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荑一梦三年,醉意还没完全消退,就被一阵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吵醒。

    正好清晨,阳光穿过窗落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却也刺眼。

    芜荑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哼唧着翻身朝里,顺手扯了锦被蒙过头顶。

    在她半梦半醒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脚步隔着布料踏在地板上,不重,但也成功的让她清醒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芜荑闭着眼一动不动的等那人走近,声音却停在不远处。

    芜荑等了一会,那人也没再有什么动静,她疑惑的转身去看,只见床尾几步远处立着一个男人,手里端着洗漱用的水盆。

    男人穿着水色长衫,头发用玉簪半绾,个子很高,直身玉立,仪态很好,没抬头,但也看得出,长得……还不错。

    芜荑视线从上到下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他脸上。

    “抬起头来”

    片刻后,她说着,两手一撑坐起身来,锦被顺势滑下。

    男人依言抬头,还没看到芜荑正脸,眼神触及她松散的领口后,忙不迭的低下头去。

    “大人衣襟松了。”

    只是一瞬,芜荑却看清了他的脸,面如冠玉,清隽风姿,剑眉星目。目光冷淡平静,却在她触及领口时,瞬间垂下,眼波像被掷了石子的湖面,水波丛生。

    望着他红透的耳朵,伸手理了理衣裳,心中赞叹,不疾不徐,声音很好听,像她珍藏的玉石碰撞发出的声音,听了让人高兴。

    绕是仙宫中从不收男仙侍的她,都动了想把他留下来的心思。

    芜荑摆摆手,示意他把水盆放下,然后撩了被子,趿拉上鞋起床洗漱。

    芜荑:“你是谁家的,好像从来没见过?”

    这人身上仙气缭绕,可见不是妖魔两族,可仙族就这么大,虽说她不能记住所有人,做到脸熟还是可以的,但这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蔺白站到芜荑身后,回道:“我名蔺白,原是个凡人,三年前被大人醉酒后带到这九重天,因大人酒后酣睡,遐南君便做主命我随侍大人。”

    她带上来的?

    想起来了,是从凡间带上来一个人。

    芜荑动作一滞,擦过脸上水渍后将巾帕随手丢到水盆中,走到妆台前坐下,蔺白紧跟上,拿了玉梳给芜荑绾发。

    芜荑还有些头疼,索性闭上了眼,但能感受到身后人的手法娴熟。

    直到蔺白给她系上最后一根系带,整理衣裳领口时,芜荑问出口:“你是原本就会这些,还是来了之后有人教你的?”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般,熟练地不行。

    端看他的气质,虽少年肆意将将蜕去,但沉稳内敛了些许,也能看出惊才绝艳,是世家底蕴堆出来的公子哥。

    可有哪家的公子这般熟练伺候人的。

    现在她有点怀疑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了,尤其知道了他以前还是个凡人。

    以她十几万年的经验来看,皇宫内侍长得好看且有才华的也不是没有。

    这般想着,还不等蔺白回答,芜荑满怀可惜的眼神已经不自主的飘向了蔺白下方。

    蔺白被她看的头皮发麻,猜到她误会了赶紧开口:“是遐南君命人教我的。”

    当时他刚被带上来,虽未搞清楚状况,但也听明白了那个遐南君的意思。

    大意是,他既有了仙骨,便是得机缘成仙,往事就不要再提了,以后就跟在芜荑君身边,勤恳修炼好好做事。

    这三年期间他虽一直秉持着非礼勿听,但终究也在仙娥交谈时听到了些许。

    总结下来就是:芜荑宫的这位大人样貌好,性格好,人也温柔和善,是九重天顶顶好伺候的,在数千殿宇中能被派来这儿是她们的福气,尤其是那个蔺白更好福气,能够近身伺候大人。

    每当听到这种话,蔺白都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勤恳修炼好好做事暂且不提,光是练习怎么伺候芜荑君,他就学了整三年。

