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催促的喇叭声响了好几下,江如练才如梦初醒般穿过十字路口。

    她的神情是恍惚的,她的思绪是混乱的。

    这不像是师姐问出来的问题。

    一定是她听错了!

    不到半分钟,卿浅低着头,指尖点在塑料盒子上,一下又一下。

    幽幽道:“不能脱吗?”

    江如练一脚下去,差点没把油门踩死。

    这话放普通朋友之间,是妥妥的性/骚扰!

    可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她师姐,江如练想起她曾几次探究过这件衣服,猜测卿浅只是对人与妖的差异感到好奇。

    毕竟光溜溜的两脚兽没有羽毛和翅膀,保暖全靠外物。

    师姐就是典型的例子,从前过冬都要披狐裘、点暖炉。

    她稳了稳心神,目视前方,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

    “可以脱,还可以直接变没,很方便。”

    “哦。”

    之后卿浅继续盯着她的食材,看上去只是随口一问。

    江如练暗道果然只是好奇,怪自己心思不纯洁,啥都能想歪。

    过了会儿,卿浅似乎看腻了无毛鸽子,偏头又问:“脱下来以后还能再变凤凰吗?”

    “可以啊。”

    江如练耐心地为师姐答疑解惑:“凤凰的羽衣防风避雨、水火不侵,脱下来给别人穿都行。”

    卿浅垂眸,慢悠悠地回忆道:“书上并无羽衣的详细记载……倒有一则游记提到过凤凰。”

    “修士上山踏青,误闯封印,发现桃源仙谷,木屋两三间,似有人居住。修士深入,见屋内堆金积玉,极尽奢靡。”

    听起来像寻仙问道的普通游记,但江如练太阳穴一跳,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她连车都开快了不少,卡着最高限速在车流中穿梭。

    卿浅就同儿时一样,用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声音给她讲故事。

    “床上有名男子,身披艳红羽衣,见来人大呼救命。问他缘由,才知他是凤凰的伴侣,想解除道侣契不成反被囚禁在此。”

    她顿了顿,余光乜向江如练。

    “据说他脚腕上的锁链,有两指粗,用尽办法都挣脱不开。修士帮他不成,还差点被赶回来的凤凰烧死。”

    江如练心中大惊,人族真的什么都爱往书上写,还要代代传承。

    像这种顶级黑料,简直影响凤凰的声誉!

    忠贞不渝,是加分项。

    但占有欲太强,伴侣要求离婚就锁链伺候,妥妥的扣大分。

    上了盘山公路,江如练的车开得越发离谱,转弯不带减速,嘴里还振振有词。

    “每只凤凰的性格都不一样,这只是个例,师姐就当看个故事,不要放在心上。”

    卿浅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看向窗外:“哦,是吗。”

    听起来半信半疑。

    江如练面色沉重,只觉得自己和书有仇,挨上了准会倒霉。

    当初发明文字和纸张的人类,怎么没有被妖怪抓起来?

    片刻后,江如练打开车门,示意卿浅到了。

    但后者没有动,抬眸问:“来这里做什么?”

    远处的香樟树高大挺拔,遮挡了大部分太阳,在青石台阶上筛下斑驳光点,风一吹,就碎了满地。

    这里不是江如练家,而是停云山的山门前。

    江如练还以为卿浅是怕自己又胡来,比如丢下她自己去d市,打完带着一身伤回来。

    这种事情她以前没少干。

    于是连忙解释道:“我家里没有师姐的衣服,毛巾牙刷也全是一次性的。要出差怎么好带这些。”

    说完还安抚性地笑了笑:“放心,我回去种竹子,不会闯祸。师姐收拾好东西,我明天来接你。”

    卿浅望着她,眼底眸光晃了晃。就像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程度。

    几秒钟后才抱着塑料盒,慢悠悠地下车,头也不回地踏上青石板路,消失在长阶尽头。

    江如练说到做到,送走了卿浅,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种竹子。

    生怕这几颗娇贵的植物死掉,辜负了师姐的好意。

    她不会驭土,只好用灵气凿坑,再把竹子放进去填上坑、浇水。

    最后一颗竹子栽进去,太阳已经西沉。

    江如练若有所感,抬头,一只鹰隼盘旋而来,将爪子上的东西放到地上。

    她将东西拎回房间拆开来看,是一个密封严密的食盒。

    打开食盒的上层,半只鸽子躺在汤里,肉可脱骨,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江如练脊背发凉,焯。

    往好了说这是师姐亲手下厨熬的汤,全是心意,往坏了说,这是死亡警告。

    警告她要是乱来,下场就有如此鸽。

    她谨慎地端起汤放到旁边,满满一盒蒸好的竹米饭就出现在眼前。

    货真价实的玉竹米,灵气浓郁,芬芳扑鼻。也不知卿浅是如何催熟的。

    还没吃进嘴里,舌尖就仿佛尝到了那股清甜的滋味。

    自从中了蛊,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短短两天抱了师姐三次,也太幸福了吧!

