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里喜帐高挂,红烛摇曳,却映着两个新嫁娘在灯下学针线的娇嫩面庞。

    云嫣抚着绣花绷子,看着两位侍妾的侧颜,心境莫名悲凉。

    这后宅,果真竟是女人的一生么?

    她们或颐指气使、或精明算计,所有的快乐哀愁,不过系于一人,不过系于王爷今日何时回府、今晚歇在何处。

    可悲可叹。

    正出神,云嫣忽觉耳边有轻悄呼吸,心里微惊。猛一回头,便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那男子五官深遂,剑眉如墨,英气逼人。

    竟是靖王。

    外头丫鬟仆妇跪了一地,靖王却轻轻走了进来。

    三个女人都坐在花梨大理石的平头案旁边,靖王的眼里却只有云嫣。她容色恬淡,却似有一抹轻愁浮于眉间——眉目清冷,若有所思。

    却不想她转眼见到他,一双眼睛却如鹿儿般警觉起来,忙放下绣绷,起身福礼,道:“民女见过王爷!”

    已是伏身跪下了去。

    两个侍妾这才知道王爷回来了,赶紧起身,脸上露出了得体的笑,也盈盈拜倒。

    ……

    自那日起,靖王每日回府,必定先来临松阁。

    两位侍妾分外欢喜。

    苏慕祯是皇后的人,而邹凌春是淑妃的人,二人的主子本是冤家对头。这两位出宫前都深谙自己来靖王府的使命。左不过是媚惑靖王,耗他元气、伤他精力,乱他后宅,使他不能成事。

    邹凌春是想尽办法,要为靖王诞下子嗣。苏慕祯则是替皇后娘娘盯住靖王府,防范着有人怀上靖王的一男半女。

    宫里本就有□□那种事的教引嬷嬷,邹凌春为了早日爬上靖王床榻,可是习得一身好功夫。因被□□过,来了府上便竭尽勾引之能事,说起话来更是荤素不忌。

    “昨夜殿下,可是对我温柔小意,百般爱怜。”邹凌春拿眼尾瞄着苏慕祯,“哎!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不好!不小心崴了脚,还要殿下帮我揉搓……”

    苏慕祯扑哧一笑:“别说笑了,你可知道殿下昨日,几更天才回府?殿下素来对我是最好的,日日要我侍候沐浴,沐浴好了还不算完,腰力又好,可累坏我了……”

    云嫣听得直想啧啧,选择了闭起耳朵——靖王府内宅房中事,非礼勿听。

    彼时云嫣和两位侍妾正在临松阁正房的花厅里面。厅里摆着朱漆镶珐琅的平头案,两位主子各自坐在一张大圈椅上,边喝茶边说着话儿。

    苏慕祯容长脸,长相白净秀丽,今日身着一件淡紫色百合纹妆花褙子,湖绿色八幅湘裙,梳了流苏髻,戴赤金兰花簪子,显得大气端庄。

    邹凌春则生了一张桃子脸,红润可人。今日穿一身桃红柿蒂纹织金褙子,下穿羊皮金沿边白罗绣花裙,梳着坠马髻,戴鎏金穿花红珊瑚珠步摇,分外活泼娇俏。

    云嫣在平头案上裁了三块雪白的湖绫,在绷竹子上绷好,又分好线,穿好针。邹凌春的贴身丫鬟采儿和苏慕祯的贴身奴婢花枝,却只顾着听两个主子你来我往,连手都不曾搭一把。

    两个主子一开始还和风细语、绵里藏针,可过了一会儿,气氛就有点高了……

    “苏慕祯,你、你不要脸!”邹凌春气得要抓笸箩往她脸上扔,被采儿拦下了。

    “你要脸?”苏慕祯将茶杯往案上一趸,“殿下那儿肿了,你见过?你就是我见过的最烂的货!”

    两人原本就是婢女,也没什么涵养气度,竟为着嘴上机巧打了起来。

    一个操起青花瓷掸瓶里的鸡毛掸子,一个伸手揪住了对方的长头发,采儿和花枝一开始还拉架,可眼见拉不住,两个主子已经扭作一团了。两个丫寰都怕自己主子吃亏,拉着扯着,也比划起来。

    还是云嫣大喝了一声“住手”,才将场面压了下来。

    最后二人也觉得没趣儿,气得扔了手中的东西,各自去了东、西稍间里,闭门不见。

    只有采儿和花枝进进出出地打水取衣裳,服侍两位主子整理仪容。

    云嫣叹气。她今日本想早些回绣坊去的……

    好在二人还有所顾忌,算一算到了靖王要来临松阁的时间,便又不声不响地从东、西梢间出来,慢慢回到正屋里。

    苏慕祯是后一个出来的。她坐到案前,气闷地拿起桌上茶杯想要喝,却被云嫣一拦:“别喝!刚刚邹主子在你茶盅里洒了划粉末子。”

    云嫣说着,看向站立一旁的邹凌春。

    苏慕祯一愣,看向茶杯里,果然有浅浅一层粉灰。划粉是她们拿来裁布做针线用的,邹凌春这小蹄子是要作弄她?还是要毒死她?

    邹凌春作恶不成反气极,指着云嫣道:“你!你这个告小状的小人!”