    包括但不仅限于梳头绾发,衣衫着装。小到喝茶用膳,房屋布置,大到与人亲疏,待人接物。

    凡此种种,奉命教他的女官整理的小册子就有到他膝盖那么高。

    听了他的否定,芜荑了然地点点头,她就说,哪有太监背还挺得这么直的。

    等芜荑穿戴好,二人一前一后的往外走。

    芜荑宫的主殿中有三间打通了并做一间,正厅居中正对房门,两侧对称分别是书房和卧房,隔断用的都是大幅八扇花鸟屏风。

    蔺白去过书房,与卧房得明媚华丽不同,书房陈设和风格都极简极雅致,倒像个男子用的。

    绕过花鸟屏风到正厅,大开的房门让阳光泄进来,厅中央靠门的位置放了一尊玄色仰头狻猊兽香炉。

    两幅屏风前,分别一溜座椅,正上方一阶台阶上是上座,但小几后左右各放了一张坐垫。

    面客时芜荑坐在小几后,平时随意坐在一侧。

    芜荑撩开眼前的半透纱幔,绕过黑漆花鸟屏,正准备走到上方的坐塌,眼睛却瞟到了门口的那一尊香炉。

    青灰烟气极浅淡,眼看就要熄了。

    芜荑刚起床脑子还有点昏,忍了忍没发火。蔺白跟着她停下,顺着她目光望去,正好看到那狻猊兽吐出最后一口烟气。

    极像是目睹一头狻猊兽活生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蔺白:“……”

    芜荑在一片静默中,侧身扭头看着他。蔺白见她满脸“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本尊续上”的表情,一下反应过来。

    来不及告罪,蔺白疾步走过去,重用炎火点燃了,又添了好些香进去。

    等他做好后,回头,芜荑已经坐在坐塌上,自己倒了杯茶喝着。

    许是不合胃口,她皱着眉把茶拿的离唇远了些,瞅了两眼后放下了。

    女官交给蔺白的册子上,芜荑宫内的狻猊兽香炉不可熄一条,就排在第一位,单独一张纸,字体也格外大些也粗些,总重复了三次,可见其重要。

    蔺白自知有失,犯了大错,懊恼不已,便在坐塌几步远处站定,躬身行礼告罪。

    “蔺白有错,请大人责罚。”

    芜荑支颐,仍是平和的看着他。蔺白没听到声音,便一动不动的弯着腰,等着惩罚。

    “啧。”时间好似过了许久,芜荑终于出声。

    “我虽睡前饮酒多了些,但隐约记得一点,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应是高中了状元,才入朝为官的吧。”

    记是不可能记得的,全是刚才掐指算的,不然也不会怀疑他是皇宫内侍。

    说起旧事,蔺白恍若隔世之感,更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

    惭愧地点点头,称是。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祖宗荫庇足够他官场顺遂,他却执意走科考的路子,数年苦读终得偿所愿,心气儿甚高,不料一朝被带到这个完全颠覆他认知的地方。

    蔺白竭力去适应,去收敛心性,但那丝不甘终究藏匿起来,遍心难寻。

    是真的忙中生乱,还是内心深处的故意犯错,连蔺白自己都想不明白。

    扪心自问,应是故意多些。

    明知燃香的重要,却放任它湮灭。

    蔺白越是反思,就越是愧疚。

    无论是从君子品性去看,还是从身为一个状元的,略胜别人一筹的才华与胸襟去看。

    他今日所为,错的离谱。

    正在蔺白紧抿唇,反省自身等待宣判时,上面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轻柔和煦,温和从容。

    蔺白惊讶,抬头去看,正对上芜荑看向他的眼睛。芜荑伸出胳膊招招手,叫他:“过来。”

    “是。”

    蔺白直起身,走过去,顺着芜荑的示意坐在了坐塌的另一边,与她隔着小几相对。

    二人一时无话,蔺白想起刚才她不满杯中茶水,便拿了新杯盏给她冲泡。

    “我问你状元入仕也不是奚落你,责怪你,你本有大好前程,心有不甘也是应该。但你已做不成凡人,所以还望你明白,做一天和尚也要撞一天钟,在其位而谋其职的道理”

    蔺白抿紧唇,棱角分明的脸上线条微微收紧,眼神对上她,沉声道:“此次是我一念之差做错了事,便甘愿接受惩罚,日后也定不再犯!”

