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宴算是一个大宴,有品阶的大都会来。

    蔺白根据昨晚的挑的衣裳,给芜荑盘了高耸发髻,饰以绢花、金饰和少量玉石,后压挑的是带着一小截流苏的蝴蝶。

    整个妆容上完后,蔺白搬了个凳子过来,芜荑侧过身,两人对面而坐。

    蔺白从妆台上拿了个质地莹润的圆饼状海棠纹白瓷胭脂盒,旋开后,拿了支绿丝羊毫笔,笔尖沾一点胭脂,细细的在芜荑眉心描花钿。

    芜荑闭着眼,感觉温热靠近自己的脸,然后是一点凉意贴在脸上,不停游走勾画,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收敛鼻腔呼出的气。

    仿佛过了许久,那一点湿润才离开自己眉心,紧接着,就是头顶上蔺白的声音响起,“好了。”

    芜荑慢慢睁开眼,目光与他认真的眼神相触,在他漆黑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芜荑回头,对着水镜看。

    水镜不同于昏黄铜镜,而是如同水面倒影,清楚的丝毫毕现。

    蔺白通过水镜,看她的头上环翠清脆叮当,朱红花钿描在额上,白肤黛眉,朱唇明眸,美艳至极。

    芜荑满意地想晃晃脑袋,让耳坠前后轻晃,看一下走起路来的效果。

    蔺白早习惯她这个小动作,在她晃动第一下时就伸手扶住她的脑袋,不让乱动。

    “大人别动,头发乱了。”

    “哦。”芜荑听他的,只轻微左右扭头看了看,然后慢慢站起来去换衣裳。

    除了昨晚准备好的衣裙鞋子,蔺白又拿出和鞋子同杏色的披帛让她挽在臂弯,再就是玉佩,戒指手串今天没有带,不然过于繁琐,只指甲染了丹蔻。

    芜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压着点到的,和另外四个前后脚在门口碰上。

    她点头打招呼的时候,蔺白行礼后挺起身,见到来人。

    也是直到今天,蔺白才见全了这六界的五位尊神,虽然外表具是气势超脱、凌于众人,却都个性鲜明,和他人口中描述的差不多。

    遐南君他是最熟的,豁达洒脱,松弛有度;汤邶君身形颀长高大,但一双上挑狭长凤眼里满是打量和深意,四神与他打招呼,也是敷衍了之,声音暗哑,气场阴恻恻的。

    侑侗君沉稳肃穆,大气端方,书卷气浓,行止有矩;祚息君有些像凡间的少年将军,风发意气,爽朗恣意。

    他们见着蔺白,只是点过头,算打过招呼,几人互相没多闲聊,不好让里面的久等,和芜荑一道提步进去了。

    蔺白落后,跟在他们五人后面。

    瑶池宫大门洞开,从五神一到,里面的人就瞧见了,等他们进来时,诸都起立,提声恭敬行礼。

    “问大人安——”声音响彻大殿,回音与上方盘旋绕飞的仙鹤鸣唳夹杂在一起。

    五神由芜荑在最前,不疾不徐朝上座走去,等各自站到位置上后,芜荑右手在半空,掌心向上做了个托起动作,示意起身就坐。

    “谢大人——”

    芜荑衣裙层叠不方便,高声中,蔺白扶着她,让她稳当坐下,然后自己跪坐在她身后一侧的位置上。

    一阵衣服摩擦悉索声音后,大殿上万籁俱寂,西王母先举杯,循例做了祷礼、向五神的敬礼、以及对诸仙的谢礼。

    等她以袖掩面,饮尽琉璃盏内的酒后,蟠桃宴会算是正式开始。

    衣袂飘飘、手持笙簧等奏器的飞天仙娥奏起元乐曲子,手捧鲜果奇珍的仙娥鱼贯而入,最后是盛着蟠桃的琉璃盘被放在诸仙面前案几上。

    芜荑的背不动声色向后仰,一直注意她的蔺白以为她有什么吩咐,上身跟着往前凑凑,拉近两人距离。

    芜荑侧扭头,目光落在他案几前面的白玉板相接的缝隙上,有意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若是有人来找你喝酒,你尽量推脱,不用那么客气不好意思拒绝。”

