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环境不算很好,  六张病床挤在狭小的空间内,住满了病人,各种味道交杂在一起,  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直往呼吸里冲。

    禾央在何城的病床前,  坐着凳子,趴在有些硬的病床上,  两只胳膊交叠垫着脸,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小半夜。

    订好的闹钟响起。她缓缓睁开眼,  黑白分明的眼瞳浮现清晰的红血丝,眼皮沉重得好似有千斤重,她抬手揉了揉,揉得两只眼睛红红的,这才稍微清醒过来。

    然后她就直坐在凳子上,  先看了眼沉睡的何城,  又看了眼快滴完的吊瓶。

    护士把吊瓶换成新的。

    成年后的何城褪去少年时期的稚嫩,整张脸轮廓分明,  过分白皙的面容并不会让人觉得孱弱,  反倒透着股阴冷的气息。

    眉如刀锋,  薄唇紧抿。

    唯一能消淡锋利寒凉气质的双眼紧闭,  两颊瘦削,微微向里凹陷。

    医生说他长期营养不良,饮食不规律,胃部已经无法适应正常人能够接受的饮食。只能吃流食或者是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循循渐进,  否则还会像这样吃进去多少全部吐出来。

    禾央微不可闻叹口气。

    她的五官清秀,眉眼舒展,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看一眼会让人不自觉跟着心情变好的长相。清晨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屋内,她从凳子起身,弯腰凑近还在睡觉的何城,舒展的眉头渐渐在眉中挤出小小的沟壑。

    那双含笑的眼睛都带着低低的、颓丧的味道。她的嘴角向下一撇,有些气愤,又有些心疼的语气。

    “你骗人。”

    说什么每餐都由保姆送来,他根本都没吃吧?

    看看他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她的手指抓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隔着一层棉布捏着他袖角旋转一下,像是在出气。

    “以后要乖乖吃饭,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隔壁病床有翻动的声音。

    凌晨五点半。

    大家都快醒来了。

    禾央不再耽搁,打车回家。

    何城醒来后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足足有一分钟。

    手背传来熟悉的感觉,是针扎进身体里,浑身的血液细胞仿佛在重新组合,他的右手缠着固定针的胶带,很不舒服,他蹙起眉头,本就比常人深黑的眼瞳直射出阴冷的视线,四周难闻的气味令他胃部的绞痛更加强烈。

    随着疼痛一起来的,还有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

    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缓和,动动僵直的唇角,有些期待地转移视线,可惜并没有记忆中那人的身影。

    他的心脏立刻被失望以及隐隐的暴戾席卷。

    他几乎是一刻都无法忍受,胃部的疼痛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对禾央的妄想以及醒来后的失落令他无法安静地待在病房里,他的呼吸渐渐被什么东西堵住。

    很难受。

    他拔掉手背上的长针,另一只手掐着脖子努力喘息。

    叮铃一声——

    是新信息到来的声音。

    陌生的、从未响起过的专属铃声响起。

    他早就利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禾央的联系方式,偷偷存在手机。直到昨天晚上,手机里的特殊联系人才得到光明正大露脸的机会。

    【我回家做饭啦,煮的小米粥和鸡蛋羹,医生说你有胃炎,只能吃这些容易消化的食物。你记得让护士给你拔针,这是最后一瓶。我马上回去。】

    【醒了回复我哦。】

    何城坐在病床上,旁边是挂起的吊瓶,吊瓶的针垂直落下,针孔嘀嗒嘀嗒落着药水,在地面氤出一小片水渍。

    他的右手因为拔针不当针眼鼓起。微微有些涨痛。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紧紧抿起的唇角露出一丝缝隙,往上翘了翘,旋即那颗被冷水泡过的心脏迅速回温,噗通噗通响得剧烈。他握着手机,不曾体会过的情绪占据他整个身体,是愉快、喜悦,以及令他脸颊不自觉红透的羞涩。他感觉他整个人融化成不可思议的柔软的棉花糖,嘴里尝到甜滋滋的味道,触在手机屏幕上的指尖颤抖。

    他打下一行字。

    【我等你回来】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写。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照顾,我现在好多了】

    他有些懊恼地垂头,把编好的话再次删掉,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紧张地把内容发过去——

    【我醒了。】

    发完后何城坐在床边发呆。

    他仔细读着这句话,会不会太冷淡了?他沮丧地点点显示已经发送的短信,可惜这不是聊天软件没有撤回的选项。他想要好好感谢一番禾央的行为,好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位懂得感恩的好青年,再表达一番他现在身体仍不太舒服,离不开她的陪护,希望她能一直留在身边