    云嫣却不理她的恶语相向,泰然道:“邹主子,把手拿出来。”

    邹凌春不明所以,下意识将手往身后一背。

    “把手拿出来。”云嫣的语气平稳却坚持。

    邹凌春哼了一声,心想此刻自己手里又没有划粉,她必是无法抓住自己把柄。

    谁知她刚一伸出手来,手心乍然一痛。

    “赵绣娘,你干什么?!”

    云嫣一向谋定而后动。此刻她手里握着把戒尺,正是拿戒尺打了邹凌春的手心。

    反了反了!邹凌春气得直哆嗦,举手一个巴掌要扇过来,却被苏慕祯抓住了手腕。

    邹凌春嚷道:“好你个苏慕祯,跟个下人联合起来对付我!”喊罢便又要上前扯苏慕祯的头发。

    “啪”的一声,云嫣把戒尺打在平头案上,跟惊堂木似的。

    两个一呆,皆回头看她。

    云嫣开口道:“两位主子!我见花厅有一处猛虎蔷薇的双面绣屏,你们可知道,绣屏另一面,绣的是什么?”

    “……”邹凌春瞪着她,苏慕祯讷讷,俱答不上来。

    “我瞧见了,那上绣的是松间薛谭学讴图。”云嫣道,“可知道王爷为何要放一幅薛谭学讴图在此处?”

    两人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必两位主子也清楚。”云嫣整肃起身敛容道,“王爷每日回府必来看二位主子绣花。王爷煞费苦心,对主子们绣工多有看重,便是希望二位学薛谭持之以恒,而非浅尝辄止。青瓷不是教习嬷嬷,可得了一把戒尺。这戒尺向来不长眼睛,谁不好生学艺,琢磨旁的,就打得她拿不了针线!青瓷人微言轻,若两位主子不肯听信,我便跪到王爷面前告上一状,看王爷如何发落!”

    邹凌春气得咬唇,苏慕祯也杏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云嫣。

    说不定她真会去告状,一看她就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

    云嫣转过身,又道:“跟两位主子禀过一声,本姑娘并非府里下人,乃是王爷亲自去绣坊请来的教习师傅。要打要骂,请三思而后动。”

    “赵青瓷,你……”

    “青瓷今日便立下规矩,要随我学艺,张口只能叫‘赵师傅’。否则恕本姑娘概不应声。”

    反了真反了!一个绣娘竟敢在王府里大放厥词,要上天了!

    云嫣今日有如此底气,只因她看明白了——她看出来靖王是认真想让两位侍妾学好女红。

    若不然,他何以每日必来,察看两位绣活儿?

    既是认真的,便应该有个认真的样子。

    “从今日起,请两位主子逢五逢十各绣制一只香囊,相互馈赠,以示友恭。一来可相互监督绣工,切磋技艺。二来愿两位主子因刺绣交好,切莫再行今日乱耳之行。”

    云嫣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好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虽然两位丫鬟出身的侍妾多半没听懂。

    但就因为不懂,才更觉得她厉害了。

    两人刚刚掐过架,现在更是灰头土脸,气势上也倒了。

    “是……青,呃赵师傅。”苏慕祯和邹凌春应道。

    两人话音刚落,就有小丫寰进来禀告,说靖王回来了。

    苏慕祯和邹凌春闻言,赶紧抿了抿发鬓,提了裙子迎出去。

    “殿下!”

    “殿下回来了……”

    二人甜着嗓音低头福礼,一声声脆嫩地叫着靖王,别提多可人了。

    靖王今日穿着一身暗紫蟒纹亲王常服,看样子是从宫里回来。他走进来,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就落在她们身后落得远远的云嫣身上。

    云嫣也低着头,自是没有留意到靖王的视线。她心里觉得奇怪,外头都传靖王赋闲在家熬鹰逗鸟,可她却只见靖王每日早出晚归,十分勤勉的样子。

    “今日都学了什么?”靖王看上去心情颇为愉悦,一边开口问,一边往屋里走。他腿长,三两步就走到了正厅上首的方向,坐在了交椅上。

    他的两个女人低头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没有作声。邹凌春手心还隐隐作痛,攥着丝帕的手就紧了紧。

    这时丫寰花枝十分机敏地端了茶上来,苏慕祯赶紧接过,亲手捧给靖王:“殿下喝口茶罢!皇后娘娘知您最爱龙井,今日特差人送来了明前茶,给您尝尝鲜儿。”

    靖王接过茶盅,却没有喝,放在一边,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云嫣听得心里一紧。

    她不知道靖王竟是如此洞幽悉微。他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有立刻得到答案,便发现了异样。

    其实,靖王刚刚走进来时,三个女人脸色青的青、红的红,哪有看不出来的。偏偏她们自己还以为一片祥和、掩饰得天衣无缝。

    “赵青瓷?”

    云嫣猛地听到靖王叫她的名字,立刻直起腰来,道:“回禀王爷,方才我与两位主子练习回针,因针法之事,切磋了几句。”

    邹凌春赶紧道:“是呀,方才青……赵师傅告诉我们针法,与之前学的不太一样呢……”

    赵师傅?

    靖王的目光转过来,落回在云嫣那张小脸上。

    云嫣被他的眼光一烫,赶紧又道:“两位主子兴致极高,孜孜以学、不耻下问,此乃家宅之幸、王府之幸。民女深感王爷威重,深觉与有荣焉……”

    至于云嫣后面拍的马屁,靖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慢慢抚过她如羽扇的长睫,如新雪的粉颊,如早樱的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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