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厅,院子景致落入眼帘。

    经阳光一照,叶上晨露消散,形成薄薄一层雾霭荡在花树间,花色朦胧,颇有几分隔纱赏美人的意境。

    尽管看了十好几万年了,芜荑还是饶有兴味的驻足看了会儿。

    蔺白见她喜欢,便抬手叫了在院子里洒扫的几个仙娥来。

    几个仙娥放下手里的工具,排成一列,双手交叉在小腹,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过来。

    行礼后,领头的仙娥抬起头来看向他:“仙君有何吩咐?”

    被称为一声仙君,但阶下的几位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蔺白不好托大但也不至于过于谦卑。

    便拿捏好分寸道:“劳烦几位将大人的桌案和奏帖移到廊下,再搬一张躺椅过来。”

    “仙君客气了。”领头仙娥笑着回道。言闭,几人盈盈一拜,然后从书房房门进去,三三两两的配合着把东西挪了出来。

    “察言观色的本事不错。”

    芜荑逆光站在廊下的楠木柱旁,一双杏眸温柔含笑,阳光从她身后洒过来,似给她蒙上一层朦胧薄纱。

    “是。”蔺白坦然应下,“凡间官场诡谲,帝王又多猜忌,若没有十八个水晶玲珑心是活不长的。”

    芜荑颇为认同,“这倒是,天地间最能钻研的应该就是你们人了,少不了的权钱勾结、相互侵轧。”

    蔺白看她一脸慨叹,忍不住辩解一二,“其实多数人也是迫不得已,文人风骨、赤诚忠义几字何其重,身在漩涡,若为了自身坚持的‘道’而活,刚折不屈,不屑阴司,不纵横谋划,便是不顾亲族友人,赌上九族性命,没有一颗高洁忠贞的道心,是坚持不下去的。”

    他性格沉稳,话一向不多,这么段话说出来,芜荑来了兴趣。

    想到之前他对自己错误的愧疚,忍不住问上一问,如果他没被带到仙界,他是何态度。

    没想到,蔺白沉吟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因为从芜荑第一句话能看出来,她对凡间的这些事是失望的,厌恶的,但他自问作为文官,应是承担不起文人风骨四个字。

    太重了。

    他不回答,芜荑便明白他的态度。

    其实从他辩解来看,很清楚了,他是理解且赞同的,不过他可能还坚持着君子端方这个底线。

    她笑笑,“没关系,大抵是我好久没去凡间,想法有些脱离实际了,想来都是各自立场各自选择罢了。”

    蔺白惊讶于她的退让。

    一位尊神,不管是不是真心承认自己可能有错,但她能够这样说出来,足够让人敬佩。

    一侧的书房门口传来踢踏脚步声,几个呼吸间,仙娥前前后后的抬着东西走了出来。

    方才领头的那个走上前,躬身问道:“大人要放在书房门口吗?”

    蔺白也看向芜荑,等她自己想。

    芜荑欣然同意,“好,放在门口右侧吧,躺椅就放在桌案右侧。”

    “是。”

    等仙娥安置好离开后,两人走过去。

    芜荑宫三年闭门,芜荑下面的仙君神君之类的写的奏帖就一直自己保存着,待芜荑宫一开门,就差人全部送来。

    眼下搬出来的只是一部分,还有好多在库房里放着,饶是如此,数量也是不可小觑。

    只见桌案左手边还有个黑漆矮脚方几,凡间奏折差不多样式的奏帖堆得小山似的,最顶上的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似的。

    原先桌案上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昨天也被蔺白收拾干净,一半的位置也被摞上了奏帖,另一半放了仙娥磨好的红墨,笔架,并一个巴掌大的粉青釉笔洗。

    还有那个装有印章的紫檀木盒子。

    芜荑眼睛隐隐带着愕然,不过三年而已,这么多?

    她侧过身,蔺白就站在她右侧身后。

    她拉着他胳膊的衣服让他上前一步,坐在桌案后,自己立在他一侧。

    “拿一本。”芜荑出声道。

    蔺白依言,敛着衣袖伸直胳膊抬高手从最顶端取下一册。

    靛青底带山纹和灵草纹,封面开合处一窄长白底上写“虚渺山地仙奏”六个大字。

    芜荑:“封面就不用解释了,很直白,打开吧。”

    说罢,芜荑闭了闭眼,先吸了几口气平复呼吸。

    她声音不大,但蔺白还是能听到她鼻子来来回回呼吸几次的细微声音,他没回头,而是神情肃穆的逐字逐句看奏帖。

    随着奏帖被读完,蔺白的脸部表情也由肃穆逐渐变成了不理解。

    递到内阁的奏折他不能都看过,但他自己写过,以及票拟过的一些他还是有印象的。

    和这本比起来……

    芜荑见他顿住,瞥了他一眼后,粗略地扫了眼内容:

    “日前,凡间有一群顽劣小儿误闯虚渺山仙境福地,被小老儿一拐杖打了出去,不过大人放心,我已将他们记忆消除,不会引来探寻。适闻大人酒醉,安否?”