    可这些话他只能想想。

    到最后只发出“我醒了”三个字。冷冰冰的三个字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又加了三个字——

    【谢谢你。】

    好生疏。

    可惜没办法。

    他希望在禾央心里留下好印象。

    一位有礼貌知感恩的人。

    禾央很快回到病房。

    熬粥需要时间,她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在医院待了一晚身上都有味道了。她没把头发绑成低马尾,在头顶盘了个蓬松的丸子头。

    穿了件版型贴身的白色短袖,深色牛仔裤,小白鞋。她的身高在女性里算高挑的,体型偏瘦,一身打扮简单又充满活力,临走时,她返回涂了显气色的口红。

    不太显眼的颜色,将她的面容衬的精神很多。

    开门就看见乖巧坐在病床上的男人。

    他穿着昨晚的那身衣服,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无力,显得可怜又委屈。他倚着床头,左手挂着吊瓶,吊瓶里的药水还剩下半瓶多,换到他左手边的位置。

    禾央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桌:“吊瓶怎么换位置了?”

    何城眼睛亮亮的,闻言有些羞赧垂头:“我醒来的时候起得急了,针不知道怎么给带出来了。”

    他抬了抬左手,像是在讨好:“我又让护士给我扎上了。”

    禾央不太知道怎么跟成年后的何城相处,毕竟两人在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相熟的人。

    可她分明看到他眼底有跟少年何城一样明显的、晃眼的期待,像是讨要夸奖的小朋友。

    她以为自己花眼了,应了一声:“你小心点。”

    何城:“好。”

    禾央把盛着保温盒里的粥和鸡蛋羹拿出。

    何城偏头注视她。

    禾央侧对他,只露了侧脸,微微弯下腰去拧保温盒的盖子,她的掌心应该是有汗,第一下没有拧开,她眉眼罕见露出窘迫的情绪,眉头轻轻蹙起,透着薄红的双唇撅了下,又很快恢复正常。第二下终于拧开了,她就翘起唇角,连眼底都带上愉悦的情绪。

    何城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这些独属于女孩子的细微的情绪变化,他从前根本不敢想象会有一天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的脑海里勾画的禾央只有微笑的模样,或是生气的恼怒的模样,从没有这样细微的真实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起在国外疗养院的那三年。

    最开始何谨言妄图让他忘掉禾央,没收他的手机,藏起所有关于禾央的信息。他很快萎靡,像朵烂了根的花,花瓣一片片落下,渐渐枯萎没有生机。直到禾央的照片再次送到他的面前,他的病情才渐渐好转。

    他得以捧着禾央的照片,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拿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跟疗养院的心理咨询师聊天。

    没有什么可聊的,他的生活无聊透顶。

    直到心理咨询师主动提起禾央,他起了兴趣,跟咨询师谈论谁是最可爱的女孩,他坚定地站禾央。禾央的笑眼弯弯,虎牙俏皮,声音明快,没有一个人不会喜欢她。

    再然后,咨询师为他播放了一则短片,是关于婚纱的广告片。

    男人置身灰色迷雾中,迷雾层层,遮天蔽日。忽然有声响传来,视线之中,女人站在迷雾的另一端。随着女人的出现,迷雾渐渐朝两边散去。缓步而来的女人穿一席华美婚纱,宽大的裙摆坠在地面,随着她的步伐在地面开出一朵朵明媚的小花,蜿蜒至男人的脚底。镜头拉进到两人含笑对望的面容,周遭迷雾彻底散去,蜿蜒到尽头的花道,棉花团似的云朵,蔚蓝的天空,绿色的田野。如同置身童话乐园。

    遇见她,于是世界有了色彩。

    画面定格在最后出现的广告语中。

    咨询师含笑的声音响起:“婚礼是每个女孩子的童话梦。禾央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大,现在她还在上学,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紧接着可能会遇见她喜欢的人,或者喜欢她的人。你说过的,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那么我猜想追求者一定不会少,或许现在已经在谈?”

    “你能忍受她跟别的男人结婚生子吗?”

    何城不能,他完全不能。

    从那天后,小小的梦想种在他的心底。在疗养院闲暇之余,他查看大量的书籍和电影,并且在病情得到控制后还被允许去附近的艺术大学旁听学习。

    他的手很巧,很小的时候便能在屋子里坐一天,只为了把窗外那棵樱桃树画得栩栩如生。他痴迷望着传送来的照片,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小裙子,华美的、优雅的、张扬的、日常的,他想象穿在她身上的样子,甜蜜得连梦里都是百花绽放的沁香。

    何城在禾央转身看向自己时,缓慢露了个微笑,乌黑瞳仁透着亲昵讨好,笑容乖又甜。

    他说:“禾央,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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