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宗庙的后门,便是长长的宫道。
宫道所铺设的石板已十分古旧残破,宫道两边所栽种之树亦早已枯萎化作化石。颇有几分萧瑟且诡异的美感。
宁春月与谢延珩寻了一处干净的空地,升了一小堆篝火,将携带的干粮烤热后进食。充饥后,两人便准备稍作休息。
虽地底宫殿暂未出现任何危险,但此处毕竟是瘟妖源头,且随时有可能出现敌人,故而两人便决定轮流守岗,一人守则另一人睡。
谢延珩将篝火生得更旺更暖一些,神色却颇有几分心不在焉。最后,他极轻极悄地瞥了一眼身侧之人。
宁春月靠在枯树化石边,身上盖着件大氅,闭着眼呼吸绵长,是已经睡着了。
他将宁春月身上的大氅往上提了提,盖住她的肩膀。而后坐回原处,看着篝火发怔。
到此刻,他终于有时间消化方才在王室宗亲石板上所见到的信息——
华容长公主谢绾的画像,看起来与宁春月有七八分相似。宁湛与华容长公主之女,亦取名春月。
所以宁春月便是华容长公主之女,那位备受宠爱的、传闻中在昭通三十二年失踪的宁王府小郡主。
难怪自相识起,她便从来对吃穿用度十分挑剔,原来她竟是这般千恩万宠的身份。
谢延珩对皇室中事知之甚少,很多还是后来看史书时才了解到的。
据史料记载,昭通三十二年,宁王与华容长公主病重,宁王府郡主失踪,独留世子一人苦苦支撑整座王府。
他不知道昭通三十二年发生了什么,但次年,宁春月却作为谢宁宁出现在了他面前。
且当时的她,显然并不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告诉他,她叫谢宁宁,是一个普通的玄门弟子,算到他即将有大祸,才来他身边帮他。
他们在一起三年,成亲时是宣德三年,也正是那一年,宁王府彻底覆灭。与此同时,谢宁宁也失踪了。
再之后,谢宁宁成为了现在的宁春月。无论是郡主时期的记忆,还是谢宁宁时期的记忆,她都缺失得十分严重。
昭通三十二年至宣德三年这四年间,宁王府应当是发生了什么巨变。
谢延珩想到此,偏头看向身边正在熟睡的女人。
可事情已经过去千年,如今哪怕他直接问宁春月,想来她也不会记得当年的宁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连想起来自己是宁王郡主都十分艰难。
谢延珩突然想起方才宁春月说,【也许你说得没错,我对我的过去是抗拒的,我总觉得那多半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去——人抗拒不美好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她所抗拒的过去,会与此有关吗?
谢延珩心知这件事想不出答案,转而开始思索另一件更令他头疼的事——方才,在宁春月来找他时,他不自觉地抹去了石板上有关华容长公主与宁王府的信息。
谢延珩看着自己的手心,开始诘问自己,当时为何那般慌张。
为何……
还能为何?
凡人宗族虽有表亲通婚个例,可终究不是受认可之主流。更不论玄门中人因亲族间所出后裔往往心智残缺根骨低劣,故约定俗成不许亲族通婚。谢延珩长睫微颤,他抹去石板信息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不想要她知道她与他的关系。
……
宁春月在睡梦中感受到有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容,对方的动作很温柔,可她却莫名感受到对方那一丝含而不发的惶惶不安。
于是宁春月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却见身边空无一人。
她愣怔了许久,才发现谢延珩并未走远。
十步远处有棵树化石,保留着树原先的样子,却通身如琥珀般呈现半透明的质地。白衣男子靠坐在树枝上,地底晶石所发出的柔和白光在他周身泛起一圈淡淡光晕。
宁春月走到树下,仰头看他:“谢延珩,我睡好了,和你换岗。”
谢延珩似心神不宁,竟未察觉宁春月醒来走近,等她开了口才如梦初醒一般。他顿了许久,摇头:“我不困,你继续睡吧。”
宁春月迟疑道:“你怎么了?”
谢延珩自树上落下,他没有回答宁春月的问题,只静静地看着她。
地底通亮,映衬得眼前女子的面容比美玉更剔透无瑕。她正疑惑看着他,带着一丝关切。
谢延珩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抱进怀里。越抱越紧,像是要将怀中的人揉进骨血。
她身体的温暖涌上,带着独特而好闻的铃兰香,抚慰了他紧绷的心弦。
“谢延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诧异,似乎在纠结是不是该推开他。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感受着怀中人的存在。
他想起过去千年,每一分每一秒的寻找与等待。他去过最高的山,最深的湖,他踏过最荒芜的沙漠,也经过最繁华的都城,可无论在哪一处,他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的心在她失踪时荒芜,直至她重新出现。
他再也不想经历那般时光,经历与她分离的死寂。
他不能失去她,亦不能接受其他的男人拥有她。
她只能是他的。
谢延珩将怀中人越抱越紧,闭上眼,轻道:“宁宁,你是我的妻子。”
宁春月被抱得几乎喘不上气,只得安抚道:“你都用了鉴真镜逼我承认,我还能不认那一纸婚书吗?”