    停云山以云海烟霞出名。

    游客们扛着单反相机、乘坐缆车上山,只为浩荡汹涌的云海,和喷薄初升的朝阳。

    而游客到不了的更深处,修真者们登上九百九十级长阶,却是为了一睹这古今第一宗门的风采。

    裴晏晏坐在梨树下,懒懒打了个哈欠。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姑娘推开院门,左顾右盼,如履薄冰般踏进来。

    “咦?怎么是个生面孔。”

    突兀的招呼声,把顾晓妆吓了一跳。

    等望见了裴晏晏道袍上的繁复云纹、确认了身份,又匆匆上前作揖。

    “裴掌门好,晚辈顾晓妆,替妖管局送来档案。”

    哪怕裴晏晏看起来比自己小,论辈分和身份也得向她行礼。

    裴晏晏扫过她鬓角的薄汗,心下了然:“新来的?怪不得。你从后门上来只用爬九十九级台阶。”

    “……受教了。”

    顾晓妆无语凝噎,哪知道这第一宗门前后两幅面孔。

    她将厚厚的档案袋递给裴晏晏:“是近十年来江队的工作记录。”

    哪知裴晏晏轻“嘶”了声,小脸皱成一团,大事不妙的样子。

    她身后窗户忽地打开来,从中探出只纤细的手和一截雪白的皓腕,摊开手心,像是在讨东西。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清冽如寒泉的声音。

    “江如练的档案?给我看看。”

    这下子顾晓妆的脸也垮下来,她哪知道卿前辈也在这里。

    她余光瞥见裴晏晏朝她点头,意思是可以。

    妖管局每十年归档一次,纸质档案分两地存放,其中一个是妖管局本部,另一个自己定。

    顾晓妆拿着档案,轻轻放到卿浅手上。转身不敢再回头,快步回到梨树下。

    裴晏晏抬了抬下巴:“坐。”

    还平易近人地给她倒了杯热茶,看样子是想唠唠嗑。

    完全不懂这位小掌门意欲何为,但她都这样说了,顾晓妆也只能从命。

    她刚坐下,裴晏晏就抛出个问题:“你猜江前辈为何能留在妖管局。”

    顾晓妆一脸懵逼:“因为她太强?”

    裴晏晏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

    “根据妖盟和人族互助友好协议,每片区域只能有一只大妖。妖盟s区里其实已经有一只了。”

    “然而前辈表现良好,主动为人、妖两族和谐相处牵线搭桥。打趴了s区那只熊猫,还逼迫他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裴晏晏满脸意味深长:“妖管局需要一只大妖,好与妖盟沟通,于是就将江前辈留了下来。”

    她话没说完,最好是一只能听话、能控制住的大妖。

    这抑扬顿挫的语调、情感丰沛的声音,把顾晓妆唬得一愣一愣的

    “啊?这是我能听的事吗?s区的大妖是只熊猫?国宝可以打吗?”

    裴晏晏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窗户那边。

    电光火石间,顾晓妆的情商上线,明白了。

    这番话不是给她听的,而是为了里面那位气质清冷的美人。

    说白了,也就是借由聊天的名义为江如练说点好话。

    难怪她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掌门人,原来是掌握了说话的艺术。

    不要直接的,要先绕他个一百八十道弯,尽显高深莫测。

    她演技浮夸地鼓掌:“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裴晏晏嘴角抽了抽,有些怀疑这姑娘是怎么进到队里的。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咚”的声脆响,像是指节敲在窗户上。

    卿浅看完了。

    档案又被取了回来,还没封口。

    裴晏晏抖出来几页,放在桌子上,两个人都能看见。

    密密麻麻全是各类警告。

    上班迟到早退、莫名偏离任务地点、顶撞上级……

    看得顾晓妆眼花缭乱。

    莫名的,裴晏晏语气沉了下去,捧着茶杯也不喝,目光不知落到了哪处记忆里。

    “江前辈几百年来从未杀过一人,甚至最严重的也不过折了某人一臂,还是能装回去是那种。”

