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嬷嬷恍然一惊,道:“这如何使得?青瓷姑娘,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云嫣不怕。别人有难,她从不是个置身事外的性子。

    如果云嫣没有在吕府当过粗使丫寰,没有攒过那每月五百文的月银,她也不可能知道,一个丫寰的月例银子对卖儿鬻女的穷人家是多么重要。

    可她都经历过了。为了那每个月五百文的月银,为了早日出府挣脱奴籍,她日日在灯下熬夜做补花,做得双目眼泪直流……

    云嫣不愿再忆起那些苦。眼下,她要好好活着,更要为自己证个清白。

    “青瓷心意已决,多说无益。莫嬷嬷,你们请回吧!”云嫣道。

    ……

    云嫣被靖王府留下的消息传到永晟绣坊的时候,肖月娥立刻像只炸了毛的鸡。

    肖月娥张口就将靖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赵青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本是他请去的女红师傅,她又不是府上使唤丫头,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被扣在了王府,这靖王安的是什么心?!

    还是闫光连忙上前制止了肖月娥破口大骂,就差上手捂肖月娥嘴巴了。

    平时一文钱要掰成两文花的肖月娥,一咬牙雇了辆马车。她一人气咻咻地冲到了靖王府大门口,要见云嫣。

    门子自是拦着肖月娥不让见。

    肖月娥问他,缘何要将她们家绣娘扣在府上?门子诲莫如深,支支吾吾又说不出所以然。

    肖月娥便知事有蹊跷,先回了绣坊不提。

    过了晌午,肖月娥又上靖王府来了,却是抱着一只小包袱,对门房道:“我知道你们府上有病人!莫不是得了什么疫症吧?”

    那门子一惊,矢口否认。

    肖月娥就把闫光告诉她说的话,说给门子听:“王府上的事,本不该我们打听。只是我们绣娘被扣在府上,我总不能不闻不问。今日来,不敢给王府添麻烦,不过是给绣娘赵青瓷送换洗衣裳,您可以验过。府里就算有什么事,我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去,拿永晟绣坊的招牌来担保!”

    门房见肖月娥脸尖眼厉,是个烈货,怕不依了她事情会闹大,王府面子上不好看。回头就禀了苏慕祯,说来人抱了个小布包袱,是特来给云嫣送换洗衣裳的。

    靖王不在府上,苏慕祯也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又想息事宁人,便让肖月娥进去了。

    肖月娥于是从角门进去,由小丫寰领着走了好半晌,一路东张西望的。

    她还是第一回进王府,眼皮子浅,不禁惴惴。暗自感叹府内布设繁华,心中啧啧。

    终于到了临松阁。

    肖月娥抬眼一看,却只见临松阁大门紧闭,四下寂寂。心中慨叹闫光料事如神,便开口细问小丫寰究竟。

    小丫寰本是邹凌春院儿里的下人,也是因了云嫣挺身而出而逃过一劫,此时感念道:“肖娘子,青瓷姑娘与我家邹主子在里面。邹主子生病,还是青瓷姑娘在贴身照料。”

    肖月娥追问:“你家主子得了什么病?”

    小丫寰略一迟疑,然后小声耳语给肖月娥听。

    肖月娥讪然。看这副光景,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府上这么多下人,如何就把青瓷关在了里头贴身服侍?

    云嫣正有些饿,就听门口的小窗笃笃敲响了。她心里一喜,隔着帘子问:“中午可是有红烧肉吃?”

    她好像都隐隐闻见肉香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红烧肉?!”竟是肖月娥的声音。

    云嫣微一错愕,便笑着走过了来,道:“怎么是你?你倒不怕死。”

    “我来给你送换洗衣裳。”肖月娥说着,帘子掀动,将一只布包递了进来。

    领肖月娥进来的小丫寰站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病气。

    肖月娥回头见人离得远,摸着里头硬硬的东西,压低声音对云嫣道:“找个时机,把那尸痨结果了,你就能回绣坊!”

    云嫣一摸,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乃是精钢制成,小巧玲珑,甚至可以藏进袖子里。

    云嫣眼神动了动,一声不吭地收下了。

    “早点动手,对她也好!”肖月娥低声道,“到时候席子一裹,没有人胆敢解开来看!”

    云嫣没有接话,淡定地将包袱收下,仍是隔着小窗门的帘子跟肖月娥说话:“明日你再来一趟,把我枕头下的书捎过来……这些日子,别的绣坊铺子若是问咱们买铜扣,卖是卖得,但一定嘱咐灞桥铜铺,扣子一律须得打上麒麟徽记。若是她们的绣品想要绣上永晟的徽记也可行,让她们将绣品带来一一验过,由咱们绣,他们出银子。杨铜匠那儿活儿若是太多了,就跟他商量,将那铺子包下来……”

    肖月娥一一应下,待到送饭的婆子来小窗口了,她才起身告辞。

    临走时,肖月娥又不忘看一眼云嫣手中的布包袱。领路的小丫寰见肖月娥依依不舍的,便道:“肖娘子放心罢,我们定会将青瓷姑娘伺候好的!”

