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童话》
文/太潮湿
20220715
01
八月,罗生市的天像是要下火一样,低头看黑亮亮的马路,只觉得像是刷了油的煎肉板。
好在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了,太阳蒸腾最后一点余热,一切都从躁动的状态中慢慢冷却下来。只是没有风,走到哪里都是一团凝固的空气,身上的汗挥发的慢,黏在皮肤上,如同套了一层薄薄的橡胶套子。
简默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
懦弱的人连心理活动都含蓄,就算是不说出口,她也舍不得把自己现在的体感形容成是套在一只黏糊糊的避孕套里。
即便这真的很贴切,你来八月的罗生市就知道了,这里的热是有点恶心的。
简默走到罗生二中的校门前,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磨损陈旧的校园卡。滴的一声,门口的闸机冒了冒绿光,简默快步走了进去。
其实罗生二中的出入并没有那么严格,闸机旁边还有一道小门,保安大叔知道这帮学习稀烂的未来渣滓也不能有什么刷卡进出的素质,所以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道小门都是给他们留着的。
今天正好是一月一度的出校日,那扇门连虚虚掩上的表面功夫也不做了,直接大敞着,像是红灯区大大方方倚门卖笑的女人,半敞着的酥-胸。
只是简默从来不走那道小门,她来了罗生二中两年,不论风吹雨打,上学归家,从来都是刷卡进门,这是她众多不显眼的古板怪癖之一。
她穿过闸机入校之后,径直往教学楼去了。今天是她生日,她原本一下课就往家里蹿,想要跟姐姐一起庆祝生日,但是到了家才发现自己的3落在教室里了。
正好姐姐还没回家,简默就想着先回学校把东西拿回来再说。
对于一个枯燥的高中生来说,听听歌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快乐了,简默不想自己未来两天都被迫听楼上河东狮教育她那个废物儿子。
这个点教室应该锁门了,还好她个子高,可以直接翻前后门之间的通风窗进去。
虽然翻窗这种略显意气风发的事,对于简默来说这种侏罗纪老古板来说,本是应当深恶痛绝的,但很抱歉,为了姐姐,为了生日,为了假期……
容她放纵一回吧。
就放纵一点点。
简默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攀住了窗户的边缘,鞋尖蹬了下墙,借着这一点力的助推,翻身坐上了窗沿,然后再一跃而下。风扫过她,好像短暂地把她从套子里解放出来了。
她三步并两步找到自己的桌洞,掏出来那个3,戴上了耳机,给自己放了首生日歌。然后在“祝你生日快乐”的bg又翻出了教室,顺手把窗户给带上了,假装一切逾矩都没有发生过。
简默上来的时候走的东边楼梯,走的时候没在意走了西边楼梯。
这两个楼梯离校门都差不多远,西边背阴,夏天里更冷暗一点。学校里很多爱美的女生怕晒黑,躲着阳光,所以西楼梯总是更讨人喜欢,也更熙熙攘攘一些。只是这个点,大家都散干净了,西楼梯没了人气儿,走在上头脚步哒哒响,树影一晃,简直有点校园怪谈的意思。
只是简默耳朵里的生日歌太欢天喜地了,带着她整个人也冒傻气,下楼的时候多拐了个弯,撞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她眼神不好,眼镜片厚的好似酒瓶底,刘海好久没修剪,微微垂下来,遮掩的眼眶上方的视线。再加上她这个人走路爱低头,钱是从来没捡到过,坏事儿倒是一撞一个准。
简默后知后觉抬起头,看见楼梯间的门虚虚遮掩着,小小的门缝里,能看到掀起来的烟粉裙摆和少女半露的大腿。她耳边的生日歌在此时便显得略微嘈杂了,奇怪的是,即便在这样嘈杂的歌声里,简默也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勃发的心跳。
像是半夜她家楼上的熊孩子又开始玩弹力球。
咚,咚,咚。
砸响在她的胸腔里。
所有血液都开始往发出响声的地方奔涌,在心脏泵血的声音里,她恍惚幻想,像是首都失守,勤王救驾。可恨她这颗沉闷心脏不是什么珍贵的首都,而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也不是呆站在门口幻想,而是赶紧离开这个瓜田李下的是非之地。
但她有点挪不动步。
说实话,这不是她第一次撞上这种事儿了。人说夜路走多了,早晚会撞鬼。简默这种乖乖女从来不走夜路,碍不住罗生二中处处是鬼,但凡是个好人都转学走了,剩下的货色都不是什么善茬。
简默一向谨小慎微,也几乎每天都能撞鬼。
从前她总能像一团空气,毫不惊动任何人的缓缓飘走,挥一挥衣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过。当这个环境邪不压正的时候,她也很乐意去当好人,可罗生二中没有这种环境,她也不是打肿脸救人的正义使者。
