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榜眼名叫曾霁瞬, 将将而立,出身贫寒人士, 连上京赶考也是拖着病体。
幸亏有夫人洪氏一路相陪, 悉心照料,这才能顺利地考完试,最终得朱批御笔钦点榜眼, 光耀门楣。
据说榜下捉婿那天,曾霁瞬因为相貌生得太好,风头甚至盖过了其貌不扬的状元。而探花郎虽然姿容不俗,却在气质上输了他一筹, 也不及他耀眼。
于是三人中本该最无存在感的榜眼,因他而成了帝京焦点,直到他外放做官, 这份热潮才消停下来。
马车里,曾霁瞬倚着软枕喝下夫人递来的汤药, 抚着胸口缓了缓, 才将那股没来由的钝痛压制下去。
他披着黑发,容色俊秀, 姿仪绝美,抬眉低眼各有动人之处, 即使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也丝毫无损他的风采。
相比之下, 他的夫人洪氏便显得相貌平平, 只是一双眉眼还有三分秀气,可这秀气又不像她天然所生,而是特意学的什么人。
“娘子。”曾霁瞬抬手抚上洪氏的远山眉, 冰凉指腹沿着她的眉型描画抚摸,语调温柔舒缓,“祭奠故人所用的东西可都备齐了?”
洪氏用迷恋的眼光看着他:“当然,当然都备齐了!那个贱……那个女人生前爱吃的小食我也都亲手做了。”
曾霁瞬满意地点点头:“你把东西都拿出来,抵达春城之前,我要一样样看过。”
“好,好,我这就拿。”
洪氏连连答应,从旁边的箱子里取出许多东西,有一套纸做的红色嫁衣、一套纸头面、两张叠成三角状的红色符箓,以及好几盘冷硬的点心,卖相很不错。
曾霁瞬着重检查了符箓和点心,一边查看,一边问:“符箓里包的东西和点心的馅料都是按我说的做的吧?”
“是。”洪氏邀功似的说:“出发之前我特意找人买了冤死者的骨灰,一半用符箓包着,一半包进点心里。只要放到那女人坟前,就能继续混淆她的判断,让她去祸害无辜之人。”
说话间,洪氏的眼睛闪闪发光,透着怨毒的喜悦:“她害死的无辜人越多,力量就越会被削弱。再过两年,她就该被雷罚彻底劈死了!……”
“咳咳……咳。”
“相公!”
曾霁瞬的咳嗽打断了洪氏的话语,她着急地为丈夫顺了顺气,恶狠狠地又说:“那女人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还不肯罢休,化成怨鬼都要折腾你!”
“无妨,毕竟是我欠她的。”曾霁瞬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声音柔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诱导。
果然,洪氏立刻就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相公,你可不欠她的!她不就是在你落难时让你借住了几天吗?她家那么富裕,本来就应该这么做!可她偏偏挟恩图报要求你娶她,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你只是夺走她家家产而不杀她和她爹娘,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后来她和自己的爹娘死于疫病,那是他们自己没运到,和你有什么关系?要我说,相公你就不该为他们收殓尸骨,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被她缠上!”
曾霁瞬唇角微勾,却把愉悦压在眼底,装作无奈地说:“好了,人死为大,这些话以后不必再说。我只希望此回春城一行,能够解开我与姬道兄之间的误会,再去看看姬昶小弟。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实不愿因为这件事,和他们渐行渐远。”
“相公,你真是太善良了。”
洪氏叹了口气,俯身趴在他腿上抱怨似的心疼地说道。
她的发髻下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靠近后脑的部位,一根细长的、若有若无的丝线从中伸出,缠绕到曾霁瞬指间。
曾霁瞬撩开车窗,远远地望向前方。
春城灯火隐隐约约亮起,印入他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眸。
他仿佛胜券在握。
……
离开姬宅之后,程梓窝在临江仙怀里压惊时,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出发之前,这家伙好像说不吓人来着?
程梓顿时横眉竖目,支起上身一爪子呼到临江仙脸上,气呼呼地质问他为什么骗自己不吓人。
“我是人吗?”临江仙学着他刚才拒绝解救姜书客时一脸无辜的表情,“你是人吗?”
“……?”
程梓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更生气了,抬起双爪用力抓了抓后脑勺,挠下来好几撮绒毛后拍到他的唇鼻处,让他偏头打了好几个喷嚏。
“喵哇喵哇!”