    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种小事,蔺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放心。”

    芜荑嘴角抿起笑,对他如此听话放心地一挑眉,慢慢地正身坐直。

    两人关系如今是心照不宣,芜荑身边的位置被他给抢了,不能明着欺负,免不了有人借这个机会灌他酒,说不准借着酒力胡言乱语也是有的。

    两人这点儿小动作,坐在他们身边的遐南君是一清二楚。

    ‘啪!’

    遐南君利落甩开折扇,挡在脸前,故作清清嗓子干咳几声。

    他这么明显动作,芜荑一下就注意到了,斜眼瞧过来,正对上他促狭目光。

    芜荑:“……”

    尊神之间的交谈,总是可以借着光明正大而又和谐的表象,来掩盖真实的谈话内容。

    她咬着后槽牙,笑容依旧:“别逼我结束以后打你啊。”

    如此威胁,遐南君不怂,但识趣的不再惹她,放下扇子,拿了酒盏朝她一敬。

    芜荑早就料到他这么收场,举止端庄拿起盏,一举后喝尽它。

    蟠桃宴会隆重,但前半部分,底下神君仙君的觥筹交错,交谈甚欢,上面的五神则是处于摆设状态,类似于凡间家家户户会摆的尊像和挂画。

    因此五人除了偶尔交谈和互相敬酒外,并没有其他交谈,气氛一度和谐中又尴尬。

    算得上是凡间宴会的高规格的宫宴,蔺白以前去过好多次,高座上的帝王从来不会这样仿佛置身事外,底下的大臣也不会如此放松宛若寻常家宴。

    这股子称得上是诡异的氛围,让蔺白有些惊讶。

    他环视熟悉后,眼神落在芜荑身上,她依旧端庄娴雅,身上的疏离和温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偶尔和别人对视上,会微微一笑。

    和平日里的她,判若两日。

    下方片刻不停歇,声音嘈杂,在一阵声音减低时,侑侗君瞅准时机,不高不低刚够几人听到的声音问道:“蔺白的仙骨修到什么程度了?应该快修好了吧。”

    蔺白听到自己名字时,就转头望过去了,知道话是问芜荑的,又目光转向她。

    几道视线齐刷刷落到她身上,芜荑语气侥幸,还带着点得意:“是快了,我找到了碧波草,蔺白吃了它以后,不过一夜时间仙骨就能修好。”

    碧波草的事,蔺白在书上看过,却是第一次听她说,想到书上所描述的天谴,愕然看着她。

    她不是这样走捷径的人。

    “真的?!”祚息君同样惊讶,声音拔高:“碧波草传说天下仅一株,这你都能找到?”

    他的嗓音清朗带着朝气,此刻拔高后,却有说不出的刺耳。

    祚息君贵为尊神,却不像其他几个稳重,陡然拔高的声音中,连道行浅薄的蔺白都听出来里面的不悦与憎恶,更何况在场的都是活了多少年的神仙。

    因此,刚才还嚷声略高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一片。

    诡异的静谧让奏乐跳舞的仙娥也嗅到不安,识趣地停了下来,退到一旁,不知去还是留。

    下面的仙君们都不曾想过,向来亲若兄妹的五神还有这样的时候,彼此面面相觑,摇头示意不要言语。

    西王母的地方,她作为主家,又是地位品阶仅次于五神的人,此刻只能硬着头皮出来缓解氛围。

    “听说碧波草服了会有天谴,想来祚息大人是担心芜荑大人,因此不赞同大人使用罢了。”

    西王母丰满贵气的脸上笑着,心里是叫苦不迭。

    这几个祖宗是她能惹得起的吗?

