,先跑到坟场这边烧了一把稻草。
这样就算有人起床了,看到山上有烟雾,有烧东西的味道也不会跑上来,因为这是村里人的默契。
前些年破除封建,不允许大操大喜丧之事,喜事可以一切从简,甚至不办。
但是穆溪村重视宗族,重视祠堂祖宗,老一辈从小到大都是接受着这样的思想长大,无法真正做到不祭祖,不烧纸。
尤其当没做这事的时候,晚上做梦梦到祖宗,白天生活遇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就会不自觉往是不是没给祖宗送钱而导致,而后整日整夜寝食难安。
谁都会遇到这样的状况,所以村里人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谁想烧就到后山偷偷烧一下,看到的人都装看不见,不去管不去问,毕竟都是同族人,北后山坟场里葬的都是同族祖宗。
穆冰莹看着稻草烧完,踩灭了火星,以防被风卷走,在山里引起火灾,然后拿起箱子,往南边岩壁走去。
来到了老地方,穆冰莹想起曾经躲在这里看书的点点滴滴,不想让心思变得很沉重。
将稻草铺在地上,打开箱子,将书籍一本一本拿出来。
“呲啦”一声,火柴燃烧起来,穆冰莹拿起一把稻草点燃后,放到草堆中间,火势越烧越旺。
她先拿起了飞鸟集,本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调解好了心情,没想到一拿起来这本书,眼泪便瞬间涌上来,涨得眼眶发酸,一片模糊,心情沉重到谷底。
穆冰莹狠了狠心,直接将书撕烂,将残破的纸张丢进火堆里,火舌瞬间吞噬书页,眨眼间书页便被烧得焦黑枯黄,一如记忆里的样子,燃烧的灰烬也如之前一般飘到她的脚边。
那一次,穆冰莹只是刚体会到什么是死如秋叶之静美。
这一次,对于这句话感受更深刻。
因为这些年,她逐渐懂得了这句话的前半句,什么是生如夏花之绚烂。
她曾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思想因这本书,疯狂自由生长。
现在,又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让那些思想随着这本书一起死于烈焰。
飞鸟集的消逝,带走了她对恢复高考的希望,带走了她对文学的憧憬,带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抱负,带走了这么多年的等待。
无声无息。
穆冰莹抬起手背,抹掉眼角的眼泪,拿起下一本书,继续撕碎。
其实有很多话想对这些书说,但是时间不允许,天已经露出鱼肚白了,耽误下去只会把人吸引过来。
万一被人发现了,不但她自己万劫不复,还会连累全家人。
“你在烧什么?”
“啪嗒!”
书本落在地上。
穆冰莹浑身血液顿时凝固住,心脏骤停,头皮发麻,耳朵发出阵阵嗡鸣。
短短两三秒,她感觉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圈。
用着最后的理智去控制听力,去听周围的动静,万籁仍然俱寂。
她抱着一丝希望缓慢转头,希望刚才是自己幻听了。
当转过头来,看到面带笑意,单手撑在岩壁上的男人,穆冰莹感觉心脏被人砸了一锤子,接着又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难以呼吸。
熟悉的闷痛与昏厥感传来,她用力咬了下舌头,让成倍的疼痛支撑自己,不要昏厥过去。
醒着还能抢救,晕过去再醒过来,将会直接进入地狱。
“出去。”
顾长逸笑意一顿,“啊?”
他早起把车上的鸡拿下来遛了一圈,看鸡有点蔫不拉几,不好天天找老师要粮食喂鸡,便趁着跑步训练的时候,绕到这边来,他记得后山这边长了很多可以喂鸡的野草,以前丈母娘天天上来采。
走到这边后,远远看到了媳妇,看她手上拎着箱子走的很快,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人就消失在草丛里了,侦查了好一会,闻到了烧东西的味道,才找过来。
结果一来,媳妇就冷着脸让他出去。
口气极其冷漠严肃。
“出去!”