    态度坚定,语气有力。

    芜荑一下就被逗笑了,沉重严肃的气氛陡然缓和下来,蔺白又像方才她突然说他吃饭问题时一样,愣了一下。

    芜荑宽慰他,“放轻松些,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么,我觉着颇有几分道理,所以偶尔一点小错误我还是能理解的。”

    良久,芜荑指尖抚着杯沿,像是自言自语,“你看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不好的,多少人穷尽一生也不一定摸着法门。”

    尤其是这人间的帝王,享了一辈子荣华富贵尚且不够,还想再得永生。

    “你去书房,桌案上有一只雕海棠的紫檀木盒子,你把他拿来。”芜荑回过神,吩咐他。

    “是。”

    蔺白绕过书房一侧的屏风,直冲着桌案而去,芜荑的桌案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一桌,不算杂乱,但也不整洁。

    他不好随意翻动,隔着书本纸张往下按,摸到轮廓后才拿起上面的遮挡。

    确定是海棠花纹后,他双手捧起来,目不斜视的拿着往外走。

    芜荑左手两指笃笃两声轻敲桌面,示意放在中间,又指了指对面,让他坐回去。

    蔺白坐看着她左手虚抬在盒子上方,几秒后,盒子自动打开。

    只见里面是一只碧绿油亮的印章,不大,女子的拳头大小,四方底座上雕着只兔子,以方便拿捏。

    “喏。”

    蔺白垂眸,一只莹白纤细的素手将盒子推向他,古朴厚重的盒子中,垂耳仰首眯眼的兔子正冲着他。

    他一愣,心中有了猜想,但还是不敢相信。

    芜荑作为五神之一,执掌一方,她如此保存的印章,重要性可参考玉玺,甚至更为重要,可现在这枚印章像是要交到他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人的手上。

    蔺白犹豫一会儿问道:“大人这是……?”

    芜荑收回手:“你先前做官好似进了内阁,那你应对批阅奏章很熟悉。”

    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蔺白:“是进了内阁,但熟悉算不上。”

    他十八岁入朝,弱冠后兼部务进了内阁,不过刚做了没两年,就被带到这了。

    芜荑点点头:“无妨,我这儿的奏帖跟凡间的也没什么不一样,甚至还要简洁许多,以后就由你替我批吧,每日晚上挑些重要的告诉我。”

    “可……”蔺白觉得越界冒犯了,还想推辞。

    “怎么,是怕我给你挖坑?”

    “不是。”蔺白否认,“只是觉得大人才认识我,就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是不是太过于相信我?”

    就像刚才燃烬的香,虽然不知道重要在哪儿,但他还是会受心底恶念蛊惑,他实在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芜荑食指指尖敲了敲木盒,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本君就是挺相信你的。”

    她难得好心情的解释道:“我见过那么多人,什么人什么本性我一看心里就有数,见你第一眼,我觉着你不是不分是非的人。”

    对于她的信任,蔺白心底一片蕴热,也不再推辞,“既然大人相信,蔺白定不负大人所望。”

    芜荑称赞他的干脆利落:“伸出手来。”

    蔺白依言,掌心向上,芜荑翻手向下,和他掌心相对,握住。

    芜荑把开木盒的印传给他,“这个印你不主动给,别人搜你元神都搜不到,你可放心,印用完了随手合上就行。”

    想他一开始也不得章法,便又补充道:“就从明天开始吧,我先教你一天,往后你自己来。”