    比起其他动辄填埋一座城、冰封一个镇的大妖,简直是人畜无害小可爱。

    “她也就是嚣张了点、嘴毒了些,处事不会太过分,停云山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妖管局那几个老头子也知道。”

    顾晓妆赞同地颔首:“江队是挺好的,只要不加班,那就是理想中的上级。”

    主要表现为只要不凑到她面前,她就会当你不存在。

    她叹了口气:“老一辈人太固执己见,对妖族算不上友好。谁都知道江队和那几个人族不和。”

    大概是聊到了兴头上,裴晏晏拧着眉踢了踢桌子脚,满脸嫌弃遮都遮不住。

    “确实,现在师叔祖出关,他们更是有恃无恐,敢把张天师和她安排在一起。贱不贱呐。”

    她甚至不绕弯了,直接大大咧咧地吐槽。

    顾晓妆有点没听懂:“有恃无恐?”

    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在顾晓妆探究的眼神里,裴晏晏缓缓捂住脸,从指缝间挤出细小的声音。

    “糟糕,光顾着聊天,说错话了。”

    “他们又听不见,你随便骂。”

    裴晏晏不捂脸改捂耳朵,趴石桌上,眼皮也耷拉着,相当丧气:“不是这个……唉,说不清楚。”

    昨晚,她去给卿浅送食盒。

    随口闲聊道:“师叔祖也要去涂山?”

    “嗯。”

    后者眉眼疏冷,动作却很仔细。

    装好竹米饭后去舀汤,突然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江如练这几年出过s市吗?”

    裴晏晏想也没想:“没有。”

    “为什么?”

    “谁知道呢,明明以前辈的能力,就算偷跑出去妖管局也抓不到她。可能这里有什么她很在意的东西吧。”

    她刚说完,卿浅准备盛进食盒里的汤忽然洒出来几滴,溅到了桌子上。

    裴晏晏随手抓过软帕擦干,放东西的时候蓦然瞅见卿浅垂眸。孤零零地站在灶台前,明明是烟火气十足的地方,她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她那时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想到第二天又没管住嘴。

    裴晏晏一声不吭,咕咚咕咚地饮茶,不肯再谈。

    这就如同没有结局的故事。

    听得顾晓妆如鲠在喉,只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好忘掉它。

    事情很快来了。

    卿浅没由来的咳嗽起来。

    不是一声两声,而是一连串。压抑的、被捂在喉咙里的咳嗽。

    裴晏晏面色一变,揣着档案就往外走:“你守在这里,我去给师叔祖端药。”

    她走了多久,顾晓妆就听卿浅咳了多久,断断续续的,带着急促的轻喘。

    听得人心都揪起来了。

    好在裴晏晏手脚麻利,端着汤药还能健步如飞。

    满满当当一碗药送进去,没过多久咳嗽声就渐渐止息。

    守了片刻,两人极其同步地坐下,深呼吸,一口气还没呼出去,江如练就跟一阵风似的掠进来。

    顾晓妆拍拍胸口,差点没被吓噎着。

    这只凤凰的衣服上不知挂了什么装饰,相互碰撞,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发尾的红色更是像要烧起来一般,灼灼夺目。

    她都没看坐着的两个人,开口先朝屋子里喊:“师姐,东西收拾好了吗?”

    房间门开了,卿浅将白发扎成马尾,平常的春装外多加了件毛呢大衣。

    她拖着行李箱,面无表情,眼眸里映不出人影,到是凝了层冰霜。

    这是在生谁的闷气?

    江如练熟悉这个表情,往常师姐这样,不是正在拒绝她,就是准备拒绝她。

    她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卿浅就告诉她,不想去了,让她自己走。

    可今天不一样,卿浅垂下纤长的睫羽,走到江如练跟前。

    手指往前探,准确地勾住了她的衣袖。

    然后轻轻开口:“江如练,我想吃糖。”

    刚刚咳过的嗓子还有点哑,动作也小心翼翼,只揪住了一丁点。

    也是在提要求,却不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了。

    江如练一怔,半点不敢动,就这么任她扯着,也不嫌麻烦。

    还很懂事地去拎卿浅的行李箱,交接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卿浅的手背。

    冰的,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不假思索地捧起那只手,呵了口热气上去。

    眼底泛起细碎的笑意,如同春日的太阳落在了薄雪上。

    连语气都是十足的温柔,哄着人道:“等到了涂山,我带师姐去吃望舒节的冰果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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