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初难得觉得自己如此沉着冷静,即使晓得将要面对的已不再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却也没觉得十分害怕,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摸透储定池与大总统这事儿,心里别扭的很。车子一路开到顶荆火车站,大总统的专列已经在二长一短地鸣笛。

    卫兵列队,领头兵为责初开车门:“少夫人请吧,包房已经布置妥当了。”

    责初踏上火车,几个女仆接她到最里间的包厢,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端了些吃的来。责初靠在窗边,听见火车一声长笛后沉闷的车轮声,她拉上窗帘,用手托着脑袋闭目养神。

    “少夫人,这是南边特运来的水果,这是承天府特供的糕点,这是…”

    “我知道了,都放那儿吧,”责初被车轮轰隆声吵得心烦,想打发他们离开,“你们都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火车开的十分平缓,没过几个时辰门外就有人喊“开平到了”。车到开平站要加水加蒸汽停上一会儿,责初见停,于是拉开帘子朝外边看。车外一队队卫兵走动,她正想重新拉上帘子,却见站台上跑进一队人,着着便衣,却背着枪。车外一时躁动起来,责初从座椅上站起来,快步踱过去开包厢门。门口的卫兵拦住她,说:“少夫人,火车马上开了,少夫人回去坐好吧。”

    责初问:“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还未等那卫兵回答,只见不远处车门上来一个人,责初定睛一看,竟是几日前才见过的尤利特小姐。

    雷娅·尤利特穿着一件米色的女士西服,头发高高盘在脑后,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朝她走过来。

    “雷娅?”责初诧异道。

    “少夫人约了我听堂会,是不是忙的忘记了?”雷娅高挑着眉毛,面带笑意地和她说。

    责初听得不明所以,但见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毛,于是顺着她的话说:“忘倒是没忘,只是大总统突然来请人,匆匆忙忙的也没时间通知你一声,你可不要怪我。”

    雷娅笑了笑,转身对身后跟上来的卫兵头领说:“电话打过了吗?”

    “打过了打过了,大总统说,既然是尤利特小姐与少夫人有约在先,那此番实在是鲁莽了,只是这都到开平了,可否先请少夫人去总统府,之后再送少夫人去您府上?”领头兵颔首赔笑道。

    “开平怎么了?这离着顶荆也没多少路啊,不说这这先来后到,改了日子,我那儿戏班酒席的都得变,大总统为何非要和我争这几日呢?”雷娅走过去拉上责初说,“你同他们说了吗?大总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吧。”

    “急忙忙的,忘记提一句了。”责初说。

    雷娅又转向那卫兵头领,问:“怎么说?大总统那边,可还要我再打个电话过去?”

    “不麻烦尤利特小姐了。”领头的往边一站,让出一条道来,说,“只是请尤利特小姐方便告知一下,什么时候能再去接少夫人。”

    “这可说不准,我与督军夫人谈得来,总想留她多住些时日的。”雷娅说,“不过你放心,督军府在顶荆又跑不走,大总统什么时候想请都有的是机会,待令帅回来了不是更好?”

    “是是是,那属下现在就派人送二位回顶荆。”

    “不必了,我开了车来。”雷娅转头对责初说,“走吧。”

    责初跟着雷娅上了车,等车子开远了,她才说:“雷娅,多谢你。”

    雷娅脱下西装外套搁在一边,笑着同责初说:“你倒是不好奇我怎么得的消息。”

    “是不是令郯的副官去了府上?”责初问。

    “是,不过我过来,不是卖令帅的面子,鲍勃与令帅之间的事,我几乎从不插手。”雷娅说,“上次要你来家中做客,我可不是客气客气,我想,令帅回来前,你就先住在我那里吧。”

    责初听她提到储定池,想问,话到嘴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雷娅见她一副扭扭捏捏的表情,笑话她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还要同我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就是心烦的很。”责初说,“自我回国以后,这日子就是一天一个样,打得我措手不及。”

    “日子不来烦你,你还要恼它无趣呢。”雷娅说,“别多想了,对了,要不要我让人把你在督军府的旧人接过来?”

    责初想了想,说:“把年妈带过来吧,麻烦你了。”

    开平到顶荆不过一百里路,责初还未来得及小憩一会儿便到了。宋公馆在德租界最繁华的路段,离责仪的画室倒是没几步路。雷娅信奉天主教,装修就全照着巴洛克式的来,只是门前一小口喷泉上的汉白玉雕像并未照搬欧洲的激情浪漫,模仿了长春园的谐奇趣,敛着中式的含蓄。

    雷娅带她进门,责初问:“我住在这儿,会不会十分打扰?”

