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弦雅记得自己并未向乐清荷道歉。她仿佛一向都不喜欢这个小女儿,一见到这个女儿就会想起怀她时遭遇的种种痛苦。

    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总是能寻到许多理由。

    便算那茶里没有毒,乐清荷鬼鬼祟祟加的东西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一向对这个女儿不好,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偏心。

    也许小荷是在茶中加了茶叶、泥土?这总是有可能的。

    也对,一个小孩子哪儿能搞来毒?一多半是恶心人的小玩意儿。

    自己待这女儿又不好,她对自己总不会有什么好心思。

    可是,当真是如此吗?

    然后乐弦雅就随着乐清荷的视线到了四方域内的求凤山,据说此山曾有凤凰落下,是一块极有福气的宝地。

    于是不但凡俗之人络绎不绝去烧香祭拜,还有修士亦因好奇寻访此地,看能不能撞见什么好机缘。

    山脚的老妪为做生意,更慈眉善目的向来往客人科普:“这凤凰当初光临此山,就曾落下一羽。那羽毛落地生根,顿时化作一棵树。就是山顶那颗紫木树——”

    “当年我等本村村民先祖曾聆听凤鸣,便是那凤凰叫声。村中有通音律的老人以音符记之,然后将凤凰之音绣在囊上,制成灵囊。佩戴此等灵囊,每日日出之前,焚香沐浴,去摘那紫木树之树叶。那么以此叶泡茶,自然会生出福气。说不定,会有凤凰福运莅临在身,以后都会顺顺当当。”

    这不过是卖小工艺品的手段,正经修士一听便走。

    便是凡俗之人,若稍微有些反诈经验,也会对这样的知名旅游景点小故事一笑置之。

    可偏生有人当真。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皮青脸肿的来到这儿,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委屈,恶狠狠的将那枚灵囊扔在地上。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转头便走。

    亭子里讲故事的老妪莫名其妙,甚至还感慨:“现在的小孩儿怎么了?一个个脾气这么暴躁?”

    老妪心理素质超好,并没有因为这个停止讲故事。

    带货嘛,不寒碜。

    不过,那孩子不会真的那么早去摘树叶吧?

    从山脚爬到山顶,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要整整两个时辰。至于下山,当然有差不多的时间。

    更不要提是黑灯瞎火,要在太阳没升起来时爬山。

    这一路山的山路,又是崎岖难行。

    大部分客人都是听听故事便罢,买了灵囊后第二天也未必能起来。便算能起来,一路黑灯瞎火的崎岖山路也会令他们心中冒火。

    既然心浮气躁,摘叶子时自然也会心神不宁了。

    那么就算灵囊不灵,也总是会有很多借口。

    一个六岁的孩子,总不会那么折腾自己。

    可老妪想错了,那孩子就是这么孝顺,她也这么诚心。

    她一路跌跌撞撞上去,又跌跌撞撞下来。因为乐清荷一向身子都不好,故而她根本没有如何修行。哪怕她是域主的女儿,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儿。

    讲故事的老妪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骗了一个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会有这样纯粹的信任,想要这样做一件事。

    乐弦雅好像被生生打了几巴掌。

    她突然明白了,那天乐清荷在自己茶中加的是什么。

    是她六岁的女儿,一个晚上没有睡,为她去祈福,求来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

    可乐清荷却是不懂,她以为这片叶子会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会给自己的家带来幸福,会让母亲疼爱自己。

    她暗暗想,母亲知道自己这么懂事,会不会爱自己一点。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明明白白。

    乐弦雅当然知晓女儿小心翼翼摘来叶子有什么后果。

    她也没想到小女儿会这么爱自己。因为丈夫的背叛,她很难相信自己苛待的女儿会爱自己。

    可人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被苛待的孩子,反而会更加依赖父母。

    在乐清荷的眼里,她的母亲是女中豪杰,是出色耀眼的人。乐弦雅出身寒微,却能成为四方域的域主,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也许她在令狐月这位魔人左使眼里不过是蝼蚁,然而她却是四方域第一位平民域主。

