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焰行走在黑夜下的宫道上。雪簌簌落在他肩头。
今夜无星无月。
他从昭狱来, 要去紫宸殿向陛下回禀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招认情况。
从实来说,江明德不算太冤枉。
“勾连异族”虽非他亲自所为,却是他爱妾何氏的兄弟侄子听人哄骗, 为谋钱财, 私下与吐蕃、南蛮走私了粮食、布匹、盐、茶。每次走私的量虽不大, 几年累计, 总数也不少了。
他审下来,因江明德极重何氏,这几个姓何的着实胆大。他们没染指兵器、火·器、铜、铁,不是知晓这些乃国之根本,只是因为摸不着罢了。
因江明德并不知情,这一项罪名可大可小。
若有意轻放,不过是治家不严, “不察”之罪, 将细作和几个姓何的诛三族,他本人降级留用便是。
可若要从严,恐怕连江公府都要不保。
“私交外官”, 更是用时极大,不用时无人在意的罪名。
陛下的目的只是削减太子之势,并非要将太子贬入尘土, 令几位郡王能借机上位,应不会要了江明德的命。还有皇后的情分在, 应也不会动江公府。但, 作为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仕途是到头了。
可怜承恩公夫妇年近七十, 还要为长子的不肖上折请罪, 甚至要因“教子无方”晚节不保。
江明德固然不算无辜, 一向官路顺遂也有因他是外戚之故,可他确有真才实学,两榜出身,为官近三十年,几乎从未用职权谋过私利,在每一任上都兢兢业业,颇有政绩,才干不算顶尖,却愿以勤奋弥补,细细数来,竟算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江明德今年五十有四。
只因皇上忌惮太子,大周要少一位至少还能再效力十年的能臣了。
至于他——仪鸾卫——做的也并不是惩奸除恶的事。
仪鸾卫……是陛下的私器。时时网罗百官罪名,并不为使天下长治久安,只是在为陛下递上群臣的把柄。
陛下想除去谁,小过也能成大罪。
陛下还想用谁,恶贯满盈之人亦能身居高位。
比如去岁被关入昭狱定罪的贾化,他查了卷宗,若非陛下想多用他两年,以他的罪行,早该被处死了。
他发过誓,只要陛下能让顾家沉冤昭雪,他会终生效忠陛下。
所以,陛下信他,仍令他为仪鸾卫指挥使,又疑他,怕他与公主、与林大人感情过密,倒向太子一派,让他把十一从公主身边调走,让仪鸾卫日夜监管太子言行,又让他亲自捉拿江明德入狱,以此让他与林家、与太子不能再交好,他都照办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庆幸,世人皆不知他是顾家后人。
一切都只是“罗焰”做的,与顾长汉之子无关。
霄霄是女儿,不必入仕,又有“温慧郡主”尊位,大约可保一世尊荣。即便被他名声所累,也——
想到女儿提起林大人之子林瑜时发亮的眼睛,罗焰眼中浮现一抹痛苦,又被他狠狠闭目压下。
最终,除夕之前,江明德被定罪为治下不严,另有私通外官、纵奴收受贿赂等几项罪名,被削去官职,放回家中。其妾室何姨娘与何家众人被一同下狱,判斩立决。
江明德在昭狱里没受什么大刑,身上无伤,只是人瘦了几圈,鬓边白发多了几缕,真似民间五六十岁的老翁了。
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伛偻。
看着他们的长子,承恩公只道:“回来了就好。今后在家里好生自省,莫要再负皇恩。”
江明德下拜听训。
温夫人令江明越送他回房。
江明越
尚不满三十,还未蓄须,仍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年龄差距有如父子的兄弟两人沿着游廊慢慢向前行,子侄奴仆都远远跟在后面。
“爹娘未给大哥求情,也不令阿瑾去求公主和岳父大人,”江明越开口,“如今情势,两家还是暂远了的好。”
仪鸾卫之外,先后有清熙公主和平阳公主为将为官,平阳公主在南海时还提拔了公主府数位女官任实职,辽安军亦有女官杀敌救人,大周风气日渐开放,京中已不再避讳直呼女子名姓。
林黛玉大名林瑾,江家长辈便一向称她“阿瑾”,亦不避夫家兄长子侄。
江明德点头:“我知道……”
他倏而驻足,问:“阿越,纯岚……太子妃娘娘在宫里怎么样?”
江明越扶住江明德一臂:“大哥放心,太子妃娘娘一向稳得住。陛下宽仁,也未因此事苛责于两位娘娘。”
江明德叹了几声,仰头看天:“是我不该过重妾室。”
江明越没有对他从前过宠何姨娘的行为再加指责,但也没有劝解什么。
江明德在自己院落门前止步,江明越也不再向前。
江明德低声说:“阿越,这几年陛下一定会大力栽培提拔于你,你要稳住,江家现在全看你了。”
他在昭狱这段日子也想了不少。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三十余载,皇后娘娘一向贤德,太子殿下也素无过错,只要皇上不想见国朝动荡,就不会擅行废立。皇上现在所做,无非是削弱太子之势。
东宫妃妾不多,但子嗣不算少,太子妃娘娘却仅有两女,尚无嫡子,而良娣闫氏已有三子。余者吴良媛有一女,冯良媛有一子,皆为宫人出身,极敬太子妃娘娘。闫良娣极得太子宠爱,其父现为工部尚书,太子妃之父获罪,东宫便是嫡弱庶强。
闫家若有野心,即便还愿与江家共进退,只怕也不愿再听从江家,祸患便由此起了。
而在江家内部,若他心胸窄些,见不得幼弟高升,或家风不正,家下人拜高踩低,又是一桩隐患。
还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六殿下年已十六,尚无王妃,七皇子也快到了娶王妃的年纪,焉知皇上不会封高门大户之女为六皇子妃、七皇子妃,与太子殿下争风?