    平日里虽然不说和蔼可亲,也不是盛气凌人的,然而但凡有一个不高兴了,事后稍微追究起来,那都是她得顶着,没得好果子吃。

    西王母心里期盼着哪个大人能顺着她给的梯子下来,然后,始作俑者的祚息君又拱火。

    “西王母说岔了,我就是不高兴那样的好东西让她给找到了,能省她好大的力。”

    敌意直白坦然,丝毫不掩饰。

    在场的皆是心头一凛、汗毛倒竖,咽咽口水后不由得屏住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

    “是吗?”芜荑不怒反笑,“可惜了,你得气个百八十年的,因为这样的好东西还真就落到了我手里。”

    说罢,还挑衅得一挑眉。

    祚息从诞生起哪里受过这种气,气得面红耳赤的,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冲上来,“你——!”

    “祚息。”

    侑侗君出声止住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芜荑想走捷径路走窄了,你管她做什么,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何至于这样咄咄逼人。”

    诸仙:“……”

    这气氛不对,他们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祚息大人和芜荑大人冲突可以认为是有龃龉,可一向公正严肃的侑侗大人居然也夹枪带棒的不饶人。

    距离上次五神凑齐的宴会不过几百年,期间只听说他们不常来往了,没想到短短时间里他们间关系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汤邶大人就算了,他一向特立独行,眼尾上挑的眼睛一看人就让人汗毛竖立冷汗直流,遐南大人这个老好人居然也没出声,反而表情轻佻地看好戏。

    还有一点点的不屑冷笑?

    眼看气氛向剑拔弩张靠拢,氛围窒息逼人,西王母只能再次打着哈哈让其他人先吃桃品酒,继续奏乐歌舞

    诸仙不好不给面子,都收回眼神来,纷纷执起酒杯互敬谈笑,但言语笑容间多刻意。

    西王母走上前来,再从侧边台阶走到上面,其他几个都是漩涡中心,她不敢找,只能找了素日里最不拘小节的遐南君。

    尽管他现在的表情也没有那么的和善。

    她不自在笑着:“大人,其他几位大人间恐是有什么误会,你们是众生万民的福佑,你们安康我们才能安稳度日,还望您体恤怜惜,能从中调和一二,万不要伤了和气。”

    遐南君已然合上的扇子握在手里,闻言,他用扇子指着自己,“我吗?”

    “欸,是。”

    “啧。”遐南君表情为难,片刻后,勉强道:“也行吧,就帮你一回。”

    西王母舒一口气,眉间褶皱稍微松弛下来,“多谢大人了。”

    “没事儿。”

    遐南君既然答应了,站起身走了过来。

    那样的他,蔺白亦没见过,仿佛之前说笑都是幻象一场。

    遐南君走到祚息君身边,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那么大火气干嘛,人家找到了就是人家的,你又没下功夫去找,你不高兴什么劲?”

    “我!”

    “我什么我?”遐南君打断他,“自己不占理,嘴还不消停。”

    祚息君语塞,说又说不过他,只能自己生闷气,一张脸更红了。

    说完祚息君,遐南君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走到芜荑身边。

    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蔺白后,收回目光道:“你和他生什么气,你脑子也不好使?”

    祚息正气着,那边还骂自己,偏又嘴笨,气的大大桃花眼里泪珠子滴溜转,盈满眼眶后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尖也红红的。

    芜荑却不说话,梗着脖子没事儿人一样,蔺白看了一圈,事情全因自己而起,眼下西王母却难做。

    他不是个忍让受气的,却也不能让芜荑因为自己毁了别人的生辰和这么一个偌大的宴会,宴会结束以后又会受到别人埋怨。

    只能走到芜荑身边,跪坐下,“大人有一缕头发松了,我给您拿钗子别一下。”

    芜荑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情不愿道:“好。”

    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发髻松没松,她这话一松口,算是缓和,下面竖着耳朵听的,上面站的西王母,具是悬着的心砰一下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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