    “鲍勃去了南方,这几日都是我独自住的。”雷娅说,“我带你去二楼那间房,平时都空着,只我妹妹来的时候住住,我都叫人收拾干净了。”

    “你还有妹妹?”责初扶着楼梯问。

    “我妹妹小我两岁,在使馆工作。”雷娅边走边说,“有机会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我妹妹性格活泼,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责初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子的陈设,说:“好呀。”

    雷娅见她脸上有些倦意,于是说:“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们吃西餐,我亲手做的。”

    “好。”责初说。

    雷娅走出去,轻手带上门。责初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是年妈带着她的一些行李过来。

    “年妈。”责初叫她。

    年妈提着箱子,身后又背着个布包,说:“少夫人,我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过来,一些用品,还有床头几本翻着的书,想着少夫人每日都要看的,就都带过来了。”

    责初让她进来把东西放下,说:“年妈,你细心了。”

    年妈放下东西,叹了口气。

    “年妈,你坐,同我说说话。”责初坐下说。

    年妈就着椅子坐下来,挺直个背有些拘束。

    “年妈,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督军府?”责初问。

    “光绪二十六年来的。”年妈说。

    “那都快二十年了。”责初说。

    “是,那时候令帅才会走路,一晃眼都娶妻成家了。”年妈想起往事,不禁感慨道。

    “令郯他…是什么时候出国的?”责初问。

    “容我想想,是宣统三年的事,那年令帅也才十三岁,一走就是八年。”年妈自顾说起来,“太太常常念叨令帅,逢年过节更是念的厉害,后来老督军和太太没了,令帅也没能回来见到最后一面。”

    责初以前听过储督军的事,只是当时年纪小也不在意,便没什么印象了。

    “老督军一走,储家就倒了。”年妈接着说,“新政府里都不是什么好人,嘴上讲着督军好,背地里又处处为难令帅。”

    责初想起来,当年见着储定池的时候,虽不晓得他是谁,却听别人叫他副营长。

    责初问:“令郯和张大帅不和吗?”

    年妈压低声儿说:“令帅刚回来那时候,张大帅可不像现在这般殷切,下人们都学嘴,说是张大帅忌惮令帅,不敢将老督军的兵交给令帅。”

    “后来呢?”责初问。

    “少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年钦口那乱糟糟的事?”

    “钦口起义?听说过,但那时候我人在国外,消息都没那么灵通。”责初说。

    “我天天给老太太读报纸,那时候《申报》都写着,刘远山把部队火车的计划通报给革命军,让革命军在朋山关设伏,想灭了张大帅在钦口的军队。后来火车没有按计划在昌平站停车,被令帅发现了蹊跷,带着人到车厢找刘远山。那时候刘远山已经换了革命军服,令帅马上下令逮捕了他,让火车退回昌平,救了张大帅的命。”年妈说,“张大帅封了令帅陆军中将,后来大总统同邱总理不对付了,把张大帅夹在中间,张大帅又把令帅推到了刀尖儿上,老太太常常骂呢,总之新政府里没一个好东西。”

    责初听得出了神,她小时候见识过王公大臣间的勾心斗角,却没想到,这号称自由平等的民国,也是步步惊心。

    “少夫人,少夫人。”年妈喊她回魂儿,“我也是忍不住多嘴,这些个话呀,您听着就当是闲话当年好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责初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年妈。”

    年妈才觉得自己今日话多了,于是站起身说:“那少夫人没什么吩咐,我先出去了。”

    傍晚边,雷娅来叫责初吃晚饭。责初不大爱吃西餐,但见雷娅十分热情,愣是忍着不适吃完了一整块牛排。晚上,责初觉得胃里难受,直犯恶心,去浴室吐了两回,又叫年妈悄悄讨来几副胃药,喝下去才稍见好转。

    年妈在一旁着急道:“吐得这样厉害,还是叫医生看一看好。少夫人本身胃就不好,那洋人的东西又油腻的很,怎么能吃的惯呢。”

    “我躺一躺便好了。”责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说。

    年妈嘟囔道:“若是令帅在,还能劝一劝,少夫人怕麻烦主人家,可身子最大,身体要是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好了好了年妈。”责初闭上眼,“你怎么也同田妈一般唠叨了。”

    年妈叹了口气,说:“少夫人早些睡,哪里不舒服了就喊我。”

    责初点点头,翻了个身,背过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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