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白弯腰，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捡起了那本书，抖了抖里面折叠的书页，轻轻合上，放到桌案上。
姬簌因为这两人一番打闹，放松些许，肩膀略略松垮。
芜荑这才说到正事，对蔺白道：“他还没有可以换衣服，晚上你给织女送些布料过去，让她那边的仙娥先紧着这边做几件衣服。”
蔺白笔尖在荷上勾勒，头也没抬，应了下来，“好，我省得了。”
“对了。”芜荑看着姬簌，“你外袍呢？”
姬簌小声道：“沾了血，脏了没法穿。”
明明不是他的错，他还一脸的歉疚，芜荑摸了摸他的脸，“没关系，一会儿你先穿着蔺白仙君的。”
“我的？”蔺白结束一部分，正好听到，抬头看向离得可近的两人，目光正好与芜荑对上。
她问：“不可以吗？”
对着她明亮眼睛，蔺白慢慢摇头，瞥了一眼瑟瑟的姬簌：“不是，只是……会不会有些宽大不方便？”
没想到蔺白是在想这个，芜荑还以为他不愿意来着，心里对误解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长的地方挽一下就好了，姬簌穿了几身，你一会顺便让织女再给你做几身。”
“好。”
看着双目稚嫩尚且未从灭族中走出来的姬簌，蔺白心中叹息，为自己方才那个下意识的不悦拒绝也愧疚不已。
解决完穿衣问题，芜荑瞥到姬簌手摸着肚皮，凑近问他：“是不是饿了？”
姬簌睁着有着长睫的、湿漉漉的鹿眼，羞赧点点头。
芜荑摸了摸他的头，“蔺白仙君给你做了牛乳蜜糖糕，我陪你一起去端来吃好不好？”
蔺白：“……”
蔺白忍不住出声：“那——”
却又因为芜荑一记眼神给咽了回去。
他给姬簌做的是栗泥南瓜粥和红糖糕，牛乳蜜糖糕是芜荑喜欢吃的，也是给她做的。
侑侗君那日还问过，有没有纵着芜荑吃许多糖，吃多了以后，有没有像以前一样胸闷心疼。
蔺白自然是知而不言的，摇头说了没有，结果转过头来，芜荑又要求吃牛乳蜜糖糕。
没想到做了以后，她自己没舍得吃两块，全部给了姬簌。
蔺白看着手拉手，一起走的两人，无奈低头，继续画自己的画。
拿上吃的以后，姬簌懂事主动，没让芜荑端着案，而是自己小心翼翼端在身前，跟在芜荑身后。
进了书房以后，芜荑拿了个矮几，让他把案放在面前，坐在她身边吃。
两人挨得极近，芜荑还亲手拿了帕子给他擦嘴，蔺白余光瞥到了，出声道：“大人好像很喜欢他？”
“对啊。”芜荑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毫不遮掩对姬簌的喜爱，“小孩子么，总是需要许多关心照顾的。”
蔺白扯出抹笑，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姬簌，喉结滚动，没说话。
他兄长姐妹的孩子他都是抱过的，除了觉着软软的，也没觉着哪里就那么稀罕。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芜荑掰开一块牛乳糕，往嘴里塞了一块。
顺便提醒他道：“你可别忘了，你每次出远门的时候，哪次回来不是带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你的侄儿侄女，逢年过节的红封也没少过。”
蔺白迟疑：“……有吗？”
他怎么不记得。
芜荑起身，走近，将手里另半块糕塞到他嘴里。
蔺白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只觉着鼻尖一股奶甜味，唇上一抹绵软微湿，下意识张口咬住。
“怎么没有。”芜荑笃定，用帕子擦了擦手，不过还是残留着一股奶香味。
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在凡间的时候，这人可真是，冷着一张脸，实际比谁都护短。
平日里小辈都不敢靠近他，实则被爹爹追着打的时候都往他那里跑，哪怕是姐妹家的外甥，也要坐着马车跑来躲两天。
蔺白咀嚼后咽下，舌尖舔了下唇，尝到唇间粘留的甜味，微抿唇，不发一言，实则心里在细细回想。
芜荑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瞧见姬簌差不多停了下来，偏头问他，“吃饱了？”
“吃饱了。”姬簌小幅度点点头，乖巧地拿着帕子拭了拭唇，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他看着面前的碗碟，抬起头，“大人，这些我放到哪里去？”
“放到膳房就好，你刚才也认识路了。”
“好。”
芜荑并没有特别照顾他，反而是让他自己来，这样会降低他与这里的疏离感与惶恐不安。
姬簌离开后，芜荑仰头看向蔺白，一脸的开心，“这小姬簌可真乖。”
“嗯。”蔺白胸腔挤出一个字。
芜荑皱眉，‘嘶’了一声，“你是不是很敷衍？”
“没有。”蔺白看着她，一脸认真。
芜荑也不示弱，圆圆眼睛一眨不眨回看回去，良久，蔺白轻咳一声，躲闪开。
芜荑得意，转着手上的帕子，然后反手一把抓在手里，动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蔺白放下笔，往后退一步，撩着衣袍跪坐下，等颜料风干。
芜荑见状，也跟着坐下来，靠在他身边，“以后姬簌，还劳你多照顾他。”
蔺白侧脸，垂眸看她挺翘的鼻，“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既是大人想养着他，怎么算劳烦。”
