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乔亦阳没听清,毫无征兆地歪了下头。

    他们并排走,本就不宽裕的距离被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拉得更近,黎淼甚至闻到了他发梢末端还没干的天蓝葵洗发水香气。

    她梗着脖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黎淼不懂警察的职级划分,只是刚才听到“警长”这个词,下意识就自动补齐“黑猫”两个字,就好像听到“大郎”,就会在脑海里自动补齐“武大郎”的思维惯式。

    乔亦阳一问,她就知道说错话了,想着该怎么狡辩为自己推脱,乔亦阳已经反应过来,一字一顿地重复,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调侃:“黑、猫、警、长?”

    黎淼:“……”

    乔亦阳闷声笑,肩膀一颤一颤的,就算余光迟钝感受不到,他的影子形状也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黎淼恼羞成怒,快走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到了分岔路口她脚步没停,接着往公司走。

    到公司楼下还是一杯瑞幸,因为这个点儿出工,不到凌晨回不来。

    她点的是生椰拿铁,滚落着圆胖胖水珠的塑料杯身外贴着带有饮料名的白色标签,看到“拿铁”两个字,她联想起那天在警察局外面,他同事说的那句“拿什么破铁”,倏地笑了。

    “笑什么呢?”杨雅慧疑惑地问,这个破选题她都快愁死了,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黎淼还能笑出来。

    “啊?”被叫到名字黎淼才察觉到自己在笑,她嘬了嘬腮,让表情平淡下来,“没事。”

    杨雅慧狐疑地喃喃自语:“跟谈恋爱了似的。”

    黎淼手瞬间紧张握成拳,因为听到谈恋爱三个字,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那天在审讯室里,低头做笔录的乔亦阳。

    如果时间能倒流,十五岁那年,她的男朋友是乔亦阳,那理所应当。

    可二十四岁的这年,如果她的男朋友是乔亦阳,就显得难以想象了。

    乔亦阳还是那个乔亦阳,可黎淼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早就不是了。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出发去医院,医院就在公司附近,十分钟就到了,比医院同意的采访时间早了将近一小时,但各家记者也都陆陆续续来了。

    黎淼从包里拿出花露水喷雾,喷完之后传给大家挨个喷。

    负责摄影李家宁喷完说:“小黎真是面面俱到,每次外采都把大家照顾的很好,这样的好同事得好好珍惜。”

    杨雅慧接过花露水,呲呲到处喷,喷到她的名牌小羊皮包上也完全不心疼,仰着头骄傲的样子好像她才是被夸的那个人:“当然了啊,淼淼细心又会照顾人,是我的宝藏同事!”

    好像每次外采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以前黎淼总是会受宠若惊地回应“没有没有”,但自从她发现她越说他们夸得越起劲儿以后,再碰到类似话题黎淼就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后打开手机里的初级版扫雷,反正她玩一会儿这个话题就会过去。

    医院外面围了很多同行,因为他们的行为架势一看就是记者采访,所以不少路过的路人都会好奇地驻足围观。

    没办法,人的天性就是跟风和凑热闹,黎淼在这行一年多也习惯了。不过,最外圈那个杵着拐杖,绑起一条腿还试图跳起来看的男人还是短暂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毕竟看热闹看成这样也实属少见。

    她目光本是随意一扫,但是在瘸腿男人旁边,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在素材视频里一闪而过的人。

    镜头太快,其实她没看清脸,但那个女生身上的迷彩服着实显眼,和猝死女生身上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

    她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离开中心包围圈,走到迷彩服女生旁边,递给女生一瓶水:“你不是来看热闹的吧?”

    女生没接,看着黎淼胸前摇晃的记者工牌,欲言又止。

    黎淼本来就没打算掩饰身份,但是语气很亲和,就像是和朋友聊天那样问道:“你是她同学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女生吸了吸鼻子,点头。

    尽管她们这边聊天的动静不大,但黎淼在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的记者,有一家刚赶过来的媒体,撞见她们的谈话,摄影师问记者:“前面围的人太多了,你要不要也过去问问她同学?”