    肖月娥哼了一声,转身时向攒盒里瞅了一眼。

    嚯?还真有红烧肉……

    云嫣高高兴兴的,提了食盒进里屋侍候。她把炕桌支上,便伸手去扶邹凌春坐起来。

    谁知,却被她一把挥开。

    邹凌春指着云嫣,破口大骂:“赵青瓷你这贱人!下流东西!要不是你,本主子怎么可能染上这腌臜病!”

    说罢邹凌春伸手将炕桌上的食盒一扫,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和红烧肉一起打翻在地的,还有馒头和炒鸡蛋……

    云嫣咬唇,心头好生疼惜这些吃食……抬眼一看,邹凌春面色如鬼,眼神绝望凄厉。

    云嫣不恼,道:“邹主子,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要好起来,就得好好将养,不想吃饭,总得攒些力气吃药吧?!”

    云嫣说着蹲下去,把地上的碗盘拾起来,又细细挑了尚能吃的东西端了,躲到屏风后面吃了起来。

    ……

    打云嫣入府,除了厢房和院里的净房,还从未敢在这临松阁院里四处走动,怕的是冲撞冒犯了王爷和其他主子。如今已没有了顾忌,云嫣便借着如泻的月光,将院里四下转了个遍。

    原来院子里还设有一处小厨房,炊具物什一应俱全,云嫣心头一喜。她抱了枯枝生火,烧了些热水。

    云嫣记得吴敬睦老先生说过,疫病最是怕热,又惧辛辣。她便无师自通,每日用烧酒擦试屋内物件和用品,然后将抹布煮透。

    又听说病从口入,吃饭前也要将碗筷烫熟。云嫣侍候邹凌春吃饭喝药时,也记得用松江布覆了口鼻。

    孙良医仍是每日巳时来一趟,替邹凌春诊脉开药方子。

    待云嫣收了迎枕,孙良医问她:“最近几日可按时吃药了?”

    云嫣回道:“吃了。可邹主子说她心口发胀、口中无味……莫不是用药的缘故?”

    孙良医沉吟片刻,道:“待我再开一副安稳的汤药,一起煎服。”

    云嫣点点头。她识得字,趁孙良医写方子的时候瞧了一眼,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白日里,云嫣拿石灰洒了院子。到了夜里,地上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月影下的松柏虬枝如同鬼魅一般,黑黢黢地似在向人逼近。一整座院子里没有了来回走动的下人,空荡得瘆人。整个临松阁显得阴森沉寂。

    云嫣端了汤药到邹凌春跟前的时候,只见邹凌春白着一张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邹主子,该吃药了。”

    云嫣轻声细语地,扶邹凌春坐起来,又拿了靠枕给她垫在后背,端着药碗服侍她吃了药。

    吃过药,邹凌春就将后背的靠枕扔开,自己往床上面躺倒。

    云嫣看她这么一日日躺着也不是个事,便一边收拾碗勺,一边道:“我看您今天气色好了许多。外头热气也散了,挺凉快的,要不要给你开了窗屉透透气?”

    邹凌春不吱声,却是两眼直勾勾看着云嫣。

    云嫣扭头看她,温言道:“明日天好,您若愿意去外面透透气,我便扶了您出去……”

    还没等云嫣说完,邹凌春却猛地伸出手来,拽住了云嫣头上的攥儿,并就势坐了起来,竟扯着云嫣的头往床柱子上撞。

    力道出奇地狠。

    云嫣一个不防,额头已经撞在床柱子上。她吃痛,下意识揪住自己发疼的发根,奋力挣扎了几下,便挣开了去。

    邹凌春气得发抖,扑上来要抓她:“我弄死你!我弄死你!要不是你这个贱胚子,我何至于此?!”

    云嫣往边上一躲,邹凌春扑了个空。她失心疯似的倒在了床沿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云嫣此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邹凌春是个脚下如绵的病人,自然是伤不了她。可云嫣头上刚才挨了一下,当即就起了个大青包,叮在她明净透白的额角上,分外惹眼。

    云嫣看邹凌春在那儿哭,心头也觉怜悯——让邹凌春发泄发泄也好,免得成日自怨自怜,怄坏了身子。

    云嫣自己也很委屈,无心劝慰别人。她抱着头,蜷缩在一边,拿小手揉着头上的大青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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