    “华上清十六万三千二百零三年五月三日。”

    末了,奏帖左下角还画了个仙风道袍拄拐长须老头的小像。

    还行,这本写的能入眼。

    “在这儿,写个安字就好。”

    她弯下腰,伸手在小像上方空白处点了点,葱白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更显白皙。

    蔺白执起一旁的毛笔,伸到红墨中让笔尖蘸饱了墨,在砚台边缘剐蹭掉多余的墨后,在芜荑指的地方,落下一个‘安’。

    “字写得不错。”笔划锋利,苍劲有力。

    “大人谬赞。”

    芜荑不打扰他谦虚,拿了册新的给他,蔺白把批过的单独放在一旁,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那本。

    同样配色的封面,只是暗纹成了海水纹和海鸟纹,字也成了‘南海龙王奏’。

    蔺白两个拇指捏住开合边缘打开,一道刺眼亮光闪过,芜荑看了封面心里有准备,倒是蔺白被反光刺到眼,下意识扭头闭眼。

    等眼睛适应好刚才的强光后,蔺白睁开眼,刺眼的白芒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透光的黑暗,他眨眨眼做缓和。

    等他缓好后,芜荑轻声解释道:“南海盛产珍珠,所以他的奏帖内页纸张一般掺了珍珠细粉,平常在书房看没事,阳光下就比较刺眼,刚才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你以后要注意些。”

    蔺白嗯了一声,“好。”

    两人继续看这册奏帖,相比于虚渺山的几列字,这一篇洋洋洒洒的写了好长一段。

    蔺白尚且生疏,还是字字句句看的,生怕漏下什么重要的内容,芜荑熟练的继续粗略看,总结下来就是:

    “今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阳光温暖,海水清澈湛蓝,鱼群活泼游动,我按遐南君吩咐去凡间布雨,看到凡人有了春雨高兴,我也高兴。”

    “华上清十六万三千二百零三年三月四日。”

    左下角同样位置也画了个小像,是个栩栩如生的小龙头,嘴里还含着个珠子。

    以往奏帖都是这样的流水账,虽然堪堪入目,但芜荑觉着也还好,现下被旁人连看了两本,有一种气泡陡然被人戳破的暴露感。

    她居然萌生了不好意思的感觉。

    芜荑尴尬地舔舔唇,涂过口脂的薄唇红润微湿。

    她朱唇轻启道:“这种后面不问安的直接批个‘阅’就好。”

    像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自在,蔺白居然也难得的有了手足无措感。

    他干咳一声,拿了毛笔飞快的写上字,‘啪’的一声合上奏帖,放到上一本的上面,摞起来,又自己拿了本新的。

    芜荑丢下一句,“后面基本都这样,你看好写什么字批了就行。”后,莲步轻移到躺椅上坐下。

    她调整姿势,斜趴伏在躺椅靠背上,下巴枕在一边胳膊上,另一只手接过仙娥递过来的茶盏。

    整个人慵懒娇媚,闲散轻松,半眯着眼看蔺白处理奏帖。

    他今日内里着一袭青绿交领直裾配黄绿腰封,外搭宝蓝大袖,颇有几分文人风流疏狂。

    蔺白的眼睛很好看,是双潋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向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慵颓。

    侧面看去,高鼻挺拔,侧脸线条流畅,像是新奏帖上写了什么内容,他眉头皱起,唇也抿着。

    好像不太高兴。

    芜荑扭头看向一旁的仙娥,眼波流转,眉头一挑道,“太阳起来天热,给仙君添杯茶水润喉去燥。”

    随侍的仙娥垂眸微蹲,“是。”

    仙娥给蔺白倒了茶放在右手侧,蔺白侧眸看到后,转身朝向芜荑,欠身致谢,旋即紧锣密鼓的批起奏帖来。

    说是批其实不太恰当,因为在蔺白看到第不知道多少册‘今日我吃了……很好吃,大人吃了什么?’后。

    他写上一个‘阅’字,然后放下手里的朱笔,捏捏眉心放松,背不再那么挺直。

    芜荑浅睡中醒来,正好看到他罕见的有些懒散,和他一向的坐卧有矩有些偏差,“很累?”