“况且，他如今满族被灭，一个人孤苦无依难以生存，照顾一下也是应当的。”
芜荑诚挚道：“谢谢你。”
“大人客气了。”
两人话题止步于姬簌回来的时候。
姬簌从外面走进来，仍旧坐在了芜荑身边，她轻声温和道：“我教你读书修炼好不好？”
“好。”姬簌声音稚气，听话点头。
芜荑整理着他内衬的肩膀位置，把褶皱堆积抚平，“除了读书，你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蔺白仙君说，他会帮你的。”
姬簌怯生生看向蔺白。
看到他温润皮相与霸道冷冽的周身气势不符后，本就有些胆小，在对上他黑黝眼珠后，更是无端瑟缩一下，然后小声道：“好。”
见姬簌害怕自己，蔺白无辜皱眉看向芜荑，表示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芜荑冲他眨眼，无声口型道：“我懂。”
没被误解，蔺白这才松了一口气，拿起小锤子，‘叮’一下敲在矿料上，动静吓得姬簌又一耸肩缩脖。
蔺白：“……”
他心如止水叮叮当当敲着石头，芜荑反倒笑得灿烂。
蔺白把敲下来的小颗粒放到研钵里，往她方向一伸，“麻烦大人帮忙研成粉末吧。”
芜荑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看着他被染色的指腹，自己手指不自觉摩挲。
知道自己是有点打击人了，她正想找什么理由推脱一下，姬簌却屁颠屁颠跑上前去，一把接过蔺白手里的研钵。
他把研钵抱在怀里，低着头，抬眼看了眼蔺白后，又迅速垂下，“我，我来吧。”
蔺白一时不知作什么反应好，像芜荑看去，她坐在姬簌身后不远处，冲着他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奈。
蔺白拿起桌面上的小锤，在手里颠了两下，轻咳一声，道：“行，那你来吧。”
姬簌结结巴巴道：“好，好。”
……
芜荑收到归云来信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在后湖边钓鱼，芜荑时不时会抽问蔺白与姬簌课业。
蔺白不必说，聪敏□□，人又肯下功夫，对她的提问自是应答如流，仙法也熟练许多。
倒是姬簌，教过几遍的妖法还是不能掌握，书也不能流畅背下来，对一些问题的见解也很浅薄表面。
抛开他本身条件受限不提，他还有个坐不住的毛病，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就抓耳挠腮的。
每每如此，他自己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偏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芜荑瞧了，一本严厉帮助他之余，也会心疼的不行，拉着手哄、让蔺白做好吃的哄。
蔺白第一次见到时，还好整以暇，捧着书调侃她，“大人将来若是做了母亲，定是个慈母。”
慈母多败儿。
这是芜荑脑海中下意识闪出来的一句话。
气得她拿起桌上的书，伸长胳膊，拍了他两下，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如今仙骨修好了，整个人都张狂起来了？”
蔺白也不闪躲，毕竟她打的并不疼。
只是他也总会琢磨。
因为他也发现了，他现在可以自如的、如同遐南君一般与她开玩笑，交谈间的恭敬也少了，自然、亲密占据了大数。
仿佛……仿佛鲜活了许多。
对，鲜活。
蔺白意识到的时候，如是评价。
不像他原来一般，对芜荑是敬爱。
敬爱，敬字当头，先敬后爱。
现在如同是相识许久的老友，相处时依旧会顺着她，但会从容，会适度玩笑。
今日在湖边，芜荑正安慰着自怨自艾的姬簌，蔺白脖子往前伸了伸，看见听到声音又一哄而散的肥鱼，激起阵阵水花。
见状，他又瞥了一眼身旁小声的两人。
不予置喙，阖上眼半醒半昧。
忽然，无穹顶上空飞来一只陌生仙鹤，没有顾忌结界，伸长脖子，横冲直撞，准备径直飞进来，在撞上的一刹那，仙鹤化作一团金色流光，穿越结界而来，。
目标明确，扑向了芜荑。
芜荑伸出手，流光化作一只金边勾勒的幻鸟，星光点点的金色在它的身后拖出长尾，金鸟乖巧停留在她的指间。
姬簌瞧见了，眼下还挂着泪，张大嘴，惊叹‘哇’一声。
芜荑笑着，揽着他肩膀的手从他身后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手一翻动，掌心向上，握紧，幻鸟化作金光，如流沙般倾泻消失不见。
不过一小会儿，芜荑轻松挥手，一只幻鸟自指尖成形飞出，穿过结界后化作仙鹤远去。
蔺白在仙鹤闯入结界时，就一直看着它。
那是芜荑宫给她传信用的法术，当时两人在凡间准备回来时，她告知归云安排膳食就是用的这个。
虽然他没见过落到被告知人手上是什么样子的，但流光飞高以后，便是化作了一只一样的仙鹤远去。
眼下已近傍晚，送东西的仙鹤大半个时辰以后差不多就要来了，归云却选择这种方式传信，可见是着急的。
蔺白注视着芜荑的脸色，却未见异常，依旧低头跟姬簌说着话。
他不是个不知边界的，便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闪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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