穆冰莹又加重了语气,她已经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心底的担心快溢出了喉咙,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挡住地下的书,她想应该是没有的,那么多书堆在地上,凭借她的身体,肯定是挡不全的。
她突然掉头,把旁边的书拿起来随意撕了两下,往火堆里扔,只要火烧得够快,男人就抓不着把柄,也不可能冲到火堆里去抢书。
“小心!”
穆冰莹只顾着蹲下拿书,没发现辫子差点被火烧着。顾长逸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把媳妇拉过来,“你急什么,头发差点都被火给燎了。”
顾长逸刚说完,余光忽然瞥到火堆旁边的东西,身体顿住。
穆冰莹刚站稳,便看到男人眼睛忽然瞪大,瞳孔里充满了惊讶。
认识这几天,从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像这样濒临失控。
这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掉到了冰窖里,浑身僵硬,肢体再也不听她使唤。
顾长逸扫向火堆旁边,就要被火烧掉的书籍,原先只是惊讶,但当他看到箱子里躺着两块鸡血石印章和田黄石印章,彻底震惊,也彻底觉得不对了。
他连忙端起一旁的大石头砸向火堆,抢救出里面正在燃烧的两本书。
看着男人脸上真切的急色,穆冰莹微怔。
想起两人结缘的起源,想起两人的思想是相近的,一想到这里,大脑就如同云开雾散,忽然变得清明。
这个清明只是让她能够正常思考,不是要相信他。
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认亲人,不代表他认可这些封资修毒草,更不代表会帮她隐瞒,以后都不会去揭发她。
她也不可能将全家人的命脉,交到他手上抓着。
人心易变,一旦有一天他变了,动动手指就能让她不好过。
顾长逸把火都灭了之后,余光瞥到媳妇状态不对,虽然她极力想稳住,但夫妻那么多年,他一眼就看出来她在害怕,连忙将心底的震惊压下去,佯装好奇问:“你这些书好好的,烧了干什么?”
穆冰莹语气装得很随意,“不是我的书,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吓我一大跳。”
顾长逸愣住。
他千算万算,没算出来媳妇会是这么个反应,“不是你的书?”
“这些封资修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我的。”穆冰莹在短时间内,迅速将情绪调整好,最起码能够维持住表面镇定,“之前在农场仓库发现的,不知道谁丢在那里,我担心又引来不好的事,所以打算偷偷烧了。”
顾长逸这下是彻底愣住了,发自内心想称赞媳妇的脑子,这回答简直太完美了!
他要不是跟她生活多年,足够了解她的反应,就真的被她忽悠过去了。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震惊,媳妇第一重要,不能把媳妇吓到。
但知道今天就算这样过去了,媳妇也不会对他放心,除了两人才刚认识,还有时局原因。
另外,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媳妇把这些东西真的给烧了。
顾长逸大脑快速运转,想着怎么接这话,才能既让媳妇彻底放心,又能保住这些东西。
“你让开一下,得赶紧把这些东西烧了,否则天亮了,村里人看到了会节外生枝,说不定还会去农场里闹。”
穆冰莹越说情绪越稳定,知道自己躲过这一关了。
毕竟农场里还有沈聪先生,顾长逸在意他的老师,肯定会让开,不会让人去农场里找事。
顾长逸突然弯腰拿起火堆里的书,“现在连看个数学书都不行了?那学校里学什么?”
说完,往旁边的画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他魂都给吓飞了。
齐白石!
齐白石的工笔虫草画!
虽然还不知道真假,但如果是真的,他媳妇刚才要把这些以后价值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画给烧了!
穆冰莹脚步一顿,她看了看男人手里的书封,又看了看男人的脸,“你说,这是什么书?”
“数数学?”顾长逸脸上出现一抹尴尬,接着理直气壮说:“这不数数的数么,数学书。”
穆冰莹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你之前读书读到哪?什么学历?”