    “还好。”蔺白动了动有些跪麻的腿,换成一条脚撑地曲起,一条伸直的姿势,背向后靠在靠背上,手肘撑着凭几。

    他还是不能适应跪坐。

    芜荑捏着杯盏举到一旁,立着的仙侍伸手接走后,她扬扬袖子,两胳膊交叉垫着下巴。

    “虽然内容无聊了些,但还是挺有趣的,不是么?”

    说着,她笑笑。

    蔺白从脑海中拖拽出几册,想来,几位仙君往奏帖写糗事,大抵也是为了给大人解闷儿。

    芜荑换了个姿势仰躺,双手交叠,乖乖的放在小腹。

    她闭上眼睛,细听风吹过枝头扫过花瓣的沙沙声,“再者说,奏帖中无事也是生灵之福。”

    风平浪静,水静无波,日子这样慢慢的过,很好了。

    蔺白抿抿唇,阳光照在身上很暖,但心底泛起一阵阵凉意,知道自己将要问的是大不韪,是在企图窥探他没有资格也不该踏足的地方,但他还是想一试。

    两人间还是陌生,他没有任何底气支撑,能依仗的,只是芜荑所说的‘相信他’。

    “那关于凡间的呢,为什么只有偶尔只言片语提及凡间?”蔺白一鼓作气,直起身转动身体朝芜荑端坐,视线落在她的方向,心中忐忑。

    却只窥到镶金饰玉的椅背,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

    像是阶层等级间的沟壑屏障化为具象遮在眼前。

    他没能生逢海清河晏的丰年盛世,相反,灾祸不断,民不聊生。

    回想起凡间的奏帖,字句皆是民生疾苦,可他方才已然看过了这么多,从未一封提及过。

    各界一派祥和安乐,好似只有凡间被遗忘。

    “为什么会想问出这句话?”芜荑仍旧闭眼,像是听到了一个寻常问题,声线温和,莫名带着诱人说出实话的蛊惑。

    蔺白:“故土情结总是缠人的,我不久前既是凡人,便想为故土问上一问罢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芜荑拖长声线,“你不怕我一怒之下,给你你根本想像不到的惩罚?”

    怕吗?

    蔺白沉默,也自问。

    应是怕的。

    向一个绝对掌控你生死祸福的神明,去发问,如同刚入朝做一个芝麻小官,就诘问皇帝,你为什么昏聩度日,不理朝政。

    他诚实回答,“怕的。”

    但他看过创世史,女娲创世神相继陨灭后,是芜荑他们肩负重担,带着各族生存。

    史书中遣词造句多质朴,没有锦绣堆砌,但还是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对五神的敬爱与尊崇。

    便道:“但神族宽厚仁爱,大人视天下万物为子民,不会为了这些生气。”

    听他语气,芜荑知道他所言不恭维,没有硬着头皮逞强。

    但有一句话他说错了,“诸仙真君,可不都是宽厚仁爱,你出去说这些可是会被笑话的。”

    不待蔺白反应,她轻笑,“不过允你知道原因,只是别问我,得窥己身。”

    ……窥己身,窥己身。

    一瞬间,仿佛触及到什么却又抓不住,蔺白掀起眼帘抬头复看回去。

    芜荑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却像是知道身后的情况。

    她还是方才的语气出声道:“等你觉着想的差不多了,可问我求证,但不要摆到明面上来,自己偷摸想,知道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已回不去凡间,做你现在的事就好,至于凡间,无事需为,无事可为,无事能为,先批奏帖吧。”

    “是。”蔺白开口,声音暗哑粗粝。

    她既像说了答案,又像是没说,三言两语挡了回来,却也给留了缝隙。

    她能让步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芜荑抬手,“去给仙君添杯茶。”

    “对了,今上午仙君情绪起伏较大,又有忧思,恐伤身体,午饭给他加一盅雪莲来。”

    “是。”

    等到日头正中,芜荑打了个哈欠,悠悠睁眼,慢慢坐起来,回头一看,蔺白已经把矮脚方几上的批了一半了。

    她提醒道:“不用太着急,伤了身体就不好了,走吧,去用午饭。”

    “好。”蔺白放下笔,把奏帖合上放下,撩了衣袍起身,等芜荑经过时,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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