    作为一个女修,乐弦雅又显得更为难得了。

    乐清荷崇拜自己母亲,想要得到母亲的关爱,千方百计的想要讨要她的欢喜。

    可惜这些都没有用。

    乐弦雅经历了这一切,她当然知道自己怎么对待这个女儿的。

    不久之后,自己就会送走这个女儿,眼不见为净。

    这个女儿病弱,又是样貌平平,日益不得乐弦雅喜欢。到后来,甚至她多看这个女儿一眼,就觉得不快。

    干脆将这丫头送到乡下去,自己实不乐意见她。

    这念头浮起在乐弦雅的心头,乐弦雅也打算这么做。

    她已难掩自己内心嫌恶之意,每次看到这个女儿,就会让她想到自己失败的婚姻,想到那个糟糕的丈夫。

    现在的乐弦雅当然已经不想那么做了,可这些已经是发生过的事情,她也阻止不了过去的自己。

    她看着画面一转,到了送走乐清荷那日。

    那孩子瘦瘦弱弱,垂着脑袋,说话带着闷闷声,听着昨夜哭过样子。

    她听着自己不欢喜的批评声:“畏畏缩缩,整日里低着一个头,跟闷嘴葫芦似的,一点也不大气。你整日里低着头,做什么?”

    大方开朗的孩子自然也有,却是乐蜻蜓。

    乐弦雅瞧着眼前一幕,突然心口发堵,竟似喘不过气来。

    也许,从前自己应该对这个孩子好点。

    然后,她听到自己嗓音里终于多了些柔和:“将你送去,也是盼你历练,以后,你自己也要多照顾自己。”

    她良心忽而有些不安,随口应付几句,为自己行为掩饰。

    但也并没多真心,这终究不过是一时情绪上头,这其中并没有多少真切。

    可那孩子蓦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多了些希望。

    连谎话都算不上得的应付话,那孩子竟也当了真。

    乐弦雅微微一默,然后随手拿起一块碟子上糕酥,放在孩子手心。

    “你是我女儿,人在四方域,旁人也不能对你不敬。”

    看到这一切,乐弦雅都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这么几句话,再给了女儿一块糕了。

    但是正是这样小事,却胀满了小荷记忆里的全部。

    她分明感受到乐清荷回忆里的欢喜。

    可能自己没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给这孩子一样东西,哪怕是随手拿过来的一样点心。

    域主府处处奢望,这块点心做的也很精致,外是酥皮,内用糖浆包着葡萄干、坚果。

    瞧着就很甜。

    乐清荷小心翼翼的捏在手里,却舍不得吃。

    不知怎的,围观这一切的未来乐弦雅却生出不安。她记得后来——

    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好像是一件小事,所以乐弦雅没放在心上。可是模糊记忆里,那件小事却莫名令如今的她生出不安。

    她忽而记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乐弦雅蓦然抬起头,心里发颤,想不要!

    可是这已经发生之事却由不得乐弦雅。

    啪一声,是乐清荷手里糕点被打落脱手,一枚鞭子灵活转动,将那糕点转在自己手里。

    是乐蜻蜓!她刚刚比武回来,双颊绯绯,生出晕红。

    她咬了那糕一口,又皱起了眉头,抱怨:“好甜。”

    然后乐蜻蜓将这块糕扔在地上,再踩了两脚,踩得稀巴烂。

    她还挑衅的看了乐清荷一眼,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从小到大,乐蜻蜓就独得母亲的宠爱,她可不愿意母亲待别人好。

    自己的东西,凭什么分给别人?哪怕只分一点,也是将属于自己的东西给了旁人。

    乐弦雅也瞧见这件事了,却只当没看见,也没觉得这算是个事。

    她招招手,让乐蜻蜓到了自己跟前。

    乐弦雅掏出了手帕,替爱女擦去额头上汗水,满眼都是爱惜之意。

    只留乐清荷独自一人瞧着地上被踩烂的糕点。

    恍惚间,旁观这一切的另一个乐弦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当真发生的事情。

    然而那些事终究有些残存的记忆在乐弦雅识海里,使得她清清楚楚知晓,自己当初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女儿的!