谢延珩轻笑,带着一丝无人觉察的疯狂:“我们拜了天地,结了婚契,你永远是我的。”
宁春月抬手抚摸他的脊背,顺着他的心意说了许多好话,他终于平静下来。
谢延珩放开了她,却握住了她的手:“若休息好了,我们继续往里走吧。”
“好是好,不过……”宁春月瞅一眼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颇有些无奈,他为何非得要牵着她走?
两人一路深入前朝宫殿,约莫走到议政殿时,感受到了一阵妖气。
那妖气与先前他们遇到的任何瘟妖的气息都有所不同,十分精纯。看来,此处果然便是瘟妖产生的源头。
既然感受到了妖气,只需顺着那妖气走,便可直达源头。
宁春月走了一会儿,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思索一会儿,她扯了扯拽着自己手腕的人。
谢延珩转头看她,道:“怎么?”
宁春月道:“我们一路走来,除了无庸湖底通道的那些无用机关,至今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瘟妖产生之源头想来应当是对方十分重视的,一路这样顺利,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已经找到了此处,便也断然不可怯步了。
谢延珩一手牵着宁春月,另一手直接召唤出佩剑握在手中。
愈是往前,妖气愈是浓郁。那精纯的妖气几乎凝成紫色的雾气,与灵剑剑锋碰撞出飞溅的火花。
宁春月也召唤出灵鞭以备不时之需。
最终,两人走到一处院落前。这处院落较之建筑群中的其余宫殿,显得十分不起眼,甚至到了简陋的地步。
从宫墙外看去,能看到一棵极大的枯树,那枯树枝干遒劲,虽已枯死,却另有一番萧瑟之美——当然,如今也已经是树化石了。
宁春月看见那棵树,有些恍惚,脑袋又开始疼,疼得极厉害。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在谢延珩注意到她的不适,即刻扶住她的肩膀。
谢延珩给她注了些灵力,帮她将疼痛压了下去。
宁春月抬头看他,有些吃力地道:“这里难道是……”
谢延珩点了点头:“是我年少时所居之冷宫。”
果然。
她与谢延珩在此初见,想来她过去对谢延珩的感情颇深,于是故地重临,便牵扯出这般严重的头痛。
宁春月扶着谢延珩的臂弯缓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些,便主动推开冷宫的门走了进去。
谢延珩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他离开冷宫后三年,前朝便覆灭了,此后整座皇宫一直深埋地底,故而此地倒是与他离开前变动不大。
明明已经相隔千年,却蓦然有一种时光回溯之感。
谢延珩复又握住宁春月的手,带她走到枯树之下,道:“你第一次露出真身见我,便是站在这棵树上。”
枯树与鲜活的少女,对比那样强烈,仿佛是一种暗示。她会给他的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宁春月看着那棵树,隐隐约约似有模糊的记忆片段浮现。一树两人,虽皆模糊不清,可显然,她被树下那少年的容颜所惊艳。
宁春月静静看着那棵枯树。她虽记忆残缺,愈是深刻愈是无法记起,可至今并未想要去寻找那些记忆。
而现下,她对着那破碎模糊的记忆残片,却妄图看清一些。看清那时的少年少女,究竟是何般模样与表情,看清那时的她,究竟是何种心情。
可终究是徒劳,更多更清晰的记忆,她始终还是无法想起。
她头一次为自己的记忆残缺感到一丝失落。
正看着枯树发呆,谢延珩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绕至枯树后侧,唤她:“宁宁,你过来看这里。”
宁春月从残缺的记忆中回神,跟着走了过去。
冷宫中紫色的雾气比之外面更加浓稠,而枯树后,有一处雾气的旋涡。而周遭的雾气便是从此处开始扩散开去的。
宁春月诧异,难道这便是源头?
她直接挥起长鞭,朝那浓稠的旋涡雾气打去。
灵鞭带起的力量将那处旋涡打散了一会儿,于是雾气后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树洞,树洞中,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周遭散发出的所有妖气,便是从此处生出。
那心脏比寻常的心脏大上许多,竟有一婴孩的大小。
心脏上仿佛长了脓包般,有透明的水泡凸起。宁春月皱着眉凝神细看,却见水泡中卧着一具瘟妖幼崽!
宁春月道:“这是失踪的那颗瘟妖之心?”竟被人从云台山挪到了这里,还改造成了这般样子?!
谢延珩显然也看清了那颗心脏和心脏上的幼体瘟妖,道:“看来这便是制造出这次瘟灾的源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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