我不理你了!
程梓大声说着,转身就要从他怀里跳出去。
临江仙收紧手臂阻止他,忍着笑问道:“你认得回去的路?这时夜已深了,你独自一人,真的不会感到害怕?”
灵魂两问击穿心防,程梓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缩回去,小脸埋进爪子里,不肯再搭理他。
“生气了?”临江仙戳戳他的耳朵。
程梓撇开耳朵,不给戳。
“是我不好,不该提前不和你说。”临江仙换一个地方,戳戳他鼓起的腮边肉,手感软绵,毛茸茸的,“明天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现在就可以点餐了。”
程梓还是不抬头,耳朵却悄悄竖回原位。
临江仙微微一笑,正想趁热打铁把猫哄好,忽的背上发冷,原来是有寒风吹过,拂起他鬓边的碎发。
程梓也突然觉得身上一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喵?”
猫心有感,他露出半只眼睛偷摸朝后方瞄去,只见黯淡的光线里,一道影子飘忽不定,时有时无,看轮廓,正是他们在姬宅见到的女鬼。
程梓当时就麻了,团起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到临江仙的袖子下,耳朵也紧紧贴住头皮。
“喵……”
她跟过来了……
程梓可怜兮兮地出声提醒,全然忘了临江仙是山神,感知比自己更强的事。
“莫慌。”
临江仙收敛笑意,一边安慰怀里被吓够呛的小可怜,一边转向身后,足下两束光线交错闪出,如同锁链,禁锢住那道影子的双腿,让她被迫定在原地。
女鬼的身形显现出来,头颅依旧面向后背,脚跟踮起,躯干呈现不规则的扭曲。
她明明是极美的女子,却因体态怪异而显得可怖,属于那种程梓看一眼就能把自己吓厥过去的惊悚。
可程梓还是鼓起勇气,悄悄地看了她一眼。
“多谢大人……为小女子除去迷障。”
女鬼朝临江仙款款拜下,虽然是怨鬼之身,但并无怨毒恨意,反倒像个忧愁的深闺小姐,眼中都是悲伤。
程梓看着她将欲落泪的双眼,忽然又感觉她没那么可怕了。
“迷障虽除,心障犹在。”临江仙点出她的来意,“你依旧找不到真正的仇人,想不起他的样子,所以想寻我帮你,是吗?”
程梓把捂住眼睛的爪爪挪开一点,抬头看他,圆圆的金瞳里满是疑惑。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他的眼睛这样问道。
女鬼看到临江仙怀中探出的半个圆脑袋,毛耳朵还一抖一抖的,眉宇间忧愁未退,笑意也涌上嘴角。
“小女子……”她顿了顿,换个自称继续说:“我本是皇商陈家女,十年前家中遭遇变故,被一人算计到家破人亡,我爹娘更是为了保护我才惨死异乡。由于死得太过痛苦——我的死状,便是我如今模样——加上怨恨太深,所以化为怨鬼。”
“只是那人出身道门,我印象中他似乎还和朝中哪位相公有旧,于是借那位相公的官气施法在我眼中心中设下迷障,让我想不起他,也找不到他,不能真正报仇。”
哀恸得过深过久,女鬼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提起往事,也只有轻声叹息。
程梓听到她说她的死状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再看她那诡异的体态,顿时毛骨悚然起来。但这次的恐惧,却是来自于那个对她施下如此暴行的人。
怎么会有人……狠毒成这样?
“我被迷障误导,十年来害了不少无辜之人。那些人身上都被那人转移了部分与我的因果,我每杀一人,怨恨就会被迫减少一分,意识也更清醒一点。”
女鬼摊开双手,指尖呈现出模糊混沌状态,已有消散的前兆。
程梓咽了咽口水,同情她,也同情那些背锅的人。
临江仙摸了摸他的头:“据我所知,你的因果被分到了姬家两名后辈身上,分别是姬道与姬昶。为何你最终选了姬昶,而非因果牵扯更深的姬道?”