    然后画面一转,就是几年后。

    当年被送出去的小女孩儿,如今也是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乐清荷得了域主之令时,她满脸都是欢喜,又有些不可置信:“母亲总归是记得我的,终于,终于记得让我回去了。”

    她结结巴巴:“母亲终于不再生我的气。”

    乐清荷捏着手里那枚金令,眼角竟生生透出了泪花。

    看到乐清荷这副样子,乐弦雅蓦然感觉自己脸被重重抽了一记。

    她没想到小荷回来时候竟是这么开心。

    小荷以为自己是不生气了,想念她了,才召回她这个女儿。可是其实不是——

    因为魔人左使令狐月咄咄逼人,非要一个祭品。

    这个祭品要域主血脉,乐弦雅不舍得自己大女儿,就想到了自己还拥有的一个小女儿。

    若非要牺牲一个,为何不牺牲自己并不喜欢的那个?

    直到这时候,乐弦雅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决定是极残忍的!

    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以小荷视角知晓事情真相,又会怎样伤心难过,更会何等绝望。

    不错,之前她是曾说过,自己并未逼迫,小荷是自己答应的。

    乐弦雅虽是偏心,倒也做不出硬逼之事。

    “替你姐姐献祭,也是你自愿答应,我并没有逼迫过你。你若不愿意,大可以不应这件事。”

    那时候她这么说,也是理直气壮。如今乐弦雅恨不得将这段话吞回去。

    眼前这个女儿,彼时跟她根本是不对等的。她提出这个建议,小荷又怎会不答应?

    就算她没有强行逼迫,可那也是一种逼迫。

    她当然记得自己怎样跟小荷说的,说魔人咄咄逼人,说蜻蜓是四方域不可或缺的少主,说自己确实并无别的办法只能从二者中择一。

    说完这些,她才告诉这个女儿可以不答应。

    小荷怎么能不答应?

    乐弦雅内心对自己冷冷嘲讽,其实居上位者,何尝不懂这些逼迫人心的手段?她当了四方域域主那么多年,难道当真不懂这些吗?可自己只是装作不懂,假装没察觉。

    然而出乎乐弦雅意料之外时,乐清荷回忆这段往事时,她魂魄竟十分平和,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悲痛欲绝。

    乐清荷面颊之上甚至浮起了真诚的欣喜:“母亲,我愿意代姐姐献祭,成为魔人祭品。女儿自幼没有用,跟姐姐一比那当真是远远不如。如今,我能代姐姐一回,我竟觉得十分庆幸。”

    她字字句句,竟出自肺腑!

    此时此刻,乐清荷居然是货真价实的欢喜。

    自己那时候听见,也是微微有些吃惊。

    乐弦雅看到了自己轻轻一皱眉头,她知道自己那时候怕乐清荷是言不由衷。

    她还觉得这个女儿怕是心思深,会说话,故意算计。可能她觉得自己反正是身不由己,何不把话说得漂亮些。

    自己目光在女儿面上逡巡,是想要看清楚她那乖顺皮囊下的心机。

    可是自己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女儿说这些话根本是真心实意的!

    从小到大,乐清荷就是个渴爱的人。

    如今她不过答应献祭而已,从来不肯多看她一眼的母亲居然对她另眼相看!

    她是个爱惜家人的人,为了家人而死,又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是区区性命而已,她却能得到这辈子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那就是家人的关爱!

    那是比她命都还要重要的东西。

    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泡在忧郁里面,轻视自己的存在,并不觉得自己性命是多重要。

    乐弦雅从前并不理解这样的人存在,更不知道自己小女儿竟然是这样的人。

    明白了这一点,乐弦雅忽而心口极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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