    安排好后,眼下左右无事,芜荑便与他闲聊,“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

    自她醒来,都是她问他答,就算开口也就几个字。

    蔺白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杯盏:“只是觉着已经不再是少年,性子也该沉稳些。”

    “这就觉着自己年纪大了?”芜荑笑笑。

    身为神明,堪比众生之母的存在,芜荑身上有着高华不可侵的疏离,却又有着温婉柔和的近人,两种气质巧妙的糅合。

    她方才一笑,身上的慈悲与和煦占了上风,整个人像水一样包容温和。

    那一瞬间,蔺白突然明白为什么仙侍都评价她最是和善。

    “嘿!”芜荑伸手隔空在他眼前挥了挥。

    蔺白恍觉方才有些走神,不好意思道:“抱歉。”

    芜荑也不介意,继续道:“如今天下太平,神仙最不缺的就是寿命了,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被无限期拉长延伸,你可以保持最舒服的样子,不用急着改变。”

    “那大人为什么会选择改变?”

    或许是气氛过于放松,亦或是燃的香让人安宁,蔺白拇指摩挲了下放在袖中的盒子的纹路,仿佛触摸到了那只娇憨的兔子,便顺势脱口而出。

    芜荑眼睛下垂,眼神扫到了他的动作,并没有觉着他的问题冒犯,但也没有直接回答他。

    她反问:“变了吗?我觉着没有。”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活法,好像无所谓变不变的。

    她不多言,蔺白感受着盒子的纹路,仿佛从里面窥到了一个少女的灵动娇俏。

    倏地,他像被烫到般蜷缩起手指。

    因为意识到正在没有边界的肆意窥探神的过往,所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甚至耳廓隐隐的发热发烫。

    芜荑盯着他有些瘦削的身形,忽而好奇,岔开话题,“看你瘦了些,自你来了芜荑宫,可是未曾饱腹?”

    不待他回答,看到对面一瞬泛红的耳廓,芜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自己莽撞问出口。

    凡是九重天的仙,于辟谷一道都是修的出神入化,素日也只食些琼浆花露。

    也就她,一日三餐,吃个意思,但她睡了三年,想必膳房也是三年未开火。

    这凡人未曾修习,还不适应,九重天排录仙籍的仙官也没想到一个初来乍到的仙侍不会辟谷,这三年也是苦了他。

    想到这儿,芜荑更是幽幽叹口气。

    “左右我也是一个人用饭,那你以后就跟我一起吧。”

    蔺白咽下到嘴边的话,颔首答是。其实他并未饿肚子,芜荑宫瓜果糕点不断,只是被人误会没吃过饱饭而羞赧。

    见蔺白没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来我往的推辞,芜荑心里很是满意,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举到鼻尖闭着眼眸嗅茶香缓解头晕。

    茶喝了几盏,芜荑头好些,道:“去吧,让仙娥把宫门打开。”

    芜荑宫的规矩,开了门表示芜荑君处理公事,接待拜访,交会友人。

    蔺白离开后,芜荑手肘撑着小几,侧歪着头眯着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芜荑宫种了满宫的海棠树,花开常年不败,枝头很是热闹。

    蔺白一路经过,柔软顺滑的衣袂带起的风卷着花瓣翻飞,待他走过,花瓣无风自落在他身后。

    芜荑见状,伸出手一挥,三屋打通的主殿的十六扇挑高雕花楠木殿门轰然大开,阳光顷刻泄进来,通室明亮。

    门扇打开,芜荑心里也跟着轻松些。

    她鼻翼翕动,嗅着似有似无的花香,远见粉白红艳中,一抹青绿立于其间。

    宽肩窄腰,背脊挺拔,如竹如松。

    蔺白吩咐完守门的侍卫,一回头,只隐约见殿门大开。

    不过障眼法和妖娆花枝也不是摆设,从宫门看去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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