她小心关掉了不合时宜的bg耳朵一下子清明了很多。
简默听见楼梯间里传来狠厉的掌掴声,拳脚捶打在软肉上的闷声,硬底靴踩在头骨上的碰撞声,还有被堵住的嘴发出的悲鸣,细若悬丝,随时都可以崩毁。
以及单方面的辱骂声。
“小婊-子,妍姐给你脸,你就蹬鼻子上脸是吗?烂货,都成了妍姐的人了,还要出去勾搭男人。你知道你现在有多脏吗?旁边公共厕所都比你干净。”
简默认得这个声音,是前她两排的那个小太妹,染了一头非常靓丽的小绿毛。人挺张牙舞爪的,她们从来不说话。这也不稀奇,她几乎跟谁都不大熟。
那个躺在地上的女生她也认识,是高一级花,按照老师的说法,过于花枝招展了。
在大家都穿着墨蓝校服的地方,这位小学妹天天都有新短裙换,走在校园里面,像烂到发黑的荷塘上面,飘来了只变色蝴蝶。
“臭-婊-子,你现在知道哭了?来给我们妍姐舔干净靴子,今天就放你回家啊。”
楼梯间里哄笑一片。
“舔靴子不是奖励她了,她什么脏的臭的没舔过,咱们妍姐的鞋子还是太干净了。”
“她就应该被锁在男厕所里,反正这两天放假,学校里没人。既然小学妹那么喜欢男人,就等周一的时候,让来撒尿的男生来解救你吧。”
“好不好学妹?”
简默听不下去了,转身想走,姐姐应该已经到家了,她现在不走,一会儿姐姐还要来找她。
想什么来什么,她刚刚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现场,就听见衣兜里面的手机铃声突然炸响了。这个时间节点卡得太好,以至于简默怀疑是不是故意的。她浑身僵硬,掏出翻盖手机,看到窄窄的小屏幕上,闪烁着“姐姐”两个字。
姐姐啊姐姐……
你怎么总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忽然来呢?
楼梯间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倒是不着急,听着完全没有被偷听墙角的恼怒,更没有什么被发现恶行的慌张。
不疾不徐地踩在简默的心尖上。
咚,咚,咚。
每一步都踩碎她的心脏,用这脚步声替代了她的心跳声。
简默再不犹豫了,挂断电话,拔腿就跑。没关系,她穿的是最普遍的墨蓝校服,只要没被看到脸,就还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而她这十八年来,最擅长的就是蒙混过关。
人们会阻拦一个实体过关,但没人会阻拦一团空气飘游。自八岁之后,她用十年时间学着怎么成为一团完全不会被人聚焦到的空气。
不要学习太好,也不要学习太差,中等偏差就可以。
不要剪短发,也不要留太长的头发,头发及肩就好了。如果这个班的大部分女生都留刘海,那么即便你觉得时兴的厚重锅盖刘海简直蠢的可怜,也还是要去剪一个融入集体。
不要穿奇装异服,因为容易被记住。校服永远是最泯然众人的选择。厚厚的眼镜可以遮掩闪烁飘忽的目光,所以没事儿别摘下来。
不要太整洁,但也别太邋遢。不要话太多,但是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还是要回答。唯唯诺诺的人最容易被盯上,要不卑不亢。
透明是一种类似洁净玻璃的状态,如果不把握分寸,就会堕落成任人揉捏的糯米糍。
可喜可贺,她从来很有分寸,入学两年,未曾失手。
简默是每个人校园时代都会遇到的那种乏善可陈的同学,你很难想起来她的任何信息。她的样貌,成绩,习惯,言行都太平均化了,最后连她的名字都懒得记住。
脱口而出只有一句:“那个谁……”
她就是高二三十班的那个谁。
简默一直以此为荣,然而这一天,烈烈的风声里,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简默。”
那声音不大,简默却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骤然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过头。
夕阳昏黄,照亮教学楼西楼梯口走出来的那个女生。
那是个高挑女孩子,穿着二中的夏季校服,墨蓝色长裤调整了过于肥大的裤脚,恰到好处地收束进黑色靴子里,上身套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黑t。有点街头痞酷的味道,但是没有搭配更多时髦元素了,所以保留了更多的学生气。
看上去只是一个略微叛逆的女高中生。
没看清她的眼睛之前,都暂且够不上坏这个字儿。
只是简默的眼镜是新配的,度数很合适,她怔怔看对方。
那双眼睛毫不遮掩主人的暴力倾向,偏偏对方五官其实非常清正。这种极端的对比呈现在一个人的脸上,让简默退了两步,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人站在夕阳里朝她挥了挥手,语气懒洋洋。
“你校园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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