“姬家那栋宅子,原是我家。”女鬼语出惊人,一缕黑气盘绕在眉间,终于有了点怨鬼应有的狠毒,“他睡在我房中,成日看些风月话本也就罢了,有一日竟还强迫了两名婢女。如此败类,偏偏在人前装出温文尔雅勤学上进的模样,丝毫不知礼义廉耻,没有道德人性。我杀他,为心念通达,而不是那份因果。”
“至于你说的姬道……”
女鬼眼神一闪,似乎有些迷茫:“他是三年前的状元郎……我依稀记得我的仇人与他假意结交,视他为最大的敌人,因为他轻松拿到了那人求之不得的状元之位。只要他活着,那人就不会高兴,他不高兴……”
她说着说着,扬起了嘴角,语气带着点少女的小俏皮:“我就高兴。”
“哧……喵!”
程梓忍不住笑出声,又后知后觉把嘴巴捂住,发出一声欲盖弥彰的轻叫,然后扯扯临江仙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喵了两句话。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找姬道,同他说明此事,让他告知你那人的身份?”临江仙无奈地点点他额头。
“我可以……这样做吗?”女鬼两眼一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喵呜。”程梓探出头点了点。
他应该会帮你,那家伙挺热心肠的。
“那我这样……会不会吓到他?”女鬼轻易挣开束缚自己的光线,原地转了个圈。
裙摆飘逸地舒展,若不是体态有异,她瞧着更像仙子,而非女鬼。
“吓不到。他会装作看不见你。”临江仙道。
“喵呜喵呜。”程梓接着补充,嘴角扬起一抹坏笑。
但是你会吓到某个小胖子。
……
“唉呀妈呀!”
好不容易憋完一篇策论,姜书客多看一眼都嫌辣眼睛,抬手准备扔给姬道,为他坚毅的心灵再添砖加瓦。
然而一抬头,他就被飘在姬道背后的红衣女鬼吓得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彼时,姬道也早就准备好了评价,“狗屁不通”四个字已经在嘴边,又被他吓了回去。
不至于吧?我不是还没说吗?
姬道挠挠头,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什么。
“小胖子,我身后是不是有人啊?”他问。
姜书客爬起身,看了一眼那女鬼,抽搐着嘴角点头:“穿红衣服,女的,很漂亮,就是漂亮得比较高级,以我的水平,有点欣赏不来。”
“这样啊。”
姬道轻笑一声,溜溜达达地到了书桌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纸钱并一幅卷轴,再走到炭盆旁,开始烧纸。
“姑娘,你可来了,我这纸钱和画轴都备了整整三年,到今天才有机会烧给你。你拿着这些东西,报完仇好上路,拿钱贿赂一下鬼差,下辈子别再回这个腌臜世道了。”
他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
“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曾霁瞬就好,别去碰他背后的人。朝中的那位相公有官气护体,你就算化作厉鬼,只要朝廷不倒,你便伤不了他。”
“姬家也在他的庇护之下,我便是不想为他所用,才在高中之后回乡摆摊,想给你家讨回公道都不行。”
“所以,姬昶那小子教训教训就好,别弄死了,不然你就着了曾霁瞬的算计。他故意引你对姬家人动手,正是想借那位相公之力除掉你。用迷障消磨你的力量,借势彻底将你除去,双管齐下,不可谓不恶毒。”
“姑娘啊姑娘,即使当了鬼,这聪明劲儿和谨慎的美德可也不能丢啊。”
女鬼飘在窗前听着,一字一句地刻进心里。
程梓窝在临江仙怀中,不知为何,莫名感觉心酸。
“喵……”
程梓扒拉扒拉临江仙的衣襟,在他低下头时问他:“呜喵呜喵?”
你说她最后能得偿所愿吗?
临江仙握住他的爪子捏捏:“但看天意成全。”
闻言,程梓仰头望天,随即并起双爪轻轻一拍,正色道:“喵喵。”
天意成全。
成全……
全。
最后一个字重重落地,耳边倏然惊响玻璃震碎的巨响,程梓眼前一恍,飘忽的思绪终于回到体内。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一股侵入骨髓的寒意瞬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从肌肉到骨骼仿佛都被冻住,寒浸浸地打着颤。
程梓仰起头,望向斜上方投下的阴影,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看到一名手持重剑的男人。
看见程梓苏醒,男人冷冰冰地说:“目标已挣脱幻境,根据雇主要求,需当场诛杀!”
说完,他举起重剑,剑锋携着沉重而凛冽的劲风,狠狠劈向程梓。
“喵!——”
程梓双爪抱头,千钧一发之际,胸口的锦囊骤然喷吐出金光,在格挡重剑的同时,那只云水县县主赠送的铃铛碎裂开来,将他传送离开。
重剑落地,扑了个空,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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