江明德拍了拍江明越的肩膀,令子孙们都各自回房,不必再送,转身独自进了院中。
经过一场牢狱,他却觉得头脑无比清醒了。
可惜,皇上比他年轻几岁。江明德“大逆不道”地想。
他的仕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
林黛玉在房内等江明越。
他们的大女儿江纯理领着小女儿江纯熠出来堂屋迎接他。
江明越摘了斗篷,把手在火盆上烤暖,才摸了摸女儿们的脸,笑道:“理理和妹妹去玩罢,爹和娘有话说。”
江纯理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笑,笑嘻嘻地说:“爹娘说完了叫我们,我不会让妹妹瞎闹的。”
江明越对人小鬼大的女儿没办法,瞪她一眼,无奈笑了。
林黛玉手里拿着几本册子,看江明越进了内室也没放下,只抬头问:“大哥怎么样?”
“大哥看得开。”江明越凑到妻子身边,看清她手中拿的是什么,叹道,“这诗集暂时出不了了。”
江家从此要更低调行事。
“我知道。”林黛玉笑道,“出不了就再等两年。或许两年后,我看这些又不好了,还要换呢。”
江明越环住她:“我可能要忙起来了,咱们……大概不能离京了。”
“我知道。”林黛玉放下诗集,和江明越脸贴着脸,“在京里也很好。我也能多孝顺我爹和太太几年。”
“你后悔吗?”江明越把
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被困在京里,不能肆意行事,更不能施展抱负——”
若当年选的是阿澄,如今天高海阔,何等自在。
“别多想了。”林黛玉笑着捏他的脸,“我选你,是我眼里心里有你,只能看得见你,不为别的。”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越的两颊飞起薄红。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般,她一表白心迹,他便脸红。
“咳。”江明越转移话题,“今儿孩子闹你了没有?”
林黛玉大度地放过了他,说起腹中怀的这个孩子:“他倒老实,比理理和熠儿乖巧多了,我竟一点儿也不难受。”
她怀胎还不到三个月,小腹尚无起伏,也让江明越看了好半日,才问:“你觉得哪个名字好,选了没有?”
林黛玉便伸手向炕桌上拿过一张纸:“我看‘桢’和‘思’都很好,你看?”
江明越也选不出来:“先放着,还有好几个月呢,慢慢选。”
那页纸上还有十数个字,都是男女皆宜的字。
他们并不讨论林黛玉这一胎的男女。“无子”对他们来说,并不能算一件值得多费心思的大事。男也好,女也好,都是他们的宝贝。
只是林黛玉偶尔会想——
如果娘晚生三四十年,活在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被无子困扰,以致病重不起了呢?
江明德夺官,宋源也没了诰命,林黛玉品级不够,今年除夕的朝贺领宴,江家只有温夫人一人入宫。
但温夫人一个人撑住了江家的体面。
卢芳年、秋望舒等暂不好多事了,宁安华和温夫人是儿女亲家,倒不需太过避着,席间尽量照顾了温夫人些。
江皇后和太子妃江纯岚也庄重、亲和地完成了这一天的礼节。
深夜。
大明宫守岁席散。
皇上和太子分别到了各自嫡妻的宫殿里,依礼给足了皇后和太子妃体面。
时间平静地来到了建平二十七年的初春。
紫宸殿内,皇上第四次问罗焰:“清熙公主确无修仙得道的秘法,没服过什么灵丹妙药?”
罗焰也第四次呈上清熙公主的言行记录和仪鸾卫的调查结果,回答皇上:“陛下,仪鸾卫确未查出任何异常。”
皇上接过厚厚一叠条陈,随意翻了翻,丢在案上:“朕知道了。”
他看着罗焰。
罗焰眼神不闪不避,半晌疑惑问:“陛下?”
皇上开口,问:“温慧今年十三了?”
罗焰心中一突:“是。”
皇上问:“可定了亲事没有?”
罗焰只能回答:“还要等陛下做主,尚未定亲。”
皇上笑道:“老六和老七也大了,朕有心,明年再开选秀,与你做个儿女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罗焰似乎被惊得怔住了。
他停了一瞬,才俯身拜倒:“陛下隆恩,臣不胜惶恐感激。只是温慧被臣夫妇纵得顽劣,只恐不堪为天家儿媳。”
皇上亲身扶他起来,笑道:“天家儿媳,正是与众不同才好。何况温慧只是性子刚直,礼节从来不错。朕也不指望老六和老七有什么大出息,能做个闲散王爷,平安富贵一世也就罢了。”
罗焰只能说:“臣这便回去,请夫人好生教导温慧。若温慧将来有不妥失礼之处,还请陛下——”
不待他说完,皇上便笑道:“她是朕亲封的郡主,谁敢欺她?有朕在,绝不让她受委屈。”
罗焰再拜谢恩。
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请示皇上:“既是明年还要先选秀,那在陛下赐婚前,臣便不张扬此事了。”
皇上亦再次
将他扶起,笑道:“很是。”
罗焰心中如火把沉入深湖一般,只觉得又冷,又暗,看不见半点光明。
他想趁机告退,寻一安静无人处喝两口酒,皇上却又命他:“将罗十一提回来,细审她是否有所隐瞒。”
初夏的一天,宁安华从梦中惊醒。
她在罗十一身上下的保护咒告诉她,罗十一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而且,她感应到,罗十一的位置,竟然在北镇抚司下的昭狱里。
夜深人静,月色在窗棂上肆意流淌着。
窗外荷风细细。
……
钦天监监正拜在皇上面前,抹着冷汗回话:“臣等,臣等算出,清熙公主的命格……虽无帝王之运,但……实则贵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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