顾长逸神色更尴尬了,背脊却越挺越直,就像是被人问到了最自卑最不想说的点,但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他自卑,所以拼命掩饰。
过了一会,突然又垂下双肩,“我,没怎么念过书。”
“没怎么读过书是读到了哪里?”穆冰莹没忘记沈聪夸赞他的话,“沈先生那么有学问,你是他的学生,怎么会没读过什么书?”
顾长逸神情沮丧,“他是我老师没错,但是我小时候性格不好,觉得人人都想笑话我,认为他教我知识,也是在害我,所以没认真跟他学过知识。”
穆冰莹不信,“沈先生说你人如其名,逸才骄悍,军中绝无仅有。”
“那
都是大院里瞎吹的,我爸和魏叔职位高,一堆人为了哄他们开心,就对着我瞎胡吹,我参军的时候,老师已经在农场了,他哪里知道我在部队里是什么样,都是听的谣言。”
顾长逸脑子乱转,嘴巴乱扯,“咱俩是要结婚的,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因为你是高中学历,怕你因为咱俩学历相差太大,会嫌弃我,所以一直没敢讲。”
穆冰莹不说话,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
沈先生除了说过他人如其名,确实说过他从小性子不好相处,也说过用了很长时间没法跟他好好相处。
“你你会不会嫌弃我读书少?”顾长逸眼神里充满忐忑,“其实我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在部队里有偷偷认字的,不是真的文盲,你别嫌弃我。”
穆冰莹呼吸松了松,抬头看他,“我不嫌弃你,为什么偷偷认字?”
“我不是跟你说过,一进部队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哪怕发现知识重要,不认字会在很多方面落后别人一大截,也不愿意低头找战友们教我,怕他们不但不会帮我,反而会取笑我。”
顾长逸叹了口气,“后来我就去旧书店买小学教材书,自己偷着学,那时候才感觉到沈老师的可贵,凭着他教过的一点点印象认识了几个字,所以心里很感激他。”
听了这些,穆冰莹心里的怀疑褪去一大半。
话都对上了。
沈聪先生之前说过,只教过他一段时间,没有多久,没想到后来亲儿子都断绝关系了,顾长逸会突然写信寄东西给他。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顾长逸不在场,所以不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照着编出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识字的?”顾长逸小心翼翼问:“我哪里暴露了?”
穆冰莹指了指他手里的书,“那是代数,不是数学。”
顾长逸恍然大悟,“原来是代数,不是数学,那代数是什么?”
穆冰莹:“”
穆冰莹:“代数是什么以后再说,你为什么认识‘数’这么复杂的字,不认识‘学’和‘代’这么简单的字?”
顾长逸脸色更尴尬了,“我都是挑看起来最难的字学,觉得难的都学会了,简单的自然而然就都认识了,后来才知道学习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穆冰莹没忍住笑了。
虽然对他还不够了解,但莫名觉得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天快亮了,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讨论,耽搁时间,“书给我。”
“你不会还想烧掉吧!”
顾长逸收回手,正想说话,发现代数的书皮,因为他抓的太用力破开了,露出里面封皮上外国老爷爷的半张脸
穆冰莹刚放松的状态,顿时又紧绷起来。
顾长逸呼吸一顿,接着道:“外国人?原来这是外国书?怪不得你要烧掉。”
穆冰莹点了点头,表面再怎么镇定,心底还是有一丝担心,怕他拿着书出去找人质问。
万一引起全村关注,到时候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好解释。
顾长逸犹豫问:“那这些书,都是不能看的那些?”
穆冰莹又点了点头,观察他的神色,防备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长逸放轻了声音:“那,你能不能不烧,等我字认识齐全了,给我看看?”
穆冰莹心口一跳,“你要看?”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句话等于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条绳子,又把这条绳子交到她手里。
要是有一天她不高兴了,只要轻轻一拉绳子,就能扼住他的喉咙,掐住他的命脉,让他前程尽毁,流放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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