    记者看了一眼,往前走的脚步蹬蹬蹬没停,说话的语气带着对同行的鄙夷:“军训总共才几天?就算是同学也都还是陌生人呢,一看就是来蹭热度的,能问出什么?”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也没特意藏着掖着,反正自古以来同行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大家索性就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黎淼没被他的阴阳怪气刺激到,因为他说的话黎淼并不认同。

    黎淼就是高一军训就认识的她曾经的好朋友,叫许晨光,黎淼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名字。

    不过,那时候,黎淼不叫黎淼,她以前的名字过分女性化到艳俗,叫黎花。

    她从小就想改掉那个难听的名字,但是每次都被父母以太麻烦了为理由拒绝,以好记为借口,强迫她继续用“黎花”这个名字。

    巧的是,许晨光也是从小就改名,因为她觉得她的名字太男性化了。

    两个女生,身高相仿,分到同一宿舍,又有同款烦恼,在陌生的环境下成为好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们相见恨晚,无话不谈,聊天聊到整夜不睡觉,为了不吵到其他同学,就蹲在军训营地的走廊里聊,第二天训练除了脸上乌青的黑眼圈,还有满身圆圆大大的蚊子包。

    黎淼在那时候知道了许晨光身上最大的秘密。

    许晨光父母是开麻将馆的,她初中被家里麻将馆的客人性/侵,但是父母还要做生意,没有声张,就拿了对方的钱私了。但杨晨光后来还是在家里的麻将馆偶遇过那个客人,尽管父母对他的态度已经不似从前热络,可她还是觉得恶心。

    她讲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还笑着问黎淼有没有秘密。

    黎淼从前的生活简单得多,她没有什么过于跌宕的经历,但好朋友的第一要义就是要交换秘密,而那时候黎淼唯一的秘密,就是暗恋乔亦阳。

    她还记得许晨光得知这个消息时眼睛瞪得好大,比黎花得知她被性/侵的眼睛还要大:“啊?完全看不出来啊,我看好多高二的都过去找他要手机号了,你怎么没去?”

    高二去年没有军训,和他们那届高一放在一起。乔亦阳在人群中分外亮眼,又是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性格,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找他要手机号再正常不过,以前他们在附中也有女生找他要过,这些事黎花都知道,她不是不急,但黎花有少女的骄矜,不仅没开这个口,甚至来军训后她连招呼都没跟乔亦阳打过一次。

    “看不出来才叫秘密啊。”黎花语重心长地说,“我没他手机号,但我初二就有乔亦阳企鹅号了,那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句话没说过。”

    许晨光腿正好蹲麻了,听到这直接跪在黎花面前:“你初二就喜欢他了??”

    “没没没。”黎花把她扶起来,两人站起来聊,“那时候我俩去参加区数学竞赛,忘了为什么就加上了,但我那会儿不喜欢他。”

    许晨光捶着腿问:“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挺喜欢他的。”黎花耸耸肩,伸出食指比在她嘴唇上,“你现在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了,我们原来附中一起升上来的同学都不知道,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啊!”

    许晨光:“一定的。”

    黎花收起食指,亮出小拇指,认真到黑眼珠闪闪发亮:“我也给你保密!”

    军训,烈日,好友,秘密。

    定格了那年青葱的八月。

    黎淼高中军训只有七天,朋友之间就能知道那么多事,当事人的大学军训十四天,出事的这天他们已经训练十一天了,所以黎淼觉得,这个女生一定会知道些什么。

    毕竟她身上的迷彩服还没脱,从早上待到现在,至少应该是当事人军训期间最好的朋友。

    半晌,女生怯懦开口:“你不怕我是蹭热度的吗?”

    “蹭热度的话,早上那会儿热度更高吧。”黎淼拍拍她的肩膀,又把水递上去,“喝吧,你嘴巴都干得起皮了。”

    女生接过水,动手拧瓶盖,还没拧开,眼泪就吧嗒落在地上,她颤声说:“许晨有心脏病。”

    不用想,许晨就是猝死的那位女学生。

    但听到这个名字,黎淼的眼神无意识缩紧。

    许晨。许晨光。

    同样是军训。

    她心里的想法不由自主变得恶毒。

    要是许晨光也有心脏病就好了。

    要是许晨光也在军训的时候猝死就好了。

    那她,一定会像这个女生一样,守护在保存她尸体的医院外面,安安静静的,不蹭任何热度。

    她会送走她最后一程。

    这时黎淼的手机响了。

    她被微信提示音吓了一跳,低头看了一眼,发消息的是乔。

    微信的标志清新干净,就像是给她发消息的这个人一样纯洁美好。

    黎淼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滚烫的血液在四肢里横冲直撞。

    和乔亦阳那样干净的人比起来,这样邪恶想法的自己,好像一个在朗朗白日下,散着腥臭恶气,